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伊人
红星服装厂位于襄国区，三合叉巷。
这是一家街道企业，隶属于襄国区淮河路街道办事处，创建于一九九二年，有过短暂的辉煌，在刚创办的那两年里，南方的时装还没有大规模入侵，所以红星服装厂生产的所谓“洋装”在青州市还是颇受欢迎的，这里甚至还能生产西装，虽然质量算不上好，也没什么设计，就是直接抄人家南方的衣服，却还是曾一度成为本地暴发户们所喜爱的“老板服”。
但是，当时间进入九四、九五年的时候，这家厂子的效益就开始迅速下滑了，等到九九年，它彻底倒闭了，倒闭前夕，厂子里还有三百多个正式职工，另外还有一百多个临时工。
九八年春天，杨睿被学校开除，在家里呆了两个多月，然后就到这家厂子里打工，在这里呆了大约六个多月，身份是临时工。这也导致他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都喜欢从事一些跟服装有关的研究，甚至于还专门去学习过服装设计。
出租车在三合叉巷的路口停下，坐在后排的冯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来要抢着付钱，他们本来是想做公交车的，只是郭媛媛看见公交车挤成那个样子就头皮发麻，杨睿知道她有点害怕坐公交车，就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所以她就觉得应该自己掏钱。
虽然今天是周末，但在九六年的青州市来说，周末是只属于干部的，学生和老师也偶尔有，而绝大部分工人却只有所谓轮休，没有周末，所以周末的公交车一样挤得不成样子。
出租车表上打的是十三块钱，杨睿却只掏出八块钱来递过去。
司机黑灿灿的脸膛，看见钱不对就皱起眉头来，“后生，打着表呢。”扭头看见后排的小女生也掏钱包了，就想伸手接后面的钱。但是冯蕙看见杨睿掏出钱来了，她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掏了——昨天晚上光是注意事项，梁佩珊就林林总总跟她讲了几十条，其中就有这么一条，在公众场合下，一定要给足男孩子面子，让他掏钱付账，就是面子之一。
这时候杨睿冲司机笑笑，说：“要不要我帮忙把车开回区政府家属院？也打上表，我敢保证，七块钱之内就能给你开到院子里去。”
司机闻言脸色有点不大对，不过杨睿不等他说话，直接伸手往后一指，顺嘴胡扯，“蕙蕙他爸是分局交警支队的，要不，我找个地方帮你把电话打通，你跟他爸爸聊聊？”
司机脸一黑，有点后悔。
早就知道从那些政府家属院里出来的人都不好宰，他只是觉得对方是两个小孩，就给拐了个几个弯，也没太明显，没想到这小子的路倒是挺熟。
他扭过头去，不看杨睿了，一把接过钱去，嘴里咕哝，“下车，下车。”
两个人下了车，冯蕙一个劲儿想笑。
他倒是不知道，副区长的儿子，居然还那么擅长干这种事儿。就抿着嘴儿忍着笑，还说他：“你不要胡说，我爸爸又不在交警队，他要是真让你打电话，你打给谁？”
杨睿撇嘴，“他们这帮人，专门宰小孩和外地人，只要你敢跟他掰，他就绝对不敢跟你胡来，人家这才是真明白什么叫和气生财呢！为了几块钱，万一不小心真惹上谁，给盯上了，那就要每个月都损失几百上千块了，他们舍不得。”
顿了顿，他又笑，“要真打电话，我就打给我郭爸，他肯定张嘴就骂，你个笨蛋，你直接把那狗日的车牌号记下来不就完了！”
冯蕙就笑笑，觉得这人说话真粗鲁。
郭定邦她是知道的，梁佩珊提起过，据说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呢，怎么可能是这么粗鲁的人，就觉得这话肯定是杨睿自己杜撰的。
三合叉巷的尽头就是护城河，青石青砖砌出来的河道仍在，不过已经变成了臭水沟，要一直等到九八年之后，青州市三光纺织厂停产倒闭了，护城河的气味才不再那么刺鼻，大约是零三零四年的时候，出于房地产开发的必要，这里被重新引入活水，重新绿化，才又成为青州市的“一条玉带”，晚年的杨伯清和陶慧珍喜欢在晚饭后到这里来溜达一圈。
这个时候走进三合叉巷，臭气迎风满鼻。
而且不光是臭气，还是带着某种化学性质的那种刺鼻气息，当得恶臭二字。
下了出租车往里走了没多远，冯蕙就已经捂起鼻子紧皱眉头了。
红星服装厂在三合叉巷的中间，回门朝北，锈迹斑斑的铁闸门关着，杨睿站在门外往传达室的屋子里瞧，隔着小玻璃窗能隐约看见，老孙头儿好像正自己下面条呢。
杨睿退回几步，看着铁大门上的八个字：安全生产，质量第一。
这毛笔字写的歪七扭八，据说是襄国区一位副区长的墨宝，几年后就给当成废铁卖了，不过这八个字却是出自服装厂厂长赵大有的要求。
在九四年的时候，赵大有提出了“质量第一”这个口号，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杨睿都觉得他真是一朵奇葩。
高中毕业，从来都没学过一天的管理学，从纺织厂工人做起，到车间主任，再到红星服装厂生产厂长、厂长……可惜，九九年之后，杨睿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不等老孙头出来开门，杨睿就自己推门进去。
大铁门咯咯扎扎的响，老孙头探出脑袋来，“干嘛的，谁让你进来的？找谁？”
杨睿双手抄在裤兜里，“找赵大有，我们是前进集团的，想订做一批服装。”
“找赵厂长？订做服装？”老孙头有点疑惑地看看杨睿和冯蕙，显然是对他们的来历表示质疑，就算是要订做什么服装，也得是派个管事儿的来，怎么会派两个小孩？
