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夏进逸轩的时候,那里正忙着,身着黑色衣衫的管家仆人各有司职,俱是神色肃穆行色匆匆,又悄无声息,好似一群忙碌的蚂蚁。

只有内堂里哭声震天。

好在明夏早已在院门口背人的地方酝酿过了,双眼中也微微蒙了雾气,走在泪痕未干的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正房里早已人满为患,除了哭死过去的周氏,以及死去活来的卢氏,还有刚刚返家还没到家就又被叫回来的卢芷岚和于文承,以及大小王氏,三房的老夫人郑氏,以及大老爷卢康,三老爷卢盛,卢雅婷,卢芷菁,卢莞,还有偎在母亲怀里,不知所措的卢芷萱,以及,小芷萱的爹爹卢思和,娘亲李氏……总之,全卢府的主子们,能赶到的,俱都汇集在此。

卢芷岚看见明夏,忙拉了她一把,明夏便顺势随着卢芷岚坐在一边,她虽然担心卢氏,却上不得前,不过卢氏身边倒是围了一群劝解的人,明夏也就稍稍放了心。又有丫环捧了熟麻布制成的大功之服,其实也就是一领白色的厚厚的长衫来,明夏背了人,忙急急地套在了身上。

此时庐棚还未搭起,奔丧的刚刚出发,吊唁的人也还未至,只有一些卢家的本家以及旁支子弟,陆陆续续地来了,还有些妇人一进门便是叔啊伯啊爷啊的哭叫着,扑到卢稽尸身前就是一阵大哭,那个悲恸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皇天变色日月昏昏,明夏自问,无论如何,她也哭不成这样……难度太大了。

然而,如此高难度的事情,人家做起来却偏偏轻松的很,以至于明夏越坐越自卑,难道,是她跟自己老爷没感情?还是她天生冷血,没法像人家这样情感形于外?

明夏偷眼四处瞅瞅,只见自己的外祖母和母亲俱是神色凄迷,真正痛到心中的模样,卢芷岚倒也眼泪汪汪的,动的是真感情,而大老爷卢康,三老爷卢盛,却只是默默地坐着,想必亲生兄弟没了,自然是不好受的,除了这几个,剩下的所有人,包括她,都是在装模作样,有些人,说不定还乐在心中……

这世上,能有几人是真正因为一个人没了,而悲痛,而流泪,而无法自持呢?

真少。

卢康是卢家现任的一家之主,卢稽的丧礼怎么办,办多大,到底还得看他,沉吟了一会儿,卢康便向全家发表声明道:“二弟病殁,予痛至极,身心俱创。身为长兄,弱弟先亡,予之过也,惟有重其丧事,厚而殓之,以求弟之魂灵,九泉之下,亦可安歇。”于是,丧礼按七七四十九天的那种来大大的操办……因着天气实在是热,七七四十九天,却是长了些,于是,卢康和卢盛商量过之后,便取四四一十六天。

十六天哪,还是简化之后的天数?

明夏很觉得不可思议,在现代,老人没了,一般也就闹几天,七天已是不少,然而,这唐朝,殁了一个曾任过从六品文散官的乡绅,竟要操办七七四十九天的厚丧么?就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改为十六天,也忒长了,光是她那姥爷,也受不了啊……

很显然,主管丧礼的卢思和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解决办法便是,在停放灵柩的屋里遍置冰盆,以期达到降温的作用,真是奢侈啊……

于是,守灵的人沾了光,外头烘烤的土地要冒烟,里头却冰冻的嘶嘶吸冷气,好在丧服都是麻布做的,厚,保暖效果实在不错!

守灵也是轮着班,因着天数不少,所以卢思和将自己那一辈,以及卢芷岚那一辈,全都排了号,一晚一晚轮着来。

其实守灵倒不是什么累事,只是不能睡觉,要熬通宵,死撑活撑的,终于过了一晚,一到天亮,明夏便撑着眼皮和卢芷岚卢芷菁在灵堂草草吃了早膳,然后各回了房间去补觉。

昏昏沉沉了一上午,明夏才从深度睡眠中醒来,一睁眼,便见妩媚正背对着她站在床前,再向外看,就见两个熟悉的、矮小的身影,明夏揉了揉眼睛,只怕是自己的眼花,然而,那两个小身影却扑过来了……是三娘和小郎。

多日不见的思念,叫三娘和小郎迫不及待地扑到明夏身边,阿姐长阿姐短的,争先恐后地自说自话,明夏左应一句右答一声,先乐了一会儿,等二人好不容易消停了,她才有机会询问,原来三娘和小郎上午就到了,知道阿姐守灵辛苦,便都忍着思念,等着她醒来。

明夏真是又惊又喜,又细细地问起家里的情况,以及三娘和小郎路上的情形。因着杜礼行动不便,便没有来,但杜二狗得了消息,却叫了大儿子杜忠同了林飞卿前来,三娘和小郎正是林飞卿一路护送,尹贵不放心,又叫了小翠和力奴同来的。

