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征兆

初夏时节的青州市,夜间总会有风,甚至连白天也是如此,风不大,却总是不知不觉的就会把气温拉下来一点。

才刚入夜的六七点钟,街道上虽然不至于像十几年之后那样车水马龙,却也是热闹得很,这些年青州市的经济发展速度一直不慢,民间的有钱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私家小车也就跟着多了,只不过站在街边一眼看过去,十台车里倒有至少五台是桑塔纳,再不就是本田雅阁,跟后世的“万国车展”还没法比。

从青江大酒店走出来,杨睿一路浏览着街道两旁的街景,一边慢慢地往区政府家属院的方向走。

现在的繁华比起十几年之后到底还是差了些,尤其是在入夜后,繁华的地方就只是集中在几个重点的区域,比如上海路,比如东海路,比如春江大街,比如最富盛名的小吃一条街,因此杨睿越是往回走,路两边就越是灯火阑珊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半。

陶慧珍过来给他开门,首先就是责怪,“这一下午你跑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媛媛说你上午就走了,说是……被篮球给砸晕了?”

杨睿放下书包撇撇嘴,“她又告状。”绕过陶慧珍走进客厅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人,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子,看见有人进来,已经赶紧站了起来。

陶慧珍关了门追上来,搭手就拧住儿子的耳朵,动作熟练得很,“臭小子,还敢抱怨。刚才我打电话问了半天,媛媛还一个劲儿的给你打掩护,最后还是你们班主任乔老师打电话过来,你说你怎么回事,老是让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来告状,你就不觉得丢人?”

“嘶……”杨睿皱起眉头夹着肩膀,“妈,您轻点,疼……能不能不拧耳朵啊!乔老师看我不顺眼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能都怪我吧?”

想想也是,被篮球砸中脑袋的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砸了别人,也不知道乔帮主告的哪门子状?难道被砸也是一种错?

或许是顾及到有客人在,陶慧珍悻悻地松开,拉过杨睿来,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伤处,才又拿指头在杨睿脑门上狠狠地戳了一记,“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然后拉着他往屋里走,给他介绍,“这是你梁姨。”

杨睿乖乖地问好,然后又试试探探地问陶慧珍,“乔老师打电话来什么事?”

陶慧珍有点心烦意乱,一边坐下来一边瞪他,“什么事?说你下午逃课,而且一逃就是一下午!你说你被篮球砸晕要休息就休息,干嘛不给乔老师请个假回家来休息?”

说着说着还没好气的翻白眼,“一下午,也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等你爸回来,你别想让我帮你瞒着,到时候看他揍你不揍你!”

说完了又赶紧招呼那位“梁姨”坐下。

杨睿耸耸肩,就在陶慧珍身边坐下,“我爸可是文明人,向来都是以德服人的。”心里却是在想,乔帮主,您老人家也实在是够不给面子的。

一说这个,陶慧珍就又拿眼睛瞪他,然后才转头对那位“梁姨”说话,还满带自嘲的口气,“说起来真是丢人,我们俩都太忙了,这孩子就没教育好,唉……”

杨睿就郁闷的低下头去装认错。

那位梁阿姨赶紧道:“哪里会呢,我看这孩子蛮精神的。小孩子嘛,小时候就是要皮一点才好,上了高中就好了,一懂事,成绩肯定蹭蹭的窜上去。”倒是满嘴里奉承。

陶慧珍听了就很高兴地谦虚两句,然后又道:“小梁啊,这个事儿你也别太担心,只要冯亮自己站得正,纪委能查出什么来,再说了,我们家老杨就快回来了,等他一回来,你们家冯亮肯定就会放回来的,放心,啊!待会儿我就跟老杨打个电话说说这个事儿!”

听着老妈在那里拍着胸脯打包票,杨睿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说教学水平,老妈自然是值得挑大拇指的,她在一中教学十几年,光是毕业班就送了有十届了,绝对是教学骨干,但是在政治这方面,即便是在十几年之后,历尽了艰辛坎坷,她却仍然是幼稚的一塌糊涂。

于是杨睿就插嘴问:“是经常到家里来的那个冯叔叔吗?他出什么事了?”

如果杨睿的记忆没错的话,会在这个时候出事的冯亮,肯定就是那个冯亮了。

他算是老爸麾下的标志性人物,也是老爸从出任青江区经贸委主任时期就一力扶植起来的重磅级私营企业家。

八九年,老爸走马上任青江区经贸委主任,那时候的冯亮还没有站稳脚跟,充其量算是一个个体户,在市里有一家门面,专门从深圳、广州和南港那边倒了南边的衣服过来卖,生意不好不坏,但是老爸在上任后就快就向区里提出了一系列促进商贸发展的建议并且得到了批准,冯亮就正是这些建议的第一批受益人。

