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冬至,和往年一样,白雪如期而至。偌笑蜷着身子,靠着洞门,任棉絮一般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往年的这个时候,娘亲已经准备好她喜欢吃的年糕,还有新棉袄了吧,爹爹会给她堆一个和她一样高的雪人,今年她长高了很多,雪人一定会更高!

偌君重新包扎好伤口,将青丝绑成髻,换上与夜一样漆黑的夜行装。

看着妹妹落寞的背影,偌君轻叹一声,从背后将她揽进怀里。

她五岁便随师父上了山,常常一年只回几次家,习惯了佳节美景独自一人,偌笑却不同,她此时心里的痛该是比她更深吧。

依着姐姐单薄的肩头,偌笑轻轻擦掉眼角的泪痕,她已经长大了,必须要坚强,不能再动不动就掉泪了。姐姐照顾她,她也要照顾姐姐,转过头来,看见姐姐一身劲装,偌笑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问道:“姐姐,你要去把爹爹带回来,是吗?”

偌君把她拉进洞里,帮她把发上的雪花拍下来。对于她的问题,她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偌笑立刻跑到姐姐从家里收拾来的包袱旁,翻找着夜行衣,叫道:“我也要去。”

“不行。你乖乖地在这儿等我回来。”偌君想也没想,就立刻拒绝。

武偌笑找不到夜行衣,但是仍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就是不肯放。她不要自己一个人待在山洞里,她也随着爹爹练过几年武,她要和姐姐共进退。

迎着妹妹倔犟而坚定的眼神,武偌君蹲下身子,轻抚着她早已经纠结在一起的发丝,缓缓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在偌笑以为她要同意了的时候,武偌君忽然利落地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身上不能动,武偌笑惊恐地睁大眼睛,大叫起来,“姐姐你干什么?”

武偌君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惊叫一般,微笑着细心地给她整理衣服,只是那笑容看得偌笑更加惊慌。帮她整理好,偌君抱着她放在铺好的干草上,为她盖上衣服,轻声交代道:“山洞里有干粮,如果我两天还没有回来,你就自己离开这里,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

姐姐温柔的声音不但没能安慰偌笑,反而将她笼罩在更绝望的恐惧里。泪水沿着脸颊,落入发鬓,偌笑祈求地看着偌君,一遍遍地哭道:“姐姐,不要抛下我,姐姐,不要抛下我,不要,不要——”

别开视线,不忍再看偌笑哭花的脸,偌君站起身,背对着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喉间苦楚的低泣声溢出。

“姐姐会把爹爹带回来的。”深吸一口气,偌君只留下一句决然的话,就朝着洞外飞掠而去。

“姐——”

笑儿,姐姐不能让爹爹死后仍受此侮辱,原谅姐姐,你是武家的宝贝,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是非要搭上一条命,就要她的吧。

寒冬佳节,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城门早早地已经关上了,街道上也冷冷清清。只是悬于城门,现在已被厚厚地覆上一层瑞雪的尸体还是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城门边,两个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衣,来回地跺脚搓手取暖,其中一人看了一眼那悬在撑杆上的黑影,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道:“真是可怜,想当年,他多么威风,驰骋沙场,无人能敌。如今死后仍不得善终。”好在是这样的大冬天,若是夏日,怕早长虫生蛆了吧!这世道真是难料,昨天风光无限,今天就死无葬身之地。

另一人立刻瞪他一眼,喝道:“闭嘴,这些事哪是我们评价的,不想要脑袋啦!”朝廷上的事,那些拿着万石粮饷的大官们都不敢胡说,他在这里放什么屁!

冷哼一声,小兵才不理他,继续闲闲地发表意见,“我就随便一说,都第三天了,还要这样折腾多久啊!我看也不会有人来抢了吧。”谁不知道这是陷阱啊,笨蛋才来呢。

“谁知道!”另一人转向另一边,懒得理他,就他这张破嘴,哪天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兵还想再发表意见,却发现城门正前方,飞掠而过两抹寒光,快得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他赶紧捉住旁边士兵的肩膀,声音都不由得结巴道:“老哥……你……你快看那是什么?”

