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美得胜似草原夜晚天幕上的星河。

是在紫宸殿粗大的殿柱后面,耶律宁对她说的话。

心底里的回忆清晰无比。

那一日,他脚下踩着她裙摆的绸缎,他明亮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闪烁着惊艳的光芒,盯着她,两片厚唇一开,滚出一串低沉弯转的北国语。

他竟不知天朝皇家女子是懂得北国语的。

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没完,天色暗沉沉的一片,惹得人心烦。

卫淇身子斜斜地倚在凉榻上,这帝京的夏天,竟比往年要湿热许多,闷得人心中似是要生出青苔来才干休。

满室潮气扑鼻,她动动身子,眼角余光瞅见殿内一角侍立着的小宫女,正低垂着头,在偷偷看她。

卫淇鼻子小酸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眼下连宫女们都在等着瞧她的笑话么?

心口就像殿外被雨拍打的石阶一般,麻麻的一块,透不过气来。

她伸手,从凉榻上的竹枕下摸出那个鱼型瓷制小盒,搁在掌心里,凉嗖嗖的,躁热的心里淡淡平静了下来。

手指扭着那个小盒的盖子,开了关,关了开,眼前又晃出那个满身傲气的男人。

金明池,他居然就那般胆大地闯入女眷们的帐幔内,那么无所顾忌地拉过她的手,将这小盒塞给她。

到底是如何知晓她身份的?难道就不怕她那日人根本没有去金明池么?

卫淇蹙眉叹气,这个耶律宁,竟比决哥哥还让人琢磨不透。

小盒上的青色瑛络软软地贴上她的手腕内侧,卫淇握着它,身子偏倒在榻上,头枕着那小竹枕,还穿着金丝履的脚也缩了上来。

竟还向父皇拜表,要她嫁给他做妻子…耶律宁他是疯了不成?

明明是震动天朝朝野的大事,但摆到她眼前,就弱弱地化成了小女儿心思。

鼻间轻哼一声,就要闭上眼睛时,听见榻旁小宫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嗯。”卫淇努力顶开重重的眼皮,由着那宫女搀她起来,理了理衣容,向殿门走去。

外面的雨已小了很多,只滴答滴答地掉下来一些小小雨点。

卫淇转过身子,对着后面那个正在备雨具的小内监道:“不要了,就这样挺好。”

小内监诺然收起雨具,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走出殿外,那地上的雨渍将她的裙脚拖湿,身旁响起小宫女低声的叫骂声:“殿下说不要,你就真的由着殿下的性子胡来?”

小内监恍然回过神,又急急地追了上去。

行至保慈宫门口,卫淇抬手顺了顺脸侧被雨沾湿的发,正要迈上殿阶时,看见远处一个深蓝色的身影正急急行来,于是笑着收回脚,转而向那人半走半跑地迎去。

“三哥!”她笑着环上男子的胳膊,眼里亮晶晶,“是来给皇祖母请安的么?”

卫靖抿起薄唇,笑着点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的两个宫女,低头对卫淇道:“还当自己是小时候呢?让宫人们看见了成何体统,快快放手!“

卫淇笑嘻嘻地将他的胳膊缠得更紧,“三哥别装了,一点都不像呢!”她皱了皱小鼻子,“自苏纵罢枢密使后就没怎么见过三哥了,三哥都在忙什么呢?”

卫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这操心的模样倒是有些像个大人了。”他脸色突然沉了沉,“北国使臣的事儿…”

卫淇笑着的小脸一下变僵,扯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松开,道:“还是先去给皇祖母请安罢。”

两人入得保慈宫内,依次向宁太后请了安,卫靖坐在一旁宫女铺了绣花丝垫的椅子上,卫淇则上前,笑眯眯地挨着宁太后坐下。

宁太后带了皱纹的手轻轻按上卫淇的小手,看着卫靖,面露和蔼的笑容,道:“是在外头碰上了?”

卫靖点头,笑道:“几日都没有见过七妹了,今日也是托了皇祖母的福,我二人才见上了这么一面。”

宁太后乐呵呵地道:“这张嘴真是了不得。还是早些让皇上封你个王,快些出宫得了。”

卫淇在一旁撒娇道:“那我呢,皇祖母是不是也盼着能早些把我撵出宫啊?”

宁太后眼角皱纹深陷下去,握着卫淇的手,笑道:“哀家怎么舍得淇儿离开呢,我巴不得淇儿一直留在身旁,天天能见到才好…”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去,“此次北国使臣提的要求真是匪夷所思!怎会直接就点名要你…”

宁太后的手握得更紧,轻叹道:“我天朝自建国至今,从未有过与北国王室通婚的先例。这北国使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卫靖手攥起,冷声道:“不就是仗着他们兵强马壮么?着实可恨…”

宁太后眉头紧着,道:“本来朝中老臣们反对声那么大,怎么突然这两天都变得静悄悄了?”

卫靖嘴唇动了动,又闭起来,眼睛里的火花一闪一闪,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道:“还请皇祖母恕孙儿无礼了。前两日皇叔向父皇上了封折子,道北国既与天朝修盟,那两国皇族间通婚也是未尝不可的。自那之后,朝中老臣竟都收起了反对之声,惟有几个新科进士还在拿祖制说话,但父皇的心思到底如何,现在却没人知道…”

宁太后一脸疑惑之色,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卫靖想到之前周显说的萧拓凛曾私下与晋王见面一事,虽觉得颇为可疑,但也不好在宁太后面前多言,遂闭了嘴,不再说话。

宁太后沉默片刻,又看向身旁一直安安静静不吭气的卫淇,心疼道:“当初把你指给尉迟卿家的二公子,那么英武的一个大将军你不要,偏哭闹着央我去求皇上收回这旨赐婚。现如今倒好,那北国…哎!”

卫淇的肩膀向内微微一缩,眼里扑闪着水花。

卫靖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眼见着她这模样,急急开口道:“皇祖母莫要责怪七妹了,她当初自然是有她的想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也是无用。”

宁太后扭着眉毛想了半天,突然对卫靖道:“若是找个宫女代嫁如何?”

还没等卫靖说话,卫淇就已经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可以不可以,千万不能这么做!”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立马窘得通红,慢腾腾地坐了下来,咬住嘴唇。

宁太后诧异道:“淇儿何出此言?”

“我…”卫淇张口,却说不下去。

耶律宁是见过她的,如若是找个宫女代她出嫁,那岂不是一眼便可以被耶律宁看破了?

可是这些话,她如何能对卫靖和宁太后说出口?

要说自己在父皇设宴款待北国使臣时偷偷藏在柱后却被耶律宁逮了个现行?还是说在金明池莫名其妙被耶律宁拉住,还被塞了个鱼盒?

卫淇心里乱得翻了天,眼睛直瞅着膝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卫靖在一旁静静地看了看她,似是瞧出了些端倪,他这宝贝皇妹定是心里藏了些什么事情没说出来…

他突然笑笑,起身对宁太后道:“皇祖母不必担心,七妹她这大概是在害羞呢。还是让孙儿带下去劝劝好了。”

宁太后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卫靖扭过头,眼中笑意泯灭,看着卫淇道:“七妹,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如何?你不是最喜欢看我钓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