不过前进集团这两年在市里名头不小，老孙头不敢怠慢，就说：“你们过来登记一下，我先给赵厂长打个电话。”
杨睿摆摆手，“不用了，你继续下面条吧。”
说完了就径直往里闯，还不等老孙头开口喊住他，他居然又站住，回过身来，跟老孙头说：“每次你下个面条总是弄的满厂子都香油味，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工人都是干了一夜了，正饿着呢？”
一句话把老孙头说愣住，他就大摇大摆的往里走，老孙头居然都忘了拦他。
冯蕙看看老孙头，再看看杨睿的背影，赶紧跟上。
“你怎么知道他下面条会弄的满厂子香油味？”她问。
“猜的，你没看那葱花都切好了嘛！”
冯蕙很震惊。
不用别人指引，杨睿就直接找到了厂长办公室。
赵大有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呢，看上去一副几天没睡的样子，头发乱成了一窝草，嘴唇都干裂了，一圈浓重的黑眼圈。
打完了电话陪完了笑，他自己在屋里骂，“妈了个逼的，是个衙门就敢张嘴要赞助，老子又没操过你妈！”
杨睿突然笑出来，冯蕙就脸通红。
听见笑声，赵大有转过脸来，这才看见外边有人，不过他一点都不脸红，见杨睿自己推门进来了，就看看他们俩，不耐烦地道：“你们找谁？都上班呢，要找人下了班再找，有急事的话直接到传达室，让老孙头给你们往车间打电话。”
杨睿咳嗽一声，指着冯蕙，“这是我们前进集团冯董事长的女儿，我们集团需要订做一批服装，她代表冯董事长过来看看。”
冯蕙听见这话，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刚才杨睿很积极地邀请自己跟他一起过来了，原来杨睿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她当枪使的。
一想到这个，她小脸儿上就有点不对颜色了。
“前进集团？”一听这个话，赵大有却是马上就重视起来了。
只不过杨睿和冯蕙看上去都不像是能代表一家公司出面的人物，他就还有些疑惑。
杨睿打开背包，直接递过去几张设计图。
“这是我们专门请香港的专家设计的图纸，赵厂长可以先看一下，另外，我们冯小姐想参观一下你们的生产车间。”
赵大有一接过图纸去就知道，这肯定是真事儿了。
他不懂设计，但是去南边参观的时候，见过人家那边的专业设计图纸，所以不眼生，这东西一上眼就看出来正规、有档次。
正好这时候生产车间副主任陈兰在外边敲门，赵大有就直接指着她，也不管她过来找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就道：“陈主任，你来得正好，他们两个是客商，要求参观一下咱们的生产车间，你就先带着这个小姑娘去参观一下咱们的车间吧。”
陈兰点头答应，心领神会。冯蕙却有点懵懂，杨睿就冲她点头。
然后稀里糊涂的，她就跟着陈兰去了服装厂的生产车间，看着一个个大婶、大姐们在那里飞快地踩缝纫机，手里刷刷的转，就有点怯怯的，不敢说话，只是听陈兰在那里巴巴地说。
陈兰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巨能说。
其实看来看去，也就只是在一个车间里打转，陈兰不继续往前带她，她也不说什么，就在那里来回的转悠着看，乍一看傻子一样。
在厂长办公室里，赵大有看了半天设计图，没怎么看懂，只是大约看出来，这应该是四件女士服装，式样怪怪的，就纳闷杨睿这东西做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杨睿掏出一包红塔山递过去，赵大有也不客气，抽出一根来点上，还伸过打火机来帮杨睿也点上，就听杨睿问：“现在厂子里就剩下一个车间还转着呢？”
赵大有闻言扭头看看他，嘴里叼着烟，眼睛给熏得眯起来，心想这人看起来倒好像是对自己厂子挺了解的，就点点头，“妈了个逼的，压了不少货，南边的衣服太猛，让他们一冲，不好卖了，咱们市里七家服装厂，有三家已经没活干了。”
又问：“你贵姓？”
杨睿点点头，“姓杨，杨睿。”
就在他办公室里来回打量了几眼，到沙发上坐下，那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他也下不得用，就只是高高的往里面弹烟灰，说：“其实你们可以跟南边的大服装厂联系，做代工嘛，厂子的工人都是老工人，机子也不差，拿过样子来，什么活儿干不了？”
其实杨睿更想说应该创建自主品牌，但是很可惜，那不是现在。
他要是把路都指给赵大有了，以他那个脑壳的聪明程度，还要自己何用？到时候岂不让自己的发财大计胎死腹中？
不过听到代工这个词，赵大有还是眼前一亮。
他拿着图纸就过来坐下，也不顾忌什么，就直接道：“我也这么想过，哎，哥们，你怎么想的，说说，说说……”
杨睿正想说话，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走进来，一连声的道歉，“对不起赵厂长，我来晚了，家里出了点急事，阳阳发烧了，所以，我……”
听到这个声音，杨睿当即愣在那里，甚至都不敢扭头去看。
过年总是最折腾人的，状态有点不太好，今天就这一章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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