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府出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晚了。

这一趟也算有惊无险了,看来明夏不顾自己落网的危险而孤注一掷,这举动暂时没错!

“小姐请多保重!”福伯将明夏与林飞鸿送到房府门前,便作了个揖,关切地嘱咐着。方才就是这个瘦弱的丫头能与老爷相谈甚欢,甚至能叫老爷也皱眉思考并连连点头,福伯深以为异,而更叫这个笃定安然古井不波的老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这丫头提出来要与老爷密谈之际,老爷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是的,毫不犹豫!

在他当值的这些年里,老爷几乎是从没这么干脆地与一个女子独处一室的,即便这只是一个方才及笄的小丫头,但对房府知之甚深对房夫人了解的甚为详尽的福伯却知道,无论多么小,夫人也会发怒的。

夫人好妒在这长安简直是人尽皆知的,老爷虽然无奈却也不以为忤,反而对夫人百般承诺恭敬有加,因而也落下了一个惧内的名声,可老爷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待人接物也极为小心,生怕被夫人知晓而大闹起来,可这回,他却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这位杜家小娘子的请求,凭着福伯多年来的经验,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莫不是,老爷觉得这位小姐身上有甚独到之处?

福伯抬起眼来再次打量了明夏一眼,只见秋风之中那单薄的身影却站得笔直,好像青松一般不惧任何的风雨,而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内却满含着温暖而生机的模样,好像春雨润过的青草一般欣荣,唉,果真是个好女孩!

明夏听得福伯的嘱咐,忙回一礼,感激地笑笑,真挚地向福伯道:“今日多谢福伯了,您老也赶紧回去吧,如今的天气不比以前,寒气又重,您老也要保重身子!”

福伯闻言,伛偻的背脊也微微直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是和蔼,只是道:“无妨无妨,小姐身子单薄,还是赶紧上车吧。”林飞鸿也赶上来向明夏道:“你先上车吧,外面冷。”明夏这才搀了怡儿的手,踩着上车的脚踏慢慢地走了上去,等到进车厢的时候,她仍是回头向那福伯笑了笑,这才猫着腰钻了进去,掀开帘子看那房府的大门,只见福伯仍然带领着两个小厮在门前观望,明夏突然心里很高兴。

先前那福伯打量她的眼神很奇怪,明夏的心里还猛得一突,暗道莫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然而现在看这福伯却是这般有礼,心知自己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虽然很淡定,但仍然是欣慰了起来。

取悦于人本就是人们的本能,而取悦于自己尊敬的人更是一种条件反射,明夏尊敬房玄龄,便顺带地爱屋及乌而对房府的一草一木都不忍践踏,更别说是眼前这位慈蔼大度的老人了,见他最自己并没什么敌意,心下的轻松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很微小,但这一微小的舒适却叫明夏的心情也随之大好起来!心中仍旧忐忑,但终究是趋向于快乐的,因为今天的她超常发挥,将自己准备的台词以前所未有地彪悍姿态完美地展示出来,看得出来,一心为国为民的房玄龄很心动!

那很好,否则,她怎敢妄言要这位伟人的帮助呢?

若说这大唐现在谁的话在太宗皇帝那里最有分量,首推房玄龄,这位将在凌烟阁上排行第五的大功臣啊,太宗皇帝自然不是一般的信任,就从这房玄龄曾经任职中书令来看,就可知晓他在那位名垂千古的皇帝心中的地位,要知道这中书令之前可一直是还没登基的李世民担任的,因为这一原因,后来这中书令一直空悬,就是为了表示为太宗皇帝的敬意,可是,房玄龄却在这个职位上呆过三年!而现在,他也是手握重权的尚书左仆射,其实就是宰相,所以若说谁能在唐太宗的耳边说上一句话,这房玄龄肯定是那其中最管用的一个人。

而且,关键是这人谦卑而有气度,慎行而不虚妄,从今天他肯听明夏的建议就可以知道,而且,他还不歧视女性啊。

这个结论一开始却是由这房相惧内之名满长安而推断出来的,但今日见他对自己毫不轻视,也并不觉得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说什么国家富强民生经济而觉得匪夷所思,明夏便更加肯定了这房玄龄的又一项优点,他尊重女性啊!就从这一点看,这人就是个伟人。

故而她说的那番话,能够成功影响这人的几率会更大吧?

明夏与房玄龄密谈的时候林飞鸿也不在眼前,但他心里却是极为疑惑的,他不知道这个传闻很厉害但看起来却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有什么筹码好叫那房玄龄帮助杜家说话,仅凭她那个商行么?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并不觉得能一手支起一个商行的女子是个愚蠢之辈,想那房玄龄又是何人,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商行看在眼里?

