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转眼间夏至已过,虽然午时仍然酷热,但已不是难当,再过几日,只怕冷空气一下来,就会秋高气爽了吧?

明夏抬眼望着天空,只见红彤彤的落日染红了西天的云霞,整个世界都因此绮丽起来,绚烂的叫人无法呼吸,印在蔚蓝如洗的天空中,更显得美丽而耀人眼睛。

可是,这样的好景致啊,杜礼卢氏三娘小郎却无缘得见,叫她一人怎样毫无挂碍满心欢喜地观赏呢?

真的做不来……

金色的光辉穿过茫茫的天际落在明夏的身上,本应更加灿烂的身影却没有一分辉煌的模样,反而凭添了一丝落寞与孤寂,瘦消的影子在夕阳下无限的拉长,没来由的透出一分哀伤。

可惜了这夕阳无限好啊,明夏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落日渐渐沉入了西山,冷意便像潮水一般刷过面颊,身上便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明夏想了想,决定回屋。

她现在要好好保重自己,为了杜礼,为了卢氏,为了三娘小郎,为了至今尚在囹圄未曾得脱的杜家人!

转动座下的轮椅,明夏熟练地拐弯回转,如今这轮椅用了有一月多,她再不像刚开始那般手足无措掌握不住了。

腿还是没有恢复……

忍不住低下头看了那外表完好内里却不知哪个零部件出问题的双腿,明夏又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难过的……现在才知道,一个残疾人的生活是多么的不便,起床穿衣洗脸进食如厕……只要是需要双腿参加的事情,件件不适意。然而就是这般的为难,明夏也少有在人前表现,不为别的,单是为了尽心尽力的东方阡陌,细致入微的侍女怡儿桃儿,以及那个真心为她焦急的云柏。

为了叫明夏行动便利,这个小院内的任何屋子都没有门槛,那是东方阡陌叫人送来轮椅后,立刻叫了工匠来改建的,没有门槛没有台阶,甚至在她现在的这个院子里,就是个小坡也没有的。

身为主家已经如此用心,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哪里还能再有半点愁苦呢?不是不敢,是不愿意,明夏不愿意叫东方阡陌因为自己表现出来丁点的不满意,而自愧起来。

那太没良心了。

“呀,大小姐,你想回来怎么也不叫我?看手酸……”一眼瞥见明夏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忙着给明夏做衣裳的怡儿连忙站了起来。

说起来,如今的怡儿可是明夏的救命恩人呢,若不是她冒死拦住了云柏的马,现在的杜家二娘子只怕早就已经是一抔黄土了吧?

明夏笑笑,不甚在意地道:“你家小姐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这个轮椅还转的动的。”也不知东方阡陌在哪里寻得师傅做的,说起来,这轮椅的性能的确不错呢,虽然比不得现代的那些高级货灵便,但在这个大唐朝已属难得,就是她自己推起来也不费力,好用得很!

“大小姐……”怡儿早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她两手推着明夏,口中不依道:“你是小姐呀,这样的粗活就该叫我们来做,你都做了还要我干什么?”

“好啦好啦,本小姐的丫环怡儿是大大的有用,我认输了,以后能者多劳,有事全都叫你去做,怡儿姑奶奶可满意了?”最近的怡儿总是啰嗦得很,尤其是被云柏偷偷带到这明溪山庄之后,越发有更年期的倾向,唠叨起来简直没完,比卢氏小翠还要婆妈,这可真叫明夏发愁,以后倘若怡儿嫁不出去,那她岂不是要养她一辈子?

那可真亏了。

然而心里却是暖洋洋的……明夏现在虽不是众叛亲离,但也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了,难得还有个怡儿忠心耿耿地陪在她的身边,这份情谊,就是一世也还不完。

怡儿又例行唠叨开来,说什么大小姐要注意身体保持身份,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了云云,总之一句话,叫她混吃等死,啥都别做!

这怎么可能呢?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明夏本就是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性子,单凭怡儿那几十天的耳边风,是半点也动摇不了明夏的心思,可见怡儿这般认真的关心着她,明夏真的不忍心反驳,一如她不忍心叫自己的焦虑忧伤表现出一丝一毫一般。

“你呀,就是心慈手软,除此之外皆算可以,然而却只怕有一天会栽在你这唯一的弱点上……”

这是宋老头曾经对明夏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说完了脸上却仍是一片忧戚,惹得明夏笑了一回,还信誓旦旦地讲着,她才不会叫自己限于绝地,那是愚善之人会犯的错误,她不傻,故而绝不会走到那个地步……然而未说出口的却是,即便因此而栽了,她也不会后悔。

无愧于天地便成,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什么好忧虑的?

是的,她那时候说的的确没错,钱财没了可以再来,一点忧虑都不必,可是人呢,亲人没了,还能再回来么?