小翠如今已伺候在了卢氏身边,力奴却被云柏叫走了,杜忠和林飞卿,先去灵堂吊唁一番之后,已被卢思和派人迎到了客院招待。

明夏一听,便赶紧理了妆,又叫了马管家,领着三娘小郎妩媚,先去看云柏陈震和力奴。

力奴仍是一副木讷的样子,看见明夏,只是眼光闪了闪,便再没了其他的表情,但,妩媚却知道,力奴这般,已是难得的激动了。

留着妩媚和力奴去说话,明夏便拉过云柏,道:“力奴可交给你了,这些日子里头忙,我恐怕没时间,也顾念不到你们,卢府现在又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们只安心待着,别惹事,若是遇到了麻烦,还是照先前的样子,叫人赶紧告诉我,倘若情况紧急,就直接叫马管事,他那里,我已经都吩咐好了……”

云柏却翻了翻白眼,道:“这还用说?小娘子,你就只管忙去,这里有我。再说了,就凭着力奴的本事,他也吃不了亏……”

明夏尴尬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光为力奴才嘱咐你的,你和陈震也要注意。”

云柏点了点头,却望了望明夏,清澈的眼眸闪动了一会儿,忽然道:“别总是说我们了,你在里头也注意些,看现在瘦的,脸色也不好……”

明夏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道:“哪有!我好的很呢,你们照顾好自己,别叫我担心就行了。”

“是是,小娘子你就放心吧,有我坐镇,你还信不过?”

望着云柏拽到天上的模样,明夏笑了笑,道:“好好,信得过信得过……”笑完却又惊慌了,眼下是丧葬,她又是卢稽外孙女,应该仪表肃穆啊肃穆……忙四处瞅了瞅,见没外人,明夏才放了心。

云柏也跟着明夏的动作扫了一遍周遭,确是无人,他便也放了心,否则小娘子这副样子给人看到了,可真是不妙,不孝的罪名,可没人担得起。

力奴站在一侧,见明夏和云柏亲密无间的样子,厚重流海后的眼眸,便有些不明的光芒闪动,有若实质的眼光射向云柏,好似蛰伏中的鹰隼一样犀利。

远处的云柏似有所觉,便淡淡地飘过来一眼,与力奴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但云柏却笑了笑,便收回了目光,如此一来,力奴的犀利便有些无从着力,一股淡淡的失落袭上心头,力奴呆愣了一会儿,耳边却响起妩媚冷冷的声音:“力奴,我现在虽不是你的主子,但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

见力奴望了过来,妩媚便扯起一个冰冷的微笑,道:“别忘了,你我是如何沦落到这里的……”

力奴一呆,眼中的痛意一闪而逝,这些时日在小雅居中平静的心湖,突然起了无边的波浪。

是啊,他,一个亡命之徒,有什么资格呢……

明夏跟力奴告别时,却没瞧见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淡淡的失落有若深秋里的最后一片残叶,孤零零地挂在树梢,悲怆而凄凉。

正要去看看大伯杜忠和林飞卿,明夏却见内外院交接的地方,好些陌生的丫环仆妇簇拥着一位白衣素颜泪痕点点的妇人从前方走过,一路向灵堂行了去,又有一个涕泗横流的中年男子,身着粗麻布制成的白衣,边幅不修,一路痛哭着,被小厮们架着一步三叩首,也向灵堂行了去。

“这是二公子和二夫人。”

经马管事这么一提醒,明夏猛然醒起,这就是她的亲舅舅卢思宁和亲舅母柳氏啊……汗,卢思宁身上已是斩衰之服了,方才隐隐约约听他哭喊的,又是“父亲”,她还晕着没想到,该死该死。

倘若卢氏知道,该会欢喜一阵吧?

想必卢思宁和柳氏也得忙活一阵,明夏便不去前头凑热闹,仍向着客房行了去,看杜忠和林飞卿。

大伯杜忠仍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只是身上却换下了农家的粗布衣裳,还套了个黑色的绸衫,落在明夏眼里,只觉得分外怪异……可能是赶路辛苦了,上了年纪的杜忠便有些不支,跟明夏客套了没几句,便自去歇息了。

林飞卿却风采更胜昨夕,虽只是普通的白色长衫,穿在林飞卿的身上,却现出一份飘逸来,玉树临风的模样,只怕又要迷煞一群女郎呦。

明夏便笑道:“几日不见,表哥真是更帅了!”这要去演偶像剧,绝对是比裴勇俊还温暖阳光的超级明星呀,更何况那一身书生气质……啧啧,林飞卿要是能够穿越到现代,什么寒流暖流,到时候全都要回流呢。

林飞卿却笑着敲了敲明夏的头,温声道:“小丫头片子,还是这么没规矩。”

“呀,表哥!”明夏捂着额头抗议道:“我不小了,要敲去敲三娘和小郎的头呀,老是敲我的,叫人家看见了我还颜面何存哪?”

林飞卿失笑一声,没好气道:“人小鬼大!跟秀儿一样,都是鬼灵精。”

明夏也笑了,又问候过林天凡和苏氏林飞秀,便将林飞卿留给了三娘和小郎,这两个娃儿还处在新鲜劲中没回过神,俱都围着林飞卿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什么阿姐房前的树有那么大,什么这里的屋子怎么那么多,还向林飞卿委屈着一个小丫头对他们的斥责……

但不一会儿,这浮生半日闲就偷不得了,落雪带着小丫环急急地寻了来,说是二公子和二夫人要见明夏三姐弟,明夏便拉上不情愿的三娘和小郎,跟林飞卿暂先道了别,就带着妩媚又赶往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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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