但除此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出这位小姑娘有什么其他的杀手锏,将每一个可能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林飞鸿也不知晓真相为何,甚至,“美人计”三个字都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但他也知道那不可能,房玄龄惧内房夫人极其善妒,这在整个长安城都已经不是秘密,最关键的是,那个小姑娘可没那么漂亮,在林飞鸿的眼里,瘦瘦弱弱要哪儿没哪儿的明夏身上简直是乏善可陈,连他这眼界极低之人都不会看上,更别说那位高权重的房大人了。

可那杜家娘子又是为何会十拿九稳地不惜以身犯险去见房大人呢?既然她敢去,那肯定是有些把握,可她那信心又是从何而来?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连长辈们夸赞不已的聪明人,号称性情狡猾而鬼点子极多的他也想不明白啊……

故而林飞鸿很纠结很纠结,纠结的就是走路都开始魂游天外,以至于竟没瞧见杵在他正前方采摘小菊花的娇小身影。当然了,做事极为用心的怡儿自然也不会放心思在闲杂人等的身上,所以毫无疑问地,林飞鸿的脚步踩到了怡儿的身上……

“啊!”一个硬硬的东西带着一股不小的力道忽然袭击了腰部,怡儿吃痛之下惊呼一声,连手中的花篮都拿不住,身子被那力道一推便向另一边歪去。

专心致志采摘菊花的怡儿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手忙脚乱又惊慌失措,那已经近满的花篮也脱手而出,骨碌碌地滚出好远,篮中采摘好的小菊花也滚落了一地,怡儿心里一急,身子还没起来便伸出手想要亡羊补牢抓住那花篮子,然而方才蹲得久了,双腿竟是已经麻木,怡儿这一动,非但没有抓住花篮,身子却歪向一边,直到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才阻住了颓势……怡儿本能地抬眼去看,却发现这是两条被宝蓝绸缎下摆遮住的腿,顺着双腿向上瞅,便望见了一张颇为好看的脸,以及那白净脸面上略显惊慌的桃花眼。

然而,想起这不妄之灾就是由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踢了她一脚的林家二公子给折腾出来的,怡儿便忍不住双目含怒地瞪了林飞鸿一眼,随即忿忿地一手撑地准备起身,然而双腿的麻木仍然没有消退,此时更是血脉刚刚流通的时刻,怡儿只觉得双腿内好像有无数的小针在到处乱扎,疼痛之下便忍不住哼了一声。

林飞鸿却急了,他一向以怜香惜玉而闻名众公子之间,此刻却这样欺负一个小丫头,说出去实在有失颜面,林飞鸿羞愤之下便想极力弥补自己的过失,故而主动弯下腰来扶起怡儿,歉意地道:“怡儿姑娘,你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二公子,您走路怎么专挑有人的地方走,落脚还很会挑地方,我真的很怀疑,二公子是否今天睡眠不足而头脑昏聩,才会犯这样重大的失误!”可不是重大的失误么?小姐吩咐她专等这个点来采摘小菊花,她可是留意了好几天,又精挑细选了老半天才摘了这么一小篮,这下好了,全被这走路不长眼睛的二公子给弄坏了……怡儿的心里悲愤莫名啊!

林飞鸿料不到一个小丫头也敢对他这般不客气,一时间竟有些傻愣,想他在家,那些伺候的丫环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出门在外无论是那花街柳巷的姑娘们,还是别家伺候的丫环们,从没一个敢大声教训他的人,怡儿这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斥可真真切切是林飞鸿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丫环给骂了。

然而看着怡儿一手揉着腰一手拍着腿,就要去捡那散落在地上的菊花,林飞鸿鬼使神差地问道:“怡儿……姑娘,你……你的腰没事吧?”

怡儿一听,却丝毫不为林飞鸿这关心而打动,反而圆睁了美目没好气地道:“我们这些做丫环的都是贱命,不劳二公子费心!”

一向口齿伶俐最会讨女人欢心的林飞鸿被噎地又一愣,望着怡儿微微皱紧了的白皙的额头,小脸上仍然残存了一丝痛意,他又忍不住道:“可是……你真的不要紧么?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然而这回怡儿却直接忽视他,只是蹲在地上捡着方才还干干净净此时却染上了尘土的菊花,心疼的不行。

林飞鸿自讨没趣,本该转身离去的他却又异常地蹲下身来,默默地伸出手捡起那一朵朵大小没差绽放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菊花,一朵朵轻轻放进手里,不一会儿就满了一大把,他想都没想就向怡儿手中的花篮伸出手去,然而还没碰到那精致小巧的红荆花篮,林飞鸿便望见那篮子忽的远离自己而去,随即听到怡儿嗔怒得哼了一声,竟站起身来施施然地离去了,当然,最后还没忘白他一眼……

只是,那一眼……却为何让他心中一动,竟有些失神?

