陇宜亥脸色越来越阴鸷。商君暗叹,天下间的上位者都是一样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心就变得窄了。从袖间拿出一卷棉锦,商君双手呈上,“商君今天来,是有一样东西送给皇上。”

陇宜亥疑惑接过,轻轻展开——

陇宜亥眼神一亮,惊道:“这是?”好一副设计精妙,工程浩大的地道图。

商君微笑回道:“天城密道图。”

天城密道图?这难道已经建成了?这么庞大的工程,居然已经存在了吗?难怪慕容舒清信心满满,轩辕逸用兵精准,有了这个密道,他们几乎可以在天城任何角落出现。

越看陇宜亥越是惊叹,这些都是商君的作为吗?他几乎在天城下,再造了一个天城。陇宜亥看向商君,他平静的神情让陇宜亥立刻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交出来?”救他的时候,舒清都替他保住了这个秘密,他为何现在还要拿出来?

商君淡然回道:“求心安。”

心安?他有什么不心安的?陇宜亥心生疑惑,但脸上仍是平静无波。

商君微笑迎视,坦然回道:“求皇上的心安。”

陇宜亥眼神微闪,看着手中精妙的地道图,沉声说道:“商君,你知道在来天城的路上,朕为何一定要杀了那些落草为寇的山贼吗?”

商君思量了一会,回道:“因为法度。”

“不。”陇宜亥抬头,直直地看进商君的眼里,朗声说道,“是因为你。”

因为他?商君轻敛眉,却不接话。

陇宜亥将手中的地图随意地扔在书桌上,一双眼锐利锋芒,不容逼视。盯着商君,陇宜亥一字一句,冷声说道:“你可知,朕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非常人。朕要得你相助,必要让你注意朕,了解朕,欣赏朕,所以他们非死不可。还有,北军一开始会入京,驱赶难民,并不完全是萧纵卿的教唆,是朕授意的。”

陇宜亥每说一句,商君的脸上就冷上几分,两人就这样对面而立,寒目相对,谁也没有妥协。

“皇上现在和商君说这些,意欲何为?”他心机竟如此深沉,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

看清商君眼中的防备和怒火,陇宜亥嘴角轻扬,笑道:“你不留在朝中,不怕朕成为第二个陇趋穆?”

商君一怔,说来说去,他就是为了留下他吗?商君苦笑,“皇上太看得起商君了。我做这么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替父母报仇,现在心愿已了,我已经再无力气去管那些是是非非。”

莫说陇宜亥做的这些事情,虽然欺骗利用了他,很是可恨,但是登基以来,他做的事情的确是利国利民!就算陇宜亥真的是第二个陇趋穆,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呢?微微弯下身,拱手于胸,商君沉声说道:“商君不是苍月的救世主,而您,亦不会是第二个陇趋穆。如今商君武功尽失,容颜残破,只希望能过些平静的生活,还求皇上成全。”

他,果然去意已决。

看着眼前躬身而立,连语气都疲惫不堪的她,陇宜亥缓缓背过身去,久久,大殿上响起了一声低叹,“准。”

“谢皇上。”

商君长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终于可以过平静的生活了。

……

花厅里,满桌佳肴,还有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会儿夹菜,一会儿倒酒,嘴巴还不能停下来。

“姐,这个好吃,你多吃点。”

“姐,还有这个,你最喜欢的贵妃鱼。”

“姐,你的伤还没好,酒你就不能喝了,喝茶吧。”

商笑心情大好,正要豪饮一杯,皓腕被一双大手截住,裴彻轻声劝道:“你也少喝点,待会儿要醉的。”她都快喝一壶了,再喝下去,绝对要醉了。姑奶奶的酒品他可不敢恭维。

拍下裴彻的手,商笑撅着嘴,叫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醉就醉了,有什么关系?”转向商君,商笑痞痞地笑道:“姐,你说对不对?”

拿掉她手中的酒杯,商君受不了地说道:“笑儿,你一定要在每一句前面叫姐吗?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自从报了仇之后,这丫头开口不带个姐字,她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我整整六年没能叫姐姐,现在当然要补上!我就要每一句前面都叫姐姐!”亲热地挽上商君的手,商笑不停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商笑嘴里,商君笑骂:“这么多菜也堵不上你的嘴!”

