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伊离去的背影一顿,没有回话,直直出了后院。

靠着门框,商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焦急离去的方向,再想到那夜毕弦痛心的低喃,明明就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何苦会弄成这步田地。还有那梦大人,这晚餐只怕不简单。

商君轻轻勾起唇角,坐着闭目养神。毕弦,你把我毫无准备地送到了这么“有趣”的海域,我一定会好好谢你。一定!

商君喝过第五杯茶,太阳终于落入云层,渐染红霞的天际宣告着夜幕的即将降临,他多久没有这样花一个下午的时候静静地喝茶了,有一年了吧。原来,已经一年了,他成为商君,已经一年了。商君自嘲,习惯了忙碌,习惯了奔波,习惯了不让自己停下来,他竟是不习惯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午后,细细品味茶的芬芳,感受闲暇的时光。

放下茶杯,商君伸了伸腰,在海域,男子真的如此不被重视吗?梦意如说是要宴请他,结果把他晾在花厅两个时辰,或许,他以后应该选一个女子前来海域,更为符合这里的风俗习惯。

商君思量着,一道女声自门口传来,“让商君久等了。”

商君回头,只见梦意如丰腴的身影缓缓踏入花厅,商君拱手,淡淡地回道:“梦大人客气了。”

或许也觉得让商君等太久了,梦意如和颜悦色地笑道:“家宴而已,商君不必拘谨,快坐。”

商君礼貌地在她对面坐下,梦意如没有多说什么,对着身边的家仆说道:“上菜吧。”

就他们两人吗?这样也叫家宴?商君有些为难地提醒道:“呃,还是再等等您的家眷吧。”

梦意如大手一挥,故作不悦地说道:“宴请贵客,他们岂能随便上桌,扫兴。”拿起家仆斟的酒,梦意如笑道:“为你接风,先干一杯。”说完便是爽快地先干为敬了。

“好。”商君不好推托,也干下一杯,这酒竟是辛辣无比,只觉得喉咙烧得慌,梦意如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喝下去的,是水一般。是她酒量真的如此惊人,还是海域的女子都这般巾帼不让须眉。

商君才放下酒杯,梦意如立刻帮他满上,也顺势坐到他身边。商君怕她再次劝酒,连忙问道:“对了,商君初来不知规矩,敢问大人通关文笺一般几日能办妥呢?”

梦意如一副很是不愿多谈的样子,回道:“货物清点不仅要点你们运来出售的货物,还要点你们装船之后的货品,上报朝廷,待户部侍郎检验,还得呈尚书审阅过后,商监司才能盖章放行,最少也得一月。不着急,在海域多住些日子再走不迟。”好不容易来了个俊俏的公子哥,当然要多留些日子。

一月?老尤不是说十天半月吗?还是这日子,是按她心情而定。如果是这样,他倒是有办法了,商君故意蹙紧眉头,为难地低喃道:“如此麻烦,这,就难办了。”

梦意如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商君急着回去?”

商君摇摇头,一脸惋惜地回道:“那倒不是,我觉得一年只往返一次海域太少了,问过老船员,一年应该有四次机会进出海域,商君打算每年来四次,现在看来,却是不可行了。”

听他说一年来四次,梦意如立刻眼前一亮,急道:“怎么不可行?”

看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商君故意叹道:“航程上,来回就需一个半月,再加上两地装货、卸货,少说也得十天半月,而这通关文笺如此费事,来回时间上就不够了。再则,商君一年来四次,也想将各国时令产物与海域交换,这时间拖这么久,怕是不新鲜了。真是想做这笔生意都难了。”

梦意如暗暗盘算着,一年四次,各项费用中她就能克扣不少,而且港口货物交换越多说明她越有能力,政绩自然越好,这确实是一件利己的好事,光是其中的关税就是一笔庞大的费用,而且次数如此密集,货物还没卖出,就得再备货,这一来二往中,又不知要投入多少银子,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真有这么大能耐吗?梦意如掩下眼中狂热,故作好意地劝道:“商君可知这费用不菲,还需谨慎考虑才是。”

商君忽而大笑,坦然回道:“这大人无须担心,银子对于商君来说,只是小事而已。”其实商君不免夸口了,一年四次,确实吃力,只是他今日经过港口店铺,只随意看了几眼,已经发现这里果然很多奇珍异宝,若是常年往来,其中收益可想而知。然而最让商君有信心的是,海域奇缺的茶叶、布匹正好是慕容家所有,他备起货来,要比毕弦容易得多,也便宜得多。