“哪儿?”旁边的士兵不耐烦地转过身,正想说话,两人被忽然袭来的身影狠狠地击中脑袋,连叫都来不及,直接栽倒下去。

偌君借力踏着城墙,一招纵云梯,已经登上了三丈高的撑杆之上。

颤抖的双手扶着被冻得早就僵硬的父亲,偌君几乎要控制不住心里骤然袭来的剧痛。

忽然城门四周,火把光芒四射,原来还寂静无声的道旁,密密麻麻站满了训练有素的铁甲兵士。他们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弓,利刃齐刷刷地对准撑杆上的黑衣人,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射成刺猬。

士兵中间,唯一的一匹纯黑烈马上,一男子桀骜地盯着那抹黑衣,犀利的眼眸间,满是戏谑与不屑。不管来的是谁,遇上他尤霄,都是一样的结果:死!

偌君冷静地扫了一眼,她很清楚,这些人不是劫法场时的乌合之众,光是他们绝佳的隐蔽能力、令行禁止的服从力就够让人头疼了,而他们的将领,那个目光冷过凛冽寒风的男子,绝对是她今晚最大的敌人。

无视那些杀气腾腾的利箭,偌君漠然地抽出软剑,利落地将捆绑父亲的绳索斩断,稳稳地绑在自己的腰上,冷冷回视男子傲慢的眼。

尤霄危险地眯起眼,盯着那抹黑巾下敢与他对视的冷冽眼眸,轻轻勾起了薄唇,这个人有意思,稍稍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举起手中的银戟,挑衅地说道:“我最喜欢看困兽之斗,希望你今天表现得足够精彩。”

一跃三丈,好武功,他倒想看看,是她的轻功快,还是他的箭快!

举起的银戟落下,铁甲士兵的箭也在这一刻万箭齐发。

又是箭阵!

武偌君冷漠的眼中升起两团炙热的火焰,她冷笑地扬起手中的三尺软剑,银带飞舞的瞬间,箭羽被软剑锋芒反震出数丈之外。

好强的内力。尤霄握着银戟的手越发用力了,难得一见的对手让他好斗的血液不安分地涌动起来。他倒要看看那人能撑多久,值不值得他动手。

三天前,她没有机会作准备,让父亲自残于箭雨之下,今日,她又岂会再被困阵中。武偌君催动内力,御剑而动,形成一个保护网,单手抓住她飞跃而来时结下的天蚕玄铁丝,脚下用劲,顺着丝线,极快地越过城墙,向城外飞掠而去。

该死,她什么时候结下的丝网,自己三百精兵隐于城墙之下,居然无人察觉,她若没有背负武征廷的尸首,身法之快,恐怕他也追不上。眼看着那抹纯黑身影轻盈地消失在茫茫雪夜里,尤霄原本满目轻蔑的俊颜立刻变得乌云满布,他轻踏身下的骏马,暗紫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直逼偌君而去。

提足真气掠出百丈之外,偌君身体不再轻盈,几日来不计后果地滥用真气,她早已不堪重负,即使右肩渗出的血早已被寒夜凝结成冰,胸腔却仍如烈火焚烧一般。她压抑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味,脚下片刻不敢停滞。可惜即使这样,在离城三十里之外的眉山下,偌君还是被紧追不放的暗紫魅影纠缠上了。

尤霄凌空一跃,在一片枯木残林前,拦下了武偌君。

今夜的月,不明,苍茫的雪夜下,两人对峙而立。尤霄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那隐于黑暗中的眼,仿佛黑洞一般,引人探究,却捉摸不透。

二人身虽未动,寒风已和着彼此的杀气,卷起丈余白雪,顷刻间,白色雪暴将二人包裹其中。

对方杀机毕露,偌君知道,自己不能拖,她的内伤已经很严重,背负着父亲,她抵抗不了多久。腾空跃起,气贯于剑,原本如灵蛇一般的软剑瞬间变成一把坚硬无比的长剑,一寸长一寸强,她定不可让男子的银戟近身。

偌君俯身冲下,剑尖直指尤霄喉间要害。尤霄长戟横于胸间,挡下了偌君致命的一击,却也被她的内力震退数步。一击不中,偌君收回软剑,提气往眉山顶上奔去。

尤霄微怔,这人武功极高,刚才那一招,震得他现在还气血翻腾。她跑什么?