商笑耸耸肩,看着商君还穿着一袭简单的男装,笑道:“对了,姐,明天我给你去选几块料子,做几身新衣服。”狡黠地一笑,商笑靠近秦修之,故作神秘,却异常大声地说道:“秦大哥,我偷偷告诉你哦,我姐可是个大大大美人,换上女装,你一定看得双眼发直。”

摇摇头,秦修之认真地回道:“那还是不要换了。”

“为什么?”商笑诧异,商君自顾自地吃着,总算没人接这疯丫头的话了。

“因为……”秦修之含笑看了一眼商君,回道:“我现在就已经看直了,换上女装,那我怎么活?”

“修之!”他怎么也和笑儿一起瞎胡闹。

商笑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秦大哥也这么幽默啊。”

花厅里笑语不断。卫溪的声音忽然响起:“主子,萧门主来了。”说完轻轻侧身,萧纵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商君起身,微笑说道:“三儿,快进来坐。”

萧纵卿怔怔地盯着商君,站着不动。气氛有些尴尬。裴彻轻轻拉了一下商笑的衣袖,说道:“笑,你不是说你的琴弦松了吗?我去帮你调一下。”

“哦,好!”轻咳一声,商笑赶紧起身,讪笑道,“你们坐,我们去弄我的琴。”商笑、裴彻匆匆离去,花厅里,只剩下三个人,萧纵卿、商君站在门前,秦修之独自坐着。

“你们慢慢聊。”修之缓缓起身,给他们留下可以说话的空间。

他的黑衣有些皱,脸上的胡碴也没好好刮,消瘦的脸颊,眼下明显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商君轻叹,“三儿,你瘦了。”

鞭痕交错地攀附在这张原本绝世倾城的脸上,萧纵卿颤抖的手缓缓伸出,最后却只停在商君脸颊上,不敢碰触,怕弄痛了他。

自责地低下头,萧纵卿痛苦地说道:“对不起,君,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在你身边。对不起!”他发过誓,要保护他、照顾他,但是,在他受苦的时候,他却没能陪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守护他呢?

商君急道:“三儿,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为了救我,受了很多苦,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激?萧纵卿心下一颤,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感激啊!“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商君真诚回道:“三儿,在我心里,你是谁也不能替代的存在。一直以来,我把你看做是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亲人。”

他只能是朋友,是亲人,但却不会是托付终身的人。是这样吗?萧纵卿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我没有机会了,是不是?”

商君迟疑——

布满血丝的眼,直盯着商君,“是不是?”他要一个答案。

不能爱他,就放了他吧!深吸一口气,商君轻声说道:“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他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心为什么还这么痛?

“三儿——”

避开商君伸过来的手,萧纵卿僵硬地转身。

“三……”看着那道消瘦而颓然的背影,商君正要追上去,脚一僵,他追上去,能说什么?说对不起吗?那又有什么用?

……

西斜的月光照进房间里,为失去烛光的黑暗带来几丝光线。墙角下,一字排开的酒坛子或倒或立,相同的是每个坛子都已经开了,酒香四溢!

萧纵寒看着房间里烂醉如泥的人,轻叹一声,踏入屋内,满室逼人的酒气差点将他熏出去。在萧纵卿身边,席地而坐,叹道:“三儿,若是真的难过,就哭出来吧。”

房间里,回应他的是低低的粗喘,还有酒坛碰撞的叮当声。萧纵寒抓出萧纵卿握酒的手,低声劝道:“他不属于你,日子一样要过,而且你会发现,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漫长和煎熬。你想醉,偏偏醒着,想死,偏偏要活着。你要在这样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痛苦中生活吗?”

