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谁来救救我啊……”

明夏有气无力地趴在草地之上,双目半开半合,嘴唇干裂脸色灰败,堪堪已到行将就木的程度。

她已经被困在这里整整两天了,又是黄昏又是黄昏,又是虫鸣又是虫鸣,又是没人来救……明夏朦胧着双眸看向天际,只觉得此刻天空一片蔚蓝,这般舒心,有此相伴,就是去了也无憾啊。

可是,真不甘心啊!

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她多么渴望,自己的死也能有点意义,哪怕是能救下一个生灵,那也值了,可惜,看看现在的自己吧,因为一匹不听话的劣马而步入终结,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

倘若她就这么去了,杜礼和卢氏肯定很伤心吧,想着他们就这样站在身前,望着自己冰冷的尸身痛哭流涕,明夏的心里就一阵不忍……还有三娘和小郎,宋老头尹贵小翠与恬妞,他们望见自己紧闭了双眸面色死灰地趴在这草地上,也会真心地为她哭泣吧,明夏多么想告诉他们,不要哭,她多么想让他们这些亲人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啊,可惜以后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力奴妩媚呢,他二人素来不与杜礼卢氏亲近,倘若自己去了,他们就会请离了吧,妩媚的眼神中那抹离意,明夏早就有所觉察了,而力奴本来就是跟在妩媚身边的,虽然他曾主动回来,但终究是异族人,只怕落叶还要寻根。

苏氏林飞卿和秀儿呢?他们想必也会哭一哭吧,毕竟苏氏是真的疼爱自己,林飞卿也真的将自己当妹妹看待,秀儿就更不用说了……还有那些好友们,她们知道了这“噩耗”之后,只怕也会唏嘘嗟叹一番,毕竟作为朋友,明夏自认为是很称职的。

还有……还有谁呢,自己还想要被谁记住呢?

明夏徒劳地咧了咧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失血过多再加上饿了两天多,昨日淋雨又受了风寒,这让明夏的体力早已经被榨干榨净了,什么是油尽灯枯,她现在总算深有体会。

已经到了如此关头,可如何还不肯闭眼呢,为何心里隐隐的竟还有些不干?

她不甘的是什么?

亲人友爱朋友和美,她还在贪求着那可与而不可求的爱情么?

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贪心。

明夏鄙视了自己一回,终于承认了,她想云柏,她在这一刻,多想能有一个即便不算伟岸却仍旧坚实的身影前来,将她轻轻抱起,好让她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痛哭失声,用眼泪宣泄自己的委屈;她想在这一刻,能有一个坚定而有力的声音告诉她,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她想在这一刻,再不用一个人振奋着全部心神在这无人的野地里抵抗着死亡带来的极度恐慌……

所以不甘心啊……

有谁说过么,每一个女人卸下伪装,都将是渴望保护的那一个,即便坚强如她,也希望在这一刻,能有一个天神一般的身影降临到她的面前,替她承担那些已经超出负荷的恐惧。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像是生命最后的祭奠,用着全部的心神全部的心力,幻化成为天地间最纯粹的宣言。

没有一个人来,没有杜礼没有卢氏,没有云柏,没有一个人……天要亡我吧。

可是,谁在耳边聒噪,哭喊着要她不要死?

真讨厌啊,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能好好休息?

唔,这人是谁,为什么哭得这般撕心裂肺?

有一点熟悉啊,这个声音……是云柏!

一阵暖流从背心传入,四肢百骸都冒出了一点力来,猛得睁开眼,明夏那几乎呆滞的大脑中竟神奇地重新运转开来,眼前的画面叫她有些不可置信,但想想也就释然了,原来她开始出现幻觉了,这……这是不是代表着,她马上就要挂了?

“呵呵……”明夏想伸出手摸一摸眼前那幻象云柏的脸,可是胳膊好重,抬不起来,唉,原来已经这般狼狈……

“云柏啊,能……能看见你,我很高兴!”喘了一口气,明夏双目只是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盘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继而很是费解地道:“为什么……你看,你的脸也不好看,性子……又这么蠢,我……我就是忘不掉呢?”明夏喃喃自语,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为只有这时候人才没有任何负担,什么名声财富,都是身外之物了,带亦带不走,有什么好怕的呢?

