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心心念念着不能迟到不能迟到的明夏,这回真的没迟,非但不迟,反而早了,非但早了,反而早的太多了……

“杜家小娘子,今次却是早啊……”仍然是那个温和的声音,仍然是那个温润的人,但那人眉宇间的笑意却浓浓的,除了调侃之外,又好似多了些探究。

明夏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兄台好,这么一大早的,打搅了……要不,奴家就去再转两圈,然后再来?”

那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明夏,口中却道:“杜小娘子,来的这般早,早膳该没有用好吧?在下熬了些绿豆粥,不知小娘子,有没有兴趣品尝?”

这邀请是这样的坦然又诚挚,明夏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笑道:“那便多谢……这位兄台了。”

明夏的停顿叫那人一笑,他便拱拱手道:“在下苏清河。”

“哦,苏兄。”明夏尴尬地应了一句,突然觉得倘若上次不那么洒脱,人家不说自己就不问,那便好了,现在的尴尬就可以避免了啊……

为了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明夏开始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一个可以继续的新话题,又自然新鲜的,可以化去她现在的难堪的……

“咦?这副对子……”明夏上次与苏清河相谈甚欢,竟没细细看过十柳草庐前的对子,这回留了意,突然便惊艳了:

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

祈寿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可为地上神仙。

明夏久久地品着,一时间竟然觉得言语都难以表达这对子给自己的触动。

这,才是真正的看得开。

这,才是真正的大哲学。

这,才是真正的大儒家。

“陶夫子,真了不起!”

明夏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那苏清河便也望着对子笑道:“嗯,在下代家师多谢小娘子赞誉。”

“陶夫子,在么?”穿越千年的追星因子,竟然在一副对联的催化下,开始蠢蠢欲动。

苏清河好笑地看着明夏刻意压抑着激动,道:“在,”说完又补充道:“在吃粥。”

哦,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明夏先行一步,望着苏清河的眼神真是热切啊……口中也催道:“苏兄的手艺一定不错,奴家迫不及待啦。”

“原来,杜小娘子竟是这般爱吃粥……”苏清河笑了一声,便迈开了大步,前行而去。

草庐讲学的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小院中立着一座小巧的二层木屋,正好偎依在一棵巨大的柳树身上,明夏一进去便看见上次见过的老者身着宽大的细白长袍,可能是方才睡醒,头上的白发也有些凌乱,正坐在二层正中的小厅里,捧着一个大碗,细细地,慢慢地,缓缓地品着,好似在品一碗绝世好酿!

走上前去,才看见陶夫子的手里,只是一碗绿豆粥,普普通通的,寻常人家皆可寻见的绿豆粥。

“师傅……”苏清河上前一步,跪坐在陶花涧的对面的桌前,望着夫子脸上那只细白的碗底,尊敬地唤着。

“唔……味道真不错!清河,你的水平又长进了呢!可惜呀,阡陌却品尝不到了……”老人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才道:“你继续说。”

“师傅,我带了一个朋友,来吃粥。”苏清河轻轻浅浅。

“哦哦,那快来吧,不然,就要让我老头子吃光喽……”陶花涧招呼了明夏一声,便对苏清河道:“清河,你去叫泉吟也来,我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

“好。”苏清河应了夫子一声,才转过头来望着明夏道:“杜小娘子,失陪。”

“请便。”

明夏也学着苏清河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跪坐了下来,见粥和碗勺都是现成的,便自己取了一碗,然后放到桌子的一边,朝着瞧过来的陶花涧浅浅一笑,就开始吃粥,细细地,慢慢地,缓缓地……

因此,待到苏清河归来,明夏连一碗粥都没有吃完……这要放在平时,她几口便可以搞定了,不出半分钟。

跟随苏清河进来的,是一个出尘高雅的绝美女子,因为明夏曾经惊鸿一瞥,因此这会儿倒是不怎么惊讶……但这淡定却叫苏清河和陶花涧惊讶了。

泉吟望见平日里的桌上,少了一个人,却又多了一个人,心中就有些不悦,而且,这不悦的主要缘由,是新来的这个人,是个女子,还是个特别的女子……这让她有些微的危机感。

明夏也觉出了那绝美有如仙子的女子,对自己隐隐有些不善,又瞧见那女子偶尔投向苏清河的目光,有时会有一刹那的失神,便明白了,好吧,她有可能是被人家当作情敌等等之类的角色了。

但她不是啊!