不多想,尤霄紧追其后,再次缠上了她。银戟擦过偌君的肩膀,差点勾下偌君脸上的黑巾。偌君挥出软剑,紧紧缠住银戟,才险险从戟下逃脱。偌君还来不及喘口气,尤霄忽然放开执戟的手,欺身贴近偌君,对着她前胸运足内力拍下一掌。

重击之下血气逆行,偌君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辛辣之气,手中也失了力道,银戟失去控制,掉落下来,重回到尤霄手中。

偌君低喘着后退,只是再往后,是万丈悬崖,她退无可退。

尤霄一步步逼近,他最喜欢猫抓老鼠的游戏,看着对手惊恐绝望的表情,总会让他心情愉悦。尤霄缓缓举起银戟,再一次指向偌君,唇角噙着一抹冷笑,冷酷地说道:“你,无路可走了。”

“那倒不一定。”

清浅的冷语,即使黑巾遮住了面容,尤霄还是感觉到了挑衅之意。

垂死之徒,还敢出言不逊,尤霄跃进一步,银戟当头劈下,黑衣人不退反进,软剑径直缠上尤霄的右臂,锋利的侧刃划破紫衫,深深地嵌入臂中。尤霄当即翻转银戟,挡住软剑的去势,不然他这条手臂一定不保。

趁他分神之际,黑衣人朝着悬崖一头栽了下去,尤霄再要缠上去的时候,那人早已没入死寂的深渊下。

她跳崖了!

尤霄盯着脚下险峻的崖壁,上面隐隐留下了软剑划过的利痕。

该死,让她逃了!难怪她自寻死路地往山崖跑,难怪她大言不惭,难怪她那双逼人的利眸中满是讽刺。

右臂上,血浸湿了削得残破的布袍,沿着指尖,爬上了泛着寒光的银戟,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岩石之上,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入耳。这年的风雪之夜,尤霄记住了那双既漠然清冷,又桀骜笃定的眼,下次再让他遇见,他绝对不会让她再逃掉。

暮云西落,残霞满天,本该是冬日绝美的景色,只是伴上萧索的枯木,渐暗的天空,多少有些悲凉。

眉山脚下,几块极不起眼的乱石之后,是一座新垒好的矮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有几支香烛,烛火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吱吱作响。

“爹,女儿现在不能为您立碑,但是您放心,偌君一定会为您洗刷冤屈,到时再来接您与母亲合葬。”新坟前,跪着一个白衣素缟的女子,满头的青丝未绾,脸上悲戚到漠然的表情有些麻木,清冷平淡的话语,是她在父亲面前立下的誓言。

抽出腰间的凌霄软剑,夺目的银光扎得人眼睛生疼。武偌君擒起一束坠地青丝,软剑划过,墨丝尽断,随风散落在白雪之上,刺目而惊心。

武偌笑冲上前去,抓住姐姐挥剑的手,惊叫道:“姐姐你干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头发是女子的命啊!你怎么可以斩断!”

偌君冷笑,头发是女子的命,只可惜,她已不再做女子,自然不需这拖沓之物,不是吗?

偌笑想要捡起雪地上的头发,偌君拉住了她的手,直到发丝被劲风吹散得了无踪迹,她才放开偌笑。

从今往后,所有与女子有关的东西都与她无关了。冷然地将软剑别于腰间,武偌君从袖中拿出一方长巾,一边利落地将发丝束起,一边对着偌笑说道:“偌笑,从今天起,我们从母姓,我叫商君,你叫商笑,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哥哥?”武偌笑瞪着将发丝束起后变得更加阴冷的姐姐,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姓武?为什么你要是哥哥?”

因为女子不能保护你!

因为女子不能为爹爹报仇!

因为这世道容不下女子抛头露面!

因为女子不能在男人的世界里让他们信服!

太多的因为,太多的不甘心,是她不能也不愿向偌笑说的。

偌笑该是生活在阳光和欢笑中,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爹娘,你们放心吧,偌君会做到的。

至于报仇,是她商君一个人的事情。一日不报父仇,她一日不配再叫武偌君!

拍拍妹妹的头,偌君敷衍地笑道:“皇上在通缉武家后人,我们必须得换一个姓氏。今后还要四处潜逃,我扮作男子更方便些。”

偌笑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地回道:“嗯,我听姐姐的。”

“叫哥哥。”武偌君起身,紧紧地捉住偌笑的肩膀,交代道,“以后不管人前人后,我都是哥哥,记住了?”

偌君犀利的视线吓得偌笑缩缩肩膀,点头回道:“记住了。哥哥!”

知道自己今天的言行吓到偌笑了,只是她也是不得已。轻叹一声,将妹妹抱在怀里,最后再看一眼那无碑的孤坟,偌君不再回头,离开了这让她心伤心碎的地方。

从今天起,将是她一个人的征途,而她已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