云柏的脸上现出目瞪口呆的模样,大概是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露骨地表白过吧,明夏呵呵一笑,却道:“你很……好奇吧,我其实也很好奇,不过……以前我要面子,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即便是我想……想见你,也不会告诉你……不过现在好了,我要死了,你也不在我身边,我可以……把话都说出来了……”

“小娘子,你……你别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云柏满脸都是泪水,小娘子那苍白的容颜在面前不一会儿就模糊了,擦一把眼睛,可不一会儿又模糊了,模糊与清晰间,他只能看见小娘子那灿然的双眸,仿佛天边的落日那般凄艳而不济,怎么样才可以叫她不再看,怎么样才可以阻止她闭上眼?

他怕的是,闭上眼后她就再也醒不过来……

“咦……为什么你哭得……这么狼狈?别……别哭呀,我又没有怨过你,喜欢你又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我……曾经觉得很委屈,其实,我想明白了,怎么说……你也陪了我一程……还,还让我情窦初开,这……这我已经要感谢你了,云柏……云柏,你不要哭了……你不知道,你笑得时候其实最好看了……呵呵,傻呼呼的,一看就……就很好欺负……多想,欺负……欺负你一……”明夏话没说完,脑袋已经偏向了一边,那双焕发着光芒的眼眸也好像燃尽的蜡烛,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光彩来。

云柏一惊,继而心中大恸,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还是晚来了一步么?

得到小娘子出事的消息,是在府里遭难之后的事了,那时候的他忙昏了头,只管焦急地想着如何应对商行这回的劫难,与老头子商量着该请哪一方的靠山出马才能保佑商行不会付诸东流……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因为杜家现今被围正在风头浪尖之上,而听从了老头子的建议不敢前去打探消息,等到那个叫怡儿的丫环冒死拦在自己马前的时候,他才知道小娘子出了事,而且,小娘子已经失踪了快两天了!

两天啊!足够将小娘子的行踪掩盖的一干二净了,好在这时候的他头脑还算明晰,问明了那丫环具体情况之后,便沿着这一路寻了过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曾经恬淡干净生机活力的小娘子,怎会成为这般行将就木的模样?

她不是从来都笑得云淡风轻,一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么?那般的笃定,好像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好像从来都是有主意,好像从来都能给人安定,可今天,为何看到她,他的心里竟莫名地恐慌起来?

那是一种害怕失去不忍放手的恐惧与难言……

“小娘子,我不会叫你死的,你一定要撑住……”云柏慌不择言,泪水竟也簌簌而落,打在明夏的脸上,她却毫无所觉,云柏却徒劳地唤着:“小娘子,你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啊……”

可无论他怎样唤,小娘子再也不肯睁眼了,放在小娘子背后的手掌怎样使劲地催生内力,可是小娘子却再也不会动一下了,也再不肯应他一声。

云柏一阵心慌,也顾不得再向明夏输送内力,只是将她一把抱起,站起身来才发现这地方果真荒无人迹,他四下一望,看不到任何人烟,想了想便弃了马,只是展开身形向着城外的方向驰去。

小娘子,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一边祈祷一边赶路,云柏的心里满是惊惶,双眼散发出鹰隼一般的光芒,脚下已经根本看不见路,他已经见沟跨沟见水踩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一定要救活了小娘子!

