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外头的官道旁停着一辆旧旧小小的马车,车前一个身着上好棉袍的小男孩将腿搭在车梁上,正倚着马车在休息。

男孩麦色的脸上几道渗着汗水的黑印分外醒目,他抬袖擦擦脸,满面愁苦之色,回头望了眼马车厢,又叹了口气。

车帘动了动,有年轻女孩的声音飘出来,“乔小,你怎么在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被唤作“乔小”的男孩小声道:“碧环姑娘,你就饶了我吧。我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碧环在车内笑了几声,又道:“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怕你趁我和小姐不注意的时候,自个儿跑了!”

乔小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跑。”

他复又拿袖口擦擦额角上的汗,苦着脸将头埋入膝间。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无比怨念,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主子…

乔小是尉迟府上大管家的独子,自幼便长在府里。因乔管家是自年轻时便在尉迟府上效力的,所以尉迟府中上下都对乔小极好,连给他定的吃穿用度也均要比别的仆从稍多些。

今日本是一个大好的艳阳天,他在府中后院与花匠们正在打理花草,却忽然被守门的两个家丁唤去,说是小姐要临时出游,暂找不到人驾车,让他代走一遭。

虽是不大情愿,但他也不敢不去,于是驾了马车带了尉迟紫菀与碧环二人就出府上路了。

出府后,尉迟紫菀说要去帝京西面的五丈河沿路逛逛,他就听话地将车驶出了西门。谁知才走上官道没多久,这小姐丫环两人就跳下车,演了一出马车换马车的好戏,全把他当作了空气,晾在一旁。

待得知尉迟紫菀是想要一路跟着秦须去梓州,他整个人都吓傻了,连连劝尉迟紫菀赶紧回府,免得被尉迟翎找到后又得受严罚。

尉迟紫菀怎么肯就这么回去,当下便带了碧环要自己走。

这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军…让尉迟紫菀和碧环两个女孩家自己跑路,他哪里还有胆子敢自己回尉迟府上去?横竖都是要领罪的,他心里权衡一番,还是觉得跟着一路护着小姐比较好,说不定还能减轻点罪过。再说了,他心里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府上的人便应该能寻着他们了。想明白这些后,他才答应给尉迟紫菀做苦差,驾着那换来的破旧小马车,慢腾腾地上路了。

三个人随便找了家小小客栈随便将就了一夜,又一早起来收拾好,在官道旁等着秦须一行。待尉迟紫菀看见曾在秦府见过的侍从骑马经过后,便要乔小驾车一路尾随其后,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他一路驾车,辛辛苦苦,眼见着秦须一行都去了茶铺喝茶歇息,可他家这个狠心小姐却让马车停在这骄阳之下,既不让他找地纳凉,也不许他进去喝茶,活活是想将他折磨死不可。

乔小心里碎碎念叨着,想起府中后院里的那棵大槐树撑起的荫凉地,嗓子又是一阵冒火。

乔小抹了把脸,心里正仔细琢磨着这往后的日子里要怎么才能让自己舒服些,一抬头看见两个秦须身边的侍从朝自己这边走来。

他急急朝后面车厢里面叫了声,道:“小姐,秦大人的人朝这边过来了…”

尉迟紫菀在车厢里细声细气道:“过来就过来,你怕什么?”那声音让他起了一层冷汗。

一个侍卫过来,打量了一番乔小与马车,才面无表情道:“我家主子想请几位去里边喝茶,略做歇息,不知几位可愿赏光?”

乔小装出一副傻了吧叽的样子,看着那侍卫道:“敢问你家主子是哪位?为何要请我们进去?我们与你家主子素不相…”

还没等他说完,后面的车帘便被撩开,伸出一只手敲了一下他的头,止住他后面要说的话。

乔小回头,见尉迟紫菀已经出来,忙让开身子让她下车。

尉迟紫菀小下巴翘起,低声对乔小道:“你当他们主子和你一样傻呢?你那两句话就能蒙骗得过去?”说完又转身对着那两位侍从,笑眯眯道:“有劳两位了,还请前面带路。”

那两个侍从见从这马车中下来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由都愣了愣,但看见尉迟紫菀这无所谓的笑脸,想了一想,也就在前面引路,带尉迟紫菀进那茶铺里去。

尉迟紫菀招手让碧环跟上,又对正欲一同进去的乔小道:“去把马车停好了再进来,若是这车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以后就别想再回府了。”

乔小额上又涌出一排汗,看着他家小姐这副模样,心里不禁又开始琢磨,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等着让秦大人发现她的?