这念头叫明夏心中一恸,脸色便苍白起来。

“……大小姐,你怎么了?”正念叨得分外投入的怡儿不经意间看见明夏的模样,顿时惊呼出声就要去寻大夫,明夏还没来得及制止,便听得门外又一声惊呼,一个小小的身影夹带着一阵冷风刷的跑进屋来,却是桃儿。

桃儿一手提着个食盒,见怡儿惊慌的在明夏身前询问,忙放下食盒也凑了上来,这个丫头却是比怡儿更加胆小的,因此也更惊慌,二人你吓我我吓你,倒是叫明夏哭笑不得了,只得压着心里的苦涩,向二人轻斥道:“我一点事都没,你们俩个这是做什么?”

明夏难得的板脸,怡儿和桃儿便都住了口,只是惴惴地望着明夏的脸,好像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一样。

“罢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会儿。”还是不淡定啊,每当想起杜礼卢氏三娘他们仍然被困在大牢,明夏的心里便是忍不住的悲伤,如今天冷了,可不知远在长安的爹爹娘亲三娘小郎们,可有被盖,可有衣暖?

眼泪无声滑落,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小郎那调皮捣蛋又爱撒娇的小脸儿了?她有多久没见过三娘语出惊人恬妞文静的笑了?她有多久没见过杜礼那温和而宠溺的笑容,听过卢氏那腼腆而轻柔的语声?

而这一切,谁才是罪魁祸首?

明夏的眼睛眯了眯,其中的厉光一闪而逝,此仇不报,枉为杜家人!

这竟是将杜家置于死地啊!

皇家的东西,有谁敢动呢,更不要说还是外国进献的珍宝?窃国之名一旦落实,莫说杜家人生还无望,只怕就是株连九族也有可能……忤逆皇家,那绝对是死罪!

可恨谁竟如此恶毒,一点活路都不肯留给杜家?

明夏碍于腿上的伤,想要打探也有心无力,如今的她还是在逃的嫌疑犯,就是出这个小院都不能,更不要说出面打探那幕后黑手了,这一切只能靠云柏悄悄的打听,可云家也是不安全的,云柏已有两日不曾来明溪山庄了,这说明外面的情势紧急,已是不可再拖之兆啊……

秋后处决,这词在以前不过是句闲话,在现代的时候甚至只是电视剧上的一句台词,然而此刻却是杜家人的催命符咒,时光的轮子越是转向它,杜家人的活路就越少一分。

怔怔地坐在黑暗里,明夏一动不动,仿佛入定的老僧一般沉郁,她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保住她的亲人。

那是这世间与她最为亲近的人了,倘若自己连他们都救不活,还有什么脸面独活在这世间?

门外一声轻响,明夏心中一动,再抬头便望见云柏那憔悴的面容上两颗黑曜石般的双眸,正目光炯炯地瞪着她。

“你来了?”明夏的声音淡淡的,无喜无悲。

“恩,”她竟然没有惊喜,这叫云柏挺失望,然而一看明夏还坐在轮椅上,他只道是明夏等着丫环们来了才能上床,便决定替怡儿桃儿省了事,直接抱她上床得了。

明夏被他这动作惊了一惊,完全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形,不过很快她就看明白了云柏的意图,也不挣扎,乖乖地叫他抱上床,兀自抱了床棉被围着取暖。

“冷?”黑暗里云柏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陌生,竟是叫明夏愣了愣,才回道:“嗯。”

“怡儿跟桃儿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要不我再给你买个听话的丫头来伺候你吧?”还以为是丫环们玩忽守职,云柏便想换些人伺候明夏,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了。

明夏轻笑一声,道:“不必,怡儿和桃儿很好,是我自己想静一静。”

“嗯,”云柏轻轻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

真是一反常态啊,以前云柏哪回来都会说不少的话,这般沉默倒是少见,明夏苦笑一声,说出心中的猜测:“是不是局势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

云柏皱紧了眉头,犹豫着要不要跟明夏说明白。

“我要听!”明夏的声音不容置疑,云柏却迟疑道:“小娘子……”

“说吧,什么坏消息我都能承受。”

“小娘子……”云柏的声音里满是萧瑟,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是将明夏拥进怀里,半晌无言。

这是怎么了?明夏的心头满是不安,多盼望云柏赶紧把话说了早死早超生,这个关头他怎么还婆妈了起来?

更何况,她凭什么要让他抱着呀?

虽然自从醒来之后明夏就觉察了云柏的异样,晓得他现在是有些醒悟了,但,话没说清楚之前,她才不会这么叫他乱来,更何况,还有个闵媛!

因为现在的是特殊时期,明夏也没心情跟云柏好好说道说道,可是眼看着云柏这样子,她可如何是好?