好大的口气。原来她以为,他不过是代替毕弦来的小人物,就是皮相俊了点,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走了眼。梦意如暗暗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子,绝美的俊颜、清润的气质、坚定的眼神、大方的姿态,或许他才是真正的财神爷。

收起原来有些轻浮的姿态,梦意如认真地笑道:“商君果然是有魄力之人。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倒是可以帮你在朝中周旋,或许十日之内能为你办好通关文笺。”

“还要十日?”商君摇摇头,说道,“不如大人帮忙引见,商君亲自拜访户部尚书大人。”商君把拜访二字说得格外用力,也是在暗示梦意如他不介意花点钱。

梦意如立刻急道:“这就不必了,户部大人每日日理万机,怕是没空理会你,海运之事,本就是商监司职责所在,还是由我出面更为妥当,六日!商君觉得如何?”本来通关文笺就是十天可以办成,若是让商君见了户部大人,岂不糟糕,再则,那些钱用来孝敬她不是更好。

目的达到,商君爽快地笑道:“好,就六日。”这样他们很快就能回东隅了。

梦意如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问道:“往后船队都由商君带领吗?”这样的俏郎君,她可舍不得。那毕弦实在难缠,花样诸多,商君或许能让她得偿所愿。

又是那种眼神,商君心中苦笑,他是不会吃什么亏啦,就是浑身不自在。商君想了想,并未说实话,回道:“是,商君恐怕要经常叨扰大人了。”

一听商君以后经常要来,又如此识时务,梦意如立刻眉开眼笑,连连举杯,说道:“哪里哪里。来,再干一杯。”

商君可不敢再喝,压下酒杯,起身回道:“大人好酒量,商君自愧不如。连日奔波,商君有些累了,告辞。”

梦意如也跟着起身,不依道:“酒还没喝够,可不能走啊。”

商君实在受不了这样风韵犹存的妇人故作娇羞、又一副命令口吻地挽留,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尴尬地说道:“来日方长。商君先告辞。”

商君说完,不管梦意如还要说什么,匆匆离去。

一句“来日方长”让梦意如安心地坐了下来,任商君离去,太心急只怕吓坏了他,而且他身后可是数不清的银两,她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通关文笺已经谈妥,这样双赢的事梦意如应该会尽心尽力去做。商君发誓,再也不踏上海域这片土地,起码,他作为男人的时候,不再踏上。

商君匆匆走出后院,在商监司前厅正好遇见心绪不宁、一脸烦躁的兰伊,商君停下脚步,叫道:“兰姑娘。”

兰伊忽然听见人声,微惊抬头,看清月影之下,一身白衫的商君,立刻脸色微变,仿佛话也不愿与他多说一般,转身朝旁厅走去。

商君微微一笑,其他人的事,他还不想管,但是毕弦的事,他今天非要搅上一搅。谁叫他与他一见如故!背对着兰伊,带着淡淡的讽刺与责备,商君故意低声斥道:“兰姑娘真不顾毕弦死活吗?”

清朗的声音在这静夜下,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痛人心,兰伊跨出去的脚竟是进退不能,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冷漠地回道:“离开海域是为了他好,他若是想不开,也只能自苦。”

明明一颗心都纠结在毕弦身上了,为何还如此嘴硬呢?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吗?商君真的不太懂,“兰姑娘心中既有毕弦,何苦如此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商君原以为兰伊会如下午一般决然离去,不承想,她却是忽然转过身,双眼直直瞪着商君,冷笑道:“你根本不懂,有什么资格妄自评价?梦大人对他另有所图,他来海域躲得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呢?总有一天是躲不过的。他为我来海域,却不知我早有夫郎,他可愿为侧君?我与他,根本就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了结的好。伤了心,绝了情,也便结束了。”

或许海域的女人习惯压抑自己,兰伊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此时,依旧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吼,只是那双猫一般的眼睛里,蓄满哀伤与决然。

原来,她已有夫君了。这个女人是真的太爱毕弦,凡事为他着想?还是太爱自己,即使伤他,将他驱逐,也不愿道出已婚的事实,是想要毕弦永远忘不了她吗?