可是,可是想不通啊…乔小脑袋发涨,将这念头甩至脑后,匆匆将马车停好,赶紧也跟着进了茶铺。

侍从将他们几人带至桌边,秦须抬头,看见尉迟紫菀和碧环两人,神色却无一点惊讶。

尉迟紫菀迎上那双细长明亮的眸子,脸稍稍红了一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盯着秦须瞧。

秦须目光慢慢下移,将尉迟紫菀看了个遍,又移上她的脸,和她目光对视了半天,才抬手指指身旁的凳子,道:“坐。”

尉迟紫菀听了,连忙蹭过去,在秦须身旁坐好,扬唇笑道:“秦大人这一路上辛苦了。”

秦须面色平稳,给尉迟紫菀倒了一碗茶,一边递给她,一边道:“没有小姐辛苦。”

尉迟紫菀看见秦须亲自给她倒茶,嘴角已是大大咧开,忙接过来,飞快喝一口,却被烫得连连吐舌头,眼睛瞄上秦须的脸,笑着道:“多谢秦大人赏茶喝。”

碧环与乔小两人自是明白尉迟紫菀的心思,但秦须那边的几名侍从却是看不懂眼前这一幕,怎么秦大人和这小姑娘倒似旧相识一般…几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开口询问。

尉迟紫菀又喝了几口茶,才舒服地喘了口气,小声问秦须道:“秦大人如何知道那后面的马车里就是我?”

秦须剑眉单扬,唇角不留痕迹地一弯,却不说话。

尉迟紫菀正待再问,茶铺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几个官差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茶铺店家不明所以,上前问道:“敢问几位官爷…”

尉迟紫菀早已认出那几人身上的官服是帝京府衙的人才可穿的。她心里一动,只怕家里已将此事报给了帝京府衙,而这几个人是帝京府衙派来来寻她的…她一害怕,手差点就要将碗打翻。

为首的一位打断那店家的话,道:“我们是奉令出来寻人的。”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卷纸,展开来给那店家看,“这画上的女子,你见没见过?”

尉迟紫菀侧过脑袋,使劲朝那纸上瞄了一眼,待看清之后,心中不由一乐。

天朝画匠所作人像画,十有七八都与真人样貌不符。高官显贵们为了贪图福气,请人作画时总会让人东加一点西去一点的。那帮官差们拿的画像,正是照了尉迟府上存的她的画像临摹下来的。而那原画本就不怎么像她,更别提这摹本了。

尉迟紫菀放下心来,只等着那帮官差找不到人,然后离开这茶铺。

那店家仔细看了看画像,摇摇头,道:“小的从未见过这姑娘来店里。几位官差还是去别地儿问问罢。”

那个官差叹了口气,却还是不死心,目光扫了一遍这店中诸人。

店里本就没有多少人,就秦须这边两桌人稍多一些,那官差瞧见了,自然而然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他看一眼碧环,又看一眼尉迟紫菀,再对着画像看一眼,眼睛里面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对秦须道:“你们是什么人?”

秦须身后的侍从早已上前,冷声斥道:“龙图阁直学士、新任梓州府知州秦大人也是你能盘问的?”

那官差听了是秦须,脸上大露惶恐之色,连忙陪罪道:“是下官失礼了,下官不知是秦大人在此,还望秦大人恕罪。”

秦须面无表情道:“无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什么人没了,能惊动帝京府衙派人出来找?”

尉迟紫菀心里噗通一声,暗叫完了,这秦须肯定是故意这么问的,就想叫这些人将她逮回去才好…

那官差挠头道:“回秦大人的话,下官还真是不知道要寻的这女子是何人。下官只知衙门里面派了好些人出来分路找,可上面只给我们发这么张画像,连这女子姓谁名谁都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

尉迟紫菀稍稍松了口气,想也能想到,尉迟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她离家这事儿,他是断然不会让更多人知道的。

那官差虽不敢得罪秦须,但又不舍得就这么离去,眼睛又瞟了瞟尉迟紫菀和碧环,小心翼翼地问秦须道:“秦大人,这二位姑娘您可是认识?”

尉迟紫菀手指硌着碗沿,压出一道深深血痕,心底已是黯淡一片,就等着秦须将她说出去了。

秦须沉默了片刻,扭头看着尉迟紫菀,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她是我的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