算了,这事还是改天再说,先打听清楚了杜家人的消息是正经。

明夏一推云柏,没推开,微微叹了一口气,暗道就算是他这些日子奔波的辛苦费吧,如此一想,心里便放松下去,觉得自己在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不肯起来也算是名正言顺了,这可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哪,她要感激云柏对杜家的情谊么……

好一会儿,云柏才抬起头来,黑眸定定地看着明夏,道:“小娘子,你可知道,这回那人就是冲着杜家来的?”

明夏一愣,再顾不得恋栈云柏怀抱的温暖,忙推开了他,诧异道:“云柏,你说的什么?”

“我说,小娘子,这回他冲着的,原来不是云家,而一开始便是你家……”

“谁?”明夏紧紧地抓着云柏的衣衫,急切更甚于惊异,她就知道是有人针对了杜家,可是从未想明白过,是哪个手眼通天之辈,竟能设下这样高难度的局?

要知道,那龟兹进贡的宝物,想要偷偷弄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还那么顺理成章地叫人弄到了独步商行,这样的小心翼翼,甚至杜礼没有任何察觉,你想,能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权势,该是何等位高权重的人?

可是,位高权重之人,又怎会觊觎独步商行这等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的铺面呢?

明夏只以为是信都那些加盟者们找了靠山要与她为敌,可她一向待那些人不薄,分红时从来只多不少的,因此她不明白,是哪个猪油蒙了眼的家伙呢?

“礼郡王。”

“礼郡王?”那是谁?为何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的王妃,就是去年曾经因为你姑丈而被流放的崔友亮的亲姐姐!”

“原来竟是崔友亮!”明夏分外差异,她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崔友亮的亲姐姐就在这里等着她呀!

怪不得,搭救杜礼的时候她可是没少出头露面的,有心人一留意便能查得出来,只怕这回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是,云柏方才说的意思是什么?什么叫“这回他冲着的,原来不是云家”?难不成,他一开始还以为云家是首当其冲,而杜家只是受其牵连?

还是,云家这些日子遭受的打击,一直就是这礼郡王所为?

明夏依稀记得杜礼曾经说过,云家貌似得罪了某位贵人……可是,为的什么而得罪的呢?

云柏却不知明夏的心思,只是闷闷道:“可不就是他!这位郡王妃也真够小气的,已经把云家打击成这样了,她还是不肯罢手,这回却不知是如何知晓了你杜家,只怕就是她怂恿那礼郡王盗出龟兹进献的宝贝,然而又叫人混进了独步商行栽赃陷害的吧,这个恶毒的女人……”

“等等!”明夏却止住云柏难得的粗口,只是抓着重点问道:“什么叫还不肯罢手?那郡王妃为什么对你们云家怀恨在心?”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只是,更想听他亲口承认。

“呃……”云柏一下子回不过弯来,心里却有些惊慌,小娘子果然是明朝秋毫慧眼如刀啊,他不过是一时失了口,她很快就抓住了……唉,说还是不说呢?

说出来好像有些邀功啊,云柏心里很不好意思,便决定不说。

“云柏,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是后果你可要自负,”明夏顿了顿,又给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道:“云柏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从来没有失败过的……”

呃,对啊,小娘子想晓得什么,她总是有办法获得那消息,可是,可是他该怎么说?

小娘子现在已经够感激他的了,他现在说出来,岂不是叫小娘子对他更歉疚?

云柏虽然反应不够灵敏,但脑子却并非不灵光,成日价想一个人,那么这个人脸上长了几颗雀斑都不会逃过他的眼,更别说他还跟小娘子朝夕相处了那么些日子,小娘子的骄傲,他明白。

因此更不想叫她觉得她歉他……

然而明夏却不依不饶,瞪着云柏的目光明亮的叫人不敢逼视,云柏缴械投降的惯了,最终仍是没能逃过再次举白旗的悲惨命运,只得委委屈屈地道:“去年林大人脱险,我……爹爹,也曾出过一份力,因此便叫那礼郡王夫妻俩给记住了……”

原来如此!

云柏十分不好意思,眼光都不敢看小娘子,然而已经取得绝对胜利的明夏却仍是继续逼供,一副我为刀殂人为鱼肉的模样,不带一点感情的,居高临下地道:“还有呢?”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云柏一个哆嗦,暗道还有啥啊?没有了啊?可是,小娘子从来不说没依据的话,她一定是还猜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苦苦搜索着记忆,云柏简直把那段时间所有的片段都回想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道:“小娘子,我说出来,你莫生气……”

竟还真有?

明夏瞪大了眼睛,倘若易地而处,今日换做云柏诈供,他一旦出现这般讶异的表情,明夏铁定会心生怀疑,可惜俺们憨厚的云柏却不知道,就这么乖乖地交代道:“还有便是老头子要我答应事成后回家帮他打理生意,我想着小娘子说过大丈夫一诺千金,便应了,最后……就……回来了。”

原来如此!

难道信都那晚云柏的沉默,是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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