商君轻叹道:“你,为何不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如何应付梦大人,做不做你的侧君,都应该让他自己决定,而不是伤他的心,绝他的情,将他抛出海域事情就结束了。毕弦不是海域男子,他有能力保护自己,更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但是你却让他‘死不瞑目’。”

“我!”一句“死不瞑目”,让兰伊顿时没了言语。

“我可以帮你带一封书信给他,要不要写,写什么,兰姑娘自己斟酌吧。”男女间的爱恨情缠,欲说还休,这里边的各种心思,或许他永远也想不明白吧。商君缓步走出前庭,声音依然温和,只是有些累了。

夜间的商铺街,少了白日的喧嚣,倒是多出了一份娴静。月华下的青石板,反射着莹莹月光,走在上边,犹如走在一条纤长迂回的玉带上一般,让人心境也随之安宁平和起来。商君低着头,却是思绪繁杂,与萧家的货物往来已经谈妥,海域的商贸也渐入佳境,他正按着慕容舒清说的暗线一步一步地行进着。

但是苍月政局如何,朝中大势所向,人员变迁,还有,那能让陇趋穆万劫不复的御笔遗诏、奉国玉玺又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即使只是一年,他已觉得身心疲惫,每当这样寂静无人的夜里,他常常问自己,他真的能报父母大仇吗?要到何时才能报仇?

商君不自觉地环紧双臂,深秋的夜,竟已是这样的冷。

“商君。”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男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与寒冷。

商君缓缓放下双臂,挺直腰背,收起了眼中的迷茫,等待着小跑过来的萧纵卿。

萧纵卿跑到商君身边,微喘着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商君淡淡地回道:“梦大人一定要我留下来用晚饭,所以就晚了点,你怎么还不上船休息?”

萧纵卿搓搓手,有些不自然地讪笑道:“我??我想看看夜景,顺便等你回来。”

他不会告诉商君,从他离开的时候他就在等他回来。商君在的时候,他就想一直看着他;商君不在的时候,他就想着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一起做了什么。总之,他的心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商君,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喜欢商君,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商君抬眼看了看,他们已经到了港湾,虽然只有几盏渔火,看不清海的辽阔瑰丽,不过月光下的大海,别有一番神秘的魅力,海浪轻拍细沙的声音,悦耳动听,夜景也算有些看头。商君笑道:“你慢慢欣赏吧,快入冬了,天气凉,自己小心身体。”

商君转身想要上船,身后萧纵卿忽然叫道:“商君!”

商君莫名其妙地转过身,就看着萧纵卿局促地站在那里,笑得奇怪地说道:“今晚的月亮很漂亮,一起赏月吧。”

赏月?他不知道,三儿还有如此雅兴,商君轻轻摆手,笑道:“我有些累了,你自己看吧。”

三儿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商君终于看出些许端倪,不禁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什么事让为所欲为的三儿都难以启齿?商君不免好奇。

商君认真地看着他,萧纵卿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立刻回道:“没有。”

舌头都快打结了还说没有。商君失笑,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说算了,他真的好累了,才转过身,走了两步,萧纵卿又忽然大叫道:“有,我有话说。”

商君无奈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今天异常紧张的三儿。

萧纵卿轻咳一声,商君以为他要说了,谁知,他收起玩笑的表情,问道:“商君今年多大了?”

呃?他大晚上的不睡觉就为了这个?商君老实答道:“二十。”

果然二十了,女孩子二十岁年纪不小了,不过商君一点也不显老,看着商君,他认真地说道:“我十六。”虽然差四岁,好在也不多。

“你家里有什么人?”萧纵卿接着问道。

商君身上一僵,久久才说道:“妹妹。”

萧纵卿低喃,“我有两个哥哥。”他没在意商君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因为他的心思都放在另一个地方。

年纪相仿,家世也很像,他和商君真是挺般配的。越想越觉得合适,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愉悦。

商君却是一头雾水,他支支吾吾半天就为了这个?回忆他这几天怪异的举动,再想想刚才的问题,商君一副了然的样子,大笑道:“三儿,你是不是想和我结拜做兄弟?我没意见,我早就把你当成弟弟了。”

萧纵卿一听,原本还笑容满满的脸,立刻黑了下来,吼道:“谁要和你结拜做兄弟。”他怎么还不明白呢?

不是结拜,那他刚才问他年纪,问他家里还有谁,还在上船的时候自认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商君本来头就痛,现在更痛了,不解地问道:“三儿,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他也不知怎么了。看着商君疲惫的脸,萧纵卿烦躁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我没事,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会儿。”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商君不再多问,上了船。

盯着商君绝丽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萧纵卿挫败地垂下头,现在怎么办?商君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怎么让商君知道,他喜欢他呢?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