他眼光好,胆子大,而且极富开拓精神,所以三两年之间,他麾下的那家皮包公司就迅速的壮大了起来,成为区经贸委扶植

的这些私营企业中成就最高的一家,也因此,他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老爸最重要的政治光环之一。

毕竟在那个年代,敢于用政府的力量去扶植一些私营企业,并且使之相继成长壮大为一家家颇具实力的公司,是足以称得上“改革探路者”这个称号的。

后来市里会破格启用他直接进入区政府担任副区长,而且还是一步登天的成为主抓工业的常委副区长,就是看中了老爸搞经济的能力,想要让他为区政府盘活那些区属的企业。

而且事实证明,老爸确实就是有这个能力,自九二年十一月就任副区长到现在,时间还不到四年,老爸政绩斐然。也正是因此,即便九十年代初期曾有相当一段时间的政治动荡,但是老爸这个“支持资本主义”的官员却始终安然无恙。

当然,在这四年的时间里,冯亮的发展也一点都没有落下。

现在他的那家名叫“前进商贸”的公司已经资产破五千万,是青州市里足以排进前十的私营企业了,而且业务范围也已经并不局限于商贸,开始成长为一个大型的综合集团。

而这些年来,冯亮对老爸也一直都十分的尊敬,经常会到家里来做客,只不过上一世的那个杨睿却是根本就不会关注这些的,一直到十几年之后,呆在国外的家中,杨睿才会试图推敲并还原冯亮在96年这次贪污受贿案中所起的作用。

96年,老爸因贪污受贿罪被判入狱十五年,冯亮作为最主要的证据提供者,被认为是“有突出立功表现”,所以只被判了区区的一年零两个月,但出奇的是,在入狱三个月后,他就突然“自杀身亡”了,而就在他死后不久,偌大的前进集团也树倒猢狲散。

一直到八年后,老爸的冤情大白于天下,有关于他当年揭露老爸贪污受贿的一些细节才开始露出只鳞片爪,结合很多细节,杨睿推敲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从头到尾,冯亮都没有说过任何给老爸行贿的话,而后来所谓他突然自杀的拙劣一幕,更是某些人导演出来的,就是害怕这个性格耿直的人在出狱之后会”胡说八道“。

而事实上,在老爸出狱之后的某次闲聊中,他也曾亲自跟杨睿说过,从头到尾,在跟冯亮交往的那几年里,他从来都没有收过对方的任何礼物,至于受贿,就更是无从提起了。他跟冯亮之间的交往,一是公务,二则是出于他对这样一个冯亮这样一个“天生的商人”的极度看重,很有些意趣相投的味道。

是的,老爸对冯亮的评价就是这五个字:天生的商人。

对于老爸杨伯清这个人,杨睿自然是了解的,应该说,他虽然在经济管理上很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和开阔的思路,但是究其本质,仍是一个思想相对保守的老派知识分子。

他有能力,也有一定的政治手腕,甚至也不乏变通,但是性格却相对耿直,相比起同时代的很多官员来说,他的政治操守绝对是过硬的。不然的话,一个堂堂副区长、而且还是大权在握的实力派常委副区长的家里,就不至于还那么看重四百块的房租了。

但是,如果任由历史继续按部就班的发展下去的话,三天之后,冯亮的“亲口证词”将如一记重拳般,一举将老爸击倒。

而现在,似乎冯亮已经被抓起来了?

杨睿才十六岁,只是个初中生,他的话自然引不起太多大人的重视,于是见他发问,陶慧珍便只是随口应道:“你梁姨说,今天上午你冯叔叔被一帮人带走了,据说是纪委的人。”

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孩子家的,问这些干什么,有作业没有?写你的作业去!”

杨睿撇撇嘴,抬头看那位梁姨的眼眶似乎是红红的,就赖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道:“我记得冯叔叔只是私营企业家吧?他是党员吗?”

这话问的屋子里两个女人都是一愣,然后那位梁姨愣了愣,就赶紧摇头,“不是,他倒是说过想入党,可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街道上说他是个体户,没资格,后来就再也没听他提过这回事了……”

杨睿摊手,“不是党员,纪委凭什么抓他?纪委可是只针对党内的,就算是冯叔叔有了什么事情,要抓他也该是公安局出面吧?”

这个问题,再次把两个女人给问愣了。

那位梁姨不懂这些,但陶慧珍毕竟做了十几年官员夫人了,这些最基本的机构功能她还是有所了解的,闻言就是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杨睿摇摇头,心说您老人家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这回陶慧珍倒是不怪他小孩子瞎掺和事儿了,抓住他的胳膊就问:“那你说,你冯叔叔给纪委的人抓起来了,这算怎么回事?”

杨睿摇摇头站起来,“我一个初中生,哪里知道这些。”

说完了,也不等陶慧珍发火,他就赶紧嬉皮笑脸地跳开了,说:“我要去洗澡了,你们聊!”

陶慧珍指着他的背景对那位梁姨说:“你看,就是这么个货,恨得我天天拧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