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急忙护着大人,小心翼翼进了巷子,从窝棚与晒衣架中穿过,还得小心别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上。

江楚寒看看那些窝棚,除了几床黑不溜啾的破棉被,几个吃饭的破碗,一个破锅几块砖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那些灾民全部的家当吧?’江楚寒暗暗道,一直以来,他都回避着对底层苦难的触及,因为那会让他硬如铁石的心,出现裂缝,对自己的行为准则乃至道德标尺产生怀疑。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这几乎是毁灭性的,不仅于他的仕途无益,还会让一直支撑他的远大理想,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肠,与邱枫一路打听着寻找程国祥。若不是有个小子主动带路,真要迷失在一层又一层的窝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程大人的院子。”孩子带着他们东拐西拐,终于到了某个角落的一个小跨院外,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着那透风的危墙,和小院里的两间破瓦房,江楚寒小声问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俩啊?这里会是程国祥住的地方?”

邱枫看到有个人正在拿着瓦刀,专心修补那摇摇欲坠的砖墙,他见此人灰头土脸,泥巴满面,小声道:“问问这个给他干活的民夫吧。”便走过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却见全是灰尘,遂缩回手问道:“劳驾,程国祥程大人住这么?”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砌墙的这位回过头来,竟然冷冷地道:“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听声音两人才发现,这位‘黄脸的典韦’,竟然就是程国祥。再看他的打扮,一手拿着瓦刀,一手提着桶,衣衫褴褛,浑身泥巴,跟外面的灾民没什么区别,顿时哭笑不得。

江楚寒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道:“你这是干什么?”

“砌墙。”程国祥挥一挥手中的瓦刀,泥水便溅起来:“这墙年久失修,一场大雨就能冲倒。”

江楚寒赶紧躲开,还是被泥巴溅在衣角上几滴,苦笑道:“自古‘官不修墙’,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也是正常,但顺天城里多的是好房子,你又何必非得捡破的住呢?”

“我可不像你江大人那样有钱。”程国祥像没有看见江楚寒一样,一边拿起砖头,砌在墙上,一边道:“就连本官乘坐的马车也是皇上赐的,住在这里已经是有福了,住不起顺天的好房子,也只好厚脸皮赖在这了。”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给江楚寒一点儿好脸色看,这让江楚寒江大人颇为尴尬,江楚寒想了想只好道:“程大人,我来看你,难道连请我进去坐坐都不肯?”

程国祥这才看一眼江楚寒,只是眼白居多,闷闷道:“屋里太乱了,没法插脚,有事儿就在这说吧。”

“程大人……”江楚寒心说就算是尚书左丞,这谱摆的也太高了些,自己好歹也是同于程国祥为圣上钦点的办案督察,不由加重了语气。

“仲若!”这时院子里响起个老太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洪亮:“来了客人也不请人家屋里坐。”

“哎!”程国祥叹口气,这才搁下泥刀,撤下肩上的抹布,一边擦手一边道:“里边请。”

透过破败的院墙,江楚寒见三个女子匆匆躲进屋里去,估计那应该是程国祥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而原先她们三个,是在院子里忙活的。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面其实井井有条,碧绿的菜畦整整齐齐,看不到一棵杂草;地面虽没有铺砖,却干干净净,似乎还刚洒过水,一点尘土都没有。

一个老妇人坐在正屋门口,一边手脚并用的操着织机,一边看向程国祥道:“仲若,有客人不请进来,在门口嘀嘀咕咕多不礼貌?”声音带着淡淡的威严,却自然而然。

程国祥赶紧回道:“娘,是孩儿朝中的同僚来了,咱们家里条件太简陋,孩儿怕……”

“怕什么怕?我们程家正大光明,有什么见不得人?”程母道:“还不快请客人进来坐坐。”

被老娘一喝叱,程国祥也没了脾气,脱掉鞋子,从手边的水桶里舀一瓢清水,一边冲着自己的脚,一边道:“请进吧。”

江楚寒见他的脚并不脏,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冲,看看里面才发现,原来里面铺着河北人惯用的竹篾席子,便也脱鞋除袜。

程母摇头笑道:“客人不用如此。”但见江楚寒如此有礼,老太太还是很高兴的,连忙吩咐儿子去准备茶点。

“入乡随俗嘛。”江楚寒笑笑道,一把夺过程国祥的水瓢,也舀水冲了脚,然后把水瓢递给邱枫,接过他手里拎着的礼物,道:“你也冲冲吧。”

自家大人都这样了,邱枫还能怎地?只好乖乖脱下鞋袜,有些不好意思道:“汗脚。”便蹲在那里反复搓洗起来,心中十分的不好意思。

进屋之后,分主宾席地而坐,程母问道:“您是江大人?”