失魂落魄地攥着一把小菊花回来,林飞鸿默默地坐在桌前,张开了手只是瞪着那把已经被攥得有些萎顿的黄色小花,竟能从中看出怡儿离去时那秀目含怒凭添春色三分的双眸,一时间就失了神。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林飞鸿又蹭蹭地站起身来,想了想便跟丫环要了一个花篮,直奔方才与怡儿相撞的地方,嘿,怡儿是那杜家丫头的心腹,等把怡儿搞到手,说不定就能从中打探出什么消息来也说不定。

而林飞鸿最擅长的也莫过是这讨女孩子欢心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手脚,林飞鸿自信定不会失败,想那怡儿被自己打动之后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飞鸿便觉得一阵欣喜,这长安之行除了奔波还是奔波,正是无趣的紧,这下倒是好了……

等明夏吃晚饭的时候,林飞鸿早兴冲冲地掠了一篮子的小菊花,便满怀信心地向明夏现住的院子行去,到了明夏的院前,他也不进去,只是守株待兔般盯着那屋门,怡儿是明夏的贴身丫环,自然会在这小院里进进出出,果然不一会儿,林飞鸿便望见怡儿端着食盒从房内走了出来。

待到怡儿行至院门之前,林飞鸿却突然跳了出来,大有邀功之状地将那一篮子花往怡儿眼前一送,得意洋洋地道:“赔你!”

怡儿吓了一跳,闲着的那一只手抚着心口喘了一会气,才恼怒道:“二公子这是做什么?凭白吓人一跳很好玩么?”因为明夏待怡儿情同姐妹,怡儿从一开始进府时的胆小如鼠变到现在的大大咧咧,私下里一没事就会数落明夏,这数落的多了自然也成了惯性,对着林飞鸿竟也忍不住一展所长,怡儿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望着林飞鸿,道:“不是我说你啊二公子,你冒犯人也不道歉就算了,现在还纠缠人家就是你不对了……你看我们家表少爷,温文有礼从来没有你这样冒失过,真不知道同是一个大家公子,二公子为何就这么毛毛躁躁呢,我劝二公子还是改改罢,小心你家的老子娘教训你!还有这一篮子花,你看看这都是还没开全的,药效不足根本就是浪费,二公子你不懂也不要糟蹋这些花儿呀,我家大小姐还想多制一些菊花茶呢,这下好啦,一下子就被二公子毁去了不少,所以说,二公子你还是消停些比什么都强,我也不求二公子的道歉了,您以后只别来烦我就成……”怡儿言罢便扬长而去,一点也不顾那白脸变红脸再变青脸再变黑脸又重新变白脸的林飞鸿,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林飞鸿气得七窍生烟,又是挥拳又是咬牙又是瞪眼,然而望着那袅袅婷婷离去的倩影,心里的火气竟莫名地开始减退,甚至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有些异样的欢乐慢慢地涌出来,叫他忍不住又微微笑了起来。

这小丫头,有意思!

回头望了明夏那屋子一眼,林飞鸿暗道这杜家的小姐丫环都是这般奇怪,果然不愧是主仆,哈哈,无聊的日子终于过去喽!

就在林飞鸿为杜家云家奔走之余变着法子接近怡儿的时候,房府的管事终于发了帖子来,房玄龄请明夏过府一叙。

这自然在明夏的意料之内,林飞鸿却更加的惊奇了,不知这明夏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竟能叫房玄龄亲自差人来请?

当然这一趟还是秘密的,林飞卿忙于科考没有时间,自然还是林飞鸿随着前往,然而叫他颇为郁闷的是,那房玄龄仍然是与他客气一番便与明夏密谈去了……密谈密谈又是密谈,这有什么好谈的?

林飞卿坐在房府的客室里,俊脸都冷了下来,只是在福伯问候的时候才笑一笑,其余时间都在生闷气,这杜家的小娘子真是奇怪,明明她与林家同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可是为何她却将与房玄龄密谈的内容瞒着他?

莫不是有什么异心?

林飞鸿对苏氏也曾探问过了,他很肯定自己那位伯母也是不知晓这杜家小娘子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下便更加费解了,可恨怡儿那小丫头油盐不进,他越是纠缠便越是不理他,真是叫无往不利的他挫败的很哪!不过想要他轻易放弃可没那么简单,林飞鸿嘿嘿一笑,望着侍立一旁也等待明夏的怡儿道:“给我添杯茶来?”

怡儿本想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直接无视那聒噪的二公子,然而碍于福伯还在一旁,只得轻轻走到林飞鸿的桌前,执起就在林飞鸿手边的茶壶,慢慢地斟了七分满的一杯茶,正要退的远些,却听那气死人不偿命的林飞鸿又一指福伯跟前的茶杯,道:“怡儿给福伯也添一杯吧,咱们做小辈的,要对长者有礼貌。”

怡儿咬了咬唇,瞪了林飞鸿一眼,只得娇娇柔柔地又走向福伯,微微笑着给福伯行了礼,这才为福伯也斟了一杯茶,回转身的时候当然没忘记给林飞鸿飞了一个眼刀!

林飞鸿却心下大乐,那福伯见状哪会不清楚林飞鸿与怡儿的小动作,但也只是微微笑着不作声。

好一会儿明夏才从房玄龄的书房出来,然而不同于上回的喜忧难辨,这回的她却满脸喜色,眼中的激动也难以掩饰,林飞鸿心下惊奇,待到出了房府一问,才知晓了,原来是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