萧纵卿手上一僵,侧着头,看向萧纵寒,眼神浑浊,久久,好像才看清楚来人。重重地靠在萧纵寒身上,萧纵卿声音沙哑,却是面带微笑,幽幽说道:“二哥,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书生打扮,身处贼窝,闯狼窟,劫贼赃,依旧儒雅从容。为了救治瘟疫,他以身犯险,但是就是这样的人,他竟然会晕船。很可爱,对不对?”迎着萧纵卿期待的目光,萧纵寒只能轻轻点头。

“二哥,我真的爱他。”轻轻地软倒在萧纵寒怀里,萧纵卿终于压抑不住地低泣。

遥远的记忆再次袭上心头,当年的他是否也如三儿一般?压抑的哭声,如一把长针,扎在他的心头。轻轻拍着萧纵卿的头,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萧纵寒柔声劝道:“三儿,你做这么多,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幸福吗?虽然这个幸福不是你给的,但是起码他是幸福的。还是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困在身边而已。这是爱他吗?”低柔的劝慰,不知道是在劝解萧纵卿,还是在说服自己。

缓缓抬起头,看向萧纵寒,萧纵卿眼神茫然,无助地问道:“我放不下他,忘不了他,怎么办?”

萧纵寒手上一僵,放不下应该怎么办?怎么办?苍白的脸几乎白得透明,眼中闪过一抹沉痛,萧纵寒冷声说道:“那就不要忘!让他留在你心里,融入你的血液。那份记忆和情感,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也不会被任何人夺走!”

“二哥?”萧纵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萧纵寒。

“来,今天二哥陪你喝个痛快!”抓起两坛酒,一坛塞给萧纵卿,一坛握在手中,“干!”辛辣的烈酒灼烧着胸腔,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心痛的撕裂!

角落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两个依偎的人影,一室空坛,满园酒香。

……

东海港口,常年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船只,依旧一派繁荣的景象。几艘高大的商船停泊在海边,飘扬的红色旗帜显示着这是缥缈山庄的船舶,数年来,无人匹敌。

船下,送行的几人亦是风华出众,惹得海岸旁的艄公远远观望。

“姐,你真的要和秦大哥回海域啊?”拉着商君的手,商笑哭丧着脸。

商君和修之对看一眼,回道:“嗯。”

想也不想,商笑叫道:“那我也去。”

裴彻一脸紧张的样子。商君失笑,“你去了,他怎么办?”

撇过头,商笑嘟囔道:“我管他呢,我不要和你分开。”她们好不容易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现在却要和姐姐分开,她不要。

“傻瓜,你能跟着姐姐一辈子吗?”商君拉过裴彻的手,把商笑的手交到他的掌中,说道,“我知道,裴彻会给你幸福的。”商君心里一样有些酸楚,更多的,是安慰吧。

裴彻紧紧地将商笑的手握住,他再也不会松开。感受到裴彻手心传来的力道,商笑红了脸。

看了一眼二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商君低声笑道:“笑儿,缥缈山庄就当是姐姐留给你的嫁妆。我相信,裴彻会替我照顾好你和缥缈山庄。”

“姐!”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嫁给他了。几次想要挣脱裴彻的手,都未能如愿,商笑的脸再一次爬满红霞。被裴彻拥在怀里,商笑泪眼迷蒙地看着商君,叫道:“姐,我舍不得你。”

他又何尝舍得她呢?轻拍着商笑的俏脸,商君轻哄道:“又不是一辈子都不见了,放心,每年都有船进出海域,有空我们就来看你。”

姐姐心意已决,也只能这样了。

看向因为他的反对,不能与他随行而郁郁寡欢的两人,商君朗声笑道:“御枫、卫溪,你们可要替我好好照顾笑儿。”

沉默了一会,两人才低声回道:“是,主子。”

“主子,可以上船了。”老尤响亮的叫声让岸上送行的人皆是一颤,商笑更是忍不住抓住商君的衣袖,哽咽道:“姐——”

将商笑揽进怀里,商君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秦修之上前将商君揽入怀中,轻拍着商笑的肩膀,温和而坚定地缓缓说道:“笑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相信我,好不好?”

商笑用力地点头,姐姐受的苦够多了。他一定会幸福。

“君!”不高不低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商君抬头,“三儿?”他站得有些远,海风将他的黑色劲装吹得啪啪作响,双眼如一汪深潭,眼中只有他。

看着远处的萧纵卿,秦修之对着商君轻柔地一笑,轻轻松开手。

商君感激地看向修之,低声说道:“等我。”

修之含笑点头。

萧纵卿怔怔地盯着海天相接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商君缓步走到他身侧,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久久,萧纵卿略带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我还是很不服气!我也一样可以照顾你,给你幸福。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商君沉默。现在再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他注定是伤了他,负了他!