江楚寒笑道:“是啊,我正是江楚寒,早前便一直听闻程大人的美名,便想过来拜访,只是一直俗务缠身,今日才得着空闲。”说着看一眼邱枫道:“便来探访一下程大人,也给老夫人请安。”

邱枫也笑道:“是啊,老夫人,我家大人还给您准备了礼品。”便将东西推到面前。

程母笑了笑,谢道:“太破费了,不必如此的。”

江楚寒笑道:“第一趟来,总不能空着手,弯帽直拐杖,新茶陈火腿,都是些家用而已!”说着又补充道:“火腿是牛肉的。”

见对方连自己家不喜欢吃猪肉这事儿都知道,程母对这位年轻的大人不禁刮目相看,此时程国祥端茶上来,她便吩咐道:“仲若,你代我谢过这位江大人。”

江楚寒一听立即急了,连忙站了起来一脸赔笑着说道:“这可不成,我是下官,怎能受程大人一礼。”

程母笑道:“仲若时常将江大人挂在嘴上,说你有大魄力,大智慧,在江南将一群胆大妄为的叛党一个个最后全都扳倒,江大人年轻有为,着实不简单。”

江楚寒心说不会吧,难道这位张铁面还是个面冷心热的闷骚型?

却听程国祥板着一张冷脸说道:“我那只是就事论事,你可不要想歪了。”

程母看到儿子的臭脸,不悦道:“就算你是上官,也不可以对下属这个样子!”程国祥只好再道歉。

江楚寒暗爽之余,心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程铁面最终还是怕地藏王的。

江楚寒抬头看看透光的屋顶,叹了口气道,说道:“仲若兄,我江楚寒实在是想不出来,你一个堂堂正三品文官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看杨嗣昌大人也不过是当朝一品的武官……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即便是扬州府台陈奇瑜……哎!我完全想象不出当朝大员竟然会如此……”

程国祥硬邦邦道:“我的奉银可不够住房子。”

“怎么会?”江楚寒惊了一惊,有些疑惑地道:“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大明朝可从不会亏待官员的,更何况是像程大人您这样的堂堂三品大员!”

“就算是三品大员,不会捞银子也是白搭,可不像江大人你。”程国祥显然还对前些天的事情没有忘怀,气鼓鼓地说着:“党同伐异,鸡鸣狗盗,压榨百姓,我程国祥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江楚寒顿时有些无语,他程大人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吧。

“这里是我们一家老小收拾出来的,住了些时日了,已经有些感情了。”程老夫人笑道:“仲若今天把墙修好,改天再找些茅草,将屋顶补好,就跟新的没什么两样了。”

听了程老夫人的话以后,江楚寒顿时苦笑着向程国祥说道:“不瞒您说,我今天其实就是来赔不是的。”

“我可不记得你得罪过我。”程国祥硬着脖子冷冷地道。

“哎呦呦,你们谈正事吧。”程老夫人笑道:“我给你们做饭去,江大人就留下来吃吧。”

“正要叨扰老夫人。”江楚寒笑道。说实在的,他对程国祥他们家的饭好奇死了。

“那太好了。”程老夫人撑着胳膊起身,看一眼程国祥道:“仲若,把你那臭脾气收起来,好好说话!别忘了我教过你,别以为自己现在是大员了,就可以胡乱发脾气!!”

“是,娘。”程国祥只好乖乖道。

“你们慢慢聊。”程老夫人笑着出了门,招呼儿媳妇去伙房忙活去了。

老太太一走,气氛便尴尬起来,江楚寒和程国祥大眼瞪小眼,都不先开口,邱枫那个命苦的也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旁看星星数月亮。

“程大人。”江楚寒咳嗽了一声,说道:“江楚寒其实这次来,是向大人你赔罪的。”

“都说了,你没有得罪我。”程国祥硬硬地说道:“只是你我道路不同,故而无需多言。”

“好吧好吧。”江楚寒着实拿这个程铁面毫无办法,可偏偏人家还是自己的上官,这让江楚寒在程国祥面前感到无处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