明夏有些郁闷地背着黑锅,只觉得心里重重的,一见陶花涧吃完了,她忙放下碗勺,向苏清河以及那美女道声“慢用”,便站了起来,准备从那陶夫子那儿取些经,顺带满足一下膜拜的欲望。

苏清河便瞧了明夏一眼,就笑了笑,继续吃。泉吟一直低着头,但,明夏直觉着自己一离开,那泉吟紧绷的身体都像放轻松了一样……

跟着陶夫子一路慢慢悠悠地下了小楼,听着他闲话之中饱含的禅机,明夏突然觉得,她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十柳草庐,不仅因为这里的荷香柳绿,更因为,这里是个纯粹的研究学术,修身修心的好地方……或者更因为,这里有个陶花涧。

一个大师,总能撑起了一方天地。

明夏与那陶夫子随便闲话,突然就想起今天仍未见人影的东方阡陌,一时好奇之下,便开口问道:“陶夫子,今日不见东方兄,不知他……”

“他呀……”陶花涧竟一改笑呵呵的达观模样,有些失落地道:“我这个弟子啊,从小便是心高气傲的,这信都如今已不在他的心里了,外面的世界,更诱人哪……”

明夏望着陶老夫子落寞的眼神,心中虽然也感染的有几分伤感,但,她却不赞同陶花涧的说法,即便东方阡陌是他的学生,又是在这里成长了很多年的,但一个人总会长大的,父母师长的羽翼,总不能庇护他一辈子,趁早让他去历练,见识一番人情世故,也没什么不好啊!

明夏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说了出来,见陶花涧并没有拒绝接听的模样,便斗胆续道:“陶老夫子,我知道你是不放心自己的弟子,害怕在十柳草庐待习惯了的他,在外头会吃苦头,但我们有一句古话,叫学以致用,学子们读书,一方面可以修身养性,这是为己,另一方面,他还要兼济天下,这是为人,为人为己都有了用处,才不枉他的学识,否则,这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陶花涧闻言,却沉思良久,才笑道:“果然!老朽熟读四书五经,学遍天下各种典籍,到头来竟落得下乘……”

明夏忙道:“老夫子万不可这么想!您这样忧虑,不过是关切弟子的拳拳之意,您是个重情的,多情自古伤离别,何况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当局者迷也是有之,与下乘却并无干系呀……”

见明夏急急忙忙地宽慰自己,陶花涧却大笑了:“小娘子,你叫什么来?”

“奴家杜明夏。”

“嗯,杜家……杜家竟出了这般的好女子呀……”陶花涧又笑了一会儿,才谓叹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老朽今日是领会了呀,”言罢竟站起了身,笼着袖子朝着愕然的明夏深深一揖,口中道:“老朽多谢了……”

“呀!”明夏惊地忙站起,扶起陶花涧,苦笑道:“真是折煞了我也,老夫子,奴家何德何能,能得您一揖?”见陶花涧站定了,明夏忙也回了一礼,才觉得平衡了些。

但,一个温和的声音却从二人身后响起道:“杜小娘子莫要奇怪,家师就是如此。夫子常说,是人皆有三分长处,倘若我们能学到一分,遇到十个人,便可以功德圆满。窃以为,夫子说的有些过了,这世上的人,能有一分长处,也就不错,且就这一分,也是极难学的,所以……”苏清河缓步走到明夏与陶花涧的身前,向明夏笑笑,才转向陶花涧道:“夫子,清河以为,您的言论过于理想了,对于世人来说,这个很难。”

陶花涧捻着胡须笑着听完,便摇一摇头,继而开始以这个论题,跟苏清河讨论起来,二人皆是引经据典,又找出好些古人今人的例子,都试图使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你来我往间,俱是言辞犀利,口齿清晰,却又彬彬有礼,优雅非常,让明夏看的啧啧称奇。

直到夏日又炎热地照了进来,苏清河才与陶花涧暂时终止了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辩论。

明夏见二人停下,忙熟练地斟了两杯茶,一人跟前放了一碗。她一上午,可净干这些端茶送水的工作了……谁让她插不上嘴,又正好倒霉地吃了人家一碗绿豆粥呢?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看看,这不正好在她的身上应验了?

期间早有人前来通报,听学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问那陶花涧是不是出去讲学?但陶花涧却大手一挥,道:“告诉他们,晌午之后,申时整,再开讲。”

申时便是下午三点,明夏闻言一乐,这老先生显然将午睡时间早都扣了出来……都说大师的脾气古怪,如今看来,却是大多的大师,骨子里都是桀骜的呀……

待到陶老夫子去了午睡,明夏便婉拒了苏清河的邀请,暂跟他道了别,却往众人等的地方寻了来……林飞秀可还在这里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