萧纵卿忽然转过身,商君落入一个紧窒的怀抱中,拥得他有些疼。萧纵卿把脸贴近商君的脖子,感受着最后的温暖。

这次,商君没有挣扎。

“答应我,一定要幸福。”带着他的幸福,一并幸福着。

压抑的低吟声闷闷响起,商君颤抖的手回抱着这个深爱他的男人,嘴里只能回一个字,“好。”

……

三年后。

“画师,您能不能快一点。”

连天碧海,阳光穿透云层,应和浪花,微风携带着海水的咸味,拂面而来。本来欣赏着海风逐浪,是一件风雅之事,但若是这样傻愣愣地站上两个时辰,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身边的佳人还挺着大肚子,难怪一向淡定温柔的男子,也忍不住催促了。

年老的画师额上满是薄汗,手上不敢停滞,连连说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环着偌君的腰际,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一会,修之低声问道:“累不累?不如休息一会。”

轻轻摇头,偌君回道:“还好。”她还没这么弱。

放下手中画笔,长舒了一口气,画师笑道:“画好了,请皇子殿下过目。”

两人走到画作前,偌君微微皱眉,这也未免失真吧,她脸上的疤痕被画师画得仿佛是特意勾画上去的装饰一般,颇有几分美感。修之满意地点头叫好:“嗯,画得很好。”几年过去,君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但是始终也未能除去,反正他觉得很好看就是了。

反正都已经画好了,偌君微微一笑,也懒得纠结于此,让看画的人觉得她很好,也是一种慰藉。提起笔,想在画卷下留几句话,忽然想到什么,偌君问道:“修之,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修之无所谓地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偌君受不了地瞪他一眼,凡是这种难以抉择的事情,他就会说她是一家之主了!在海域,她还不能否认。

想了想,偌君笑道:“不如让他姓‘秦’吧。”

“姓秦?”修之一怔。

“当然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要随父姓啊。”她知道,修之虽然改姓西烈,在他心里,他仍旧怀念着秦这个姓氏,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礼物。

将偌君拥进怀里,修之轻叹道:“君,谢谢你。”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

听着修之怦怦的心跳,偌君低喃道:“叫秦什么呢?”

拉着修之的手,抚上隆起的腹部,偌君说道:“修之,我们能在一起,要感谢舒清的帮助和三儿的成全,不如给孩子也取qing这个音为名。就叫——秦倾!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好吗?”

修之微笑:“好!”你说什么都好。

数百棵娇艳的白梨沐浴在春风下,雪白芯蕊无限娇羞,几片调皮的娇花随着清风飘摇而下,飘入敞开的窗棂中。书案前,一袭黑衣长衫,健硕挺拔的男子正举着一幅画作,细细地欣赏着。

海上碧波连天,蓝天宁静邈远。深浅的绚蓝,让画作纯净清雅,画卷的中央,是一对璧人。男子一袭青衫,温润如玉,女子素衣罗裙,飘逸洒脱,高高隆起的腹部说明女子已经身怀六甲,男子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鹣鲽情深。

看向画作下的几行小字,黑衣男子嘴角扬起,“秦倾?好名字。”他们的孩子,若是男子,必有倾世之才,若为女子,也必定有倾城之貌吧。

一片落花飘散,正好落入画卷之上,遮住了女子美丽的容颜。男子温柔地将落花拾起,眼光始终不能从女子身上移开。

“萧纵卿,你给我滚出来。”忽然,门外一声娇嗔传来。

萧纵卿手上一僵,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欣赏着手中的画卷。

“别以为做个缩头乌龟就没事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嘹亮的咒骂一声声穿破耳膜,刺激着某人的神经。

死妖女!把他的仁慈当成好欺负了!

倏然起身,萧纵卿气得额上的青筋暴起,高大的身影夹带着怒火,迅速消失在书房里,只剩下微风携着画卷轻轻摇摆。画上的人,笑得幸福而甜蜜,就如同窗外的满园梨花。

又是一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