终于望见了那处庄园,云柏心下一喜,望见那紧闭的大门却半点犹豫也没,直接从旁边的围墙上一跃而过,奔着记忆里的那间屋子便去了。

外面蝉鸣声声,叫得声嘶力竭,虽然已近了黄昏,可空气里仍然满是燥热,不过与室外这燥热截然不同的是一墙之隔的小室内,却因为通风得当绿荫相护而得了满室的清凉。在这满室的凉爽安宁中,东方阡陌静静地坐在几案前摹书,只听得院落中一声轻响,他讶异地挑了挑眉毛,便搁下了笔准备起身。

房门“砰”得一声被打了开来,东方阡陌抬眼一看,便见汗水淋漓的云柏拥着一个衣衫破败满是血迹的身影,在门口一晃,便到了眼前。

“呀,云兄,你这是……”这样惊骇的场面完全不在东方阡陌的料想之中,如今的他声名大噪,再不是那般谁想见便可以见到,没经过他允许时,院门外的书童是不会放任何人进来的,所以云柏这不速之客突然出现之下,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东方阡陌便免不了小小的讶异一声,不过也只是小小的一下,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只是奇怪地望着云柏与他怀中那血迹斑斑的身影,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柏却只是望着东方阡陌,道:“我曾记得,前些日子云某在此拜访东方兄,东方兄说过,但凡云某日后有所求,定然不会拒绝?”

“是。”东方阡陌心中已有了眉目,此刻听见云柏这样咄咄逼人的询问,那念头更加笃定了,撇了云柏怀中那身影一眼,东方阡陌便道:“在下的确说过,不知在下有什么地方可以为云兄效劳?”

“我要救活她……”云柏低头望着怀中人,低沉的语气中含了一丝温柔,含了一丝痛心。

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好。”东方阡陌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就要起身去叫侍童进来请大夫,他看得出来,云柏带来的这人必定重伤了,好像还危在旦夕。

“不要!”云柏终于明白了东方阡陌的意图,连忙起身挡在东方阡陌的面前,有些犹豫地道:“她现在很危险,需要保密。”

“好,我知道了。”东方阡陌答应了一声,便准备亲自出去,见云柏望着自己的目光闪烁起来,东方阡陌便磊落地一笑,满身的洒脱好像清风一样拂遍山冈:“云兄,请相信在下!”

定定地看了东方阡陌一眼,见他毫不退缩地回视,云柏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到东方阡陌一走,云柏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得抱着小娘子的手都抖了起来,忙将她放到一旁的凉榻上,云柏双腿一软,竟差点倒在地上。

方才赶路太急了,一旦放松竟有些脱力。

云柏就在明夏的身边轻轻坐定,见她梳理好的发髻早已凌乱不堪,发丝粘在脸颊之上,便忍不住伸出手来,细细地将那些不听话的发丝全都拨开,小娘子那苍白的小脸便毫无阻碍地展现在了眼前。

这般消瘦啊,就连往常那圆润的下巴也好像削尖了的刀子般满是凌厉,可她的面色却是这般灰白而无助,紧闭的双眸只能看见那长长的睫毛,直直的小鼻子也不复往日的挺翘,那双唇,早已苍白的好像纸一样……这个样子,实在说不上美,可为什么他却百看不厌,看了还想看,只觉得怎样都看不够呢?

他终于知道这辈子他所犯的最大错误,便是在信都的某一个晚上,因为浑浑噩噩痴痴傻傻,而以沉默回拒了小娘子的一个建议……现在想来真是蠢,当初干干脆脆地答应了,这些日子里的苦难可不就全都避免了么?

“你说我怎么这般蠢呢,小娘子?”云柏摸了摸明夏的面颊,自言自语道:“想当初就不该拒绝了你的挽留,答应了老头子的事,我可以耍赖嘛,可是那时候的我竟怕你连累我不能遨游四海,竟怕因为这一句话而羁绊住这一生,竟怕……怕身边多了一个你,就会心有挂碍……我真是太蠢了!为了这些有的没的想法,竟然……不过小娘子你不要骂我,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不能见你的日子里,我天天睡不好觉,也吃不好饭,或许这就是书中所说过的那种吧,呃,我却是背不出来的,小娘子,你一定要好起来,等着教给我这话怎样念,这样可好?”哽咽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微不可闻,云柏将头埋在明夏的手上,满心的悲痛与恐惧好像潮水般袭来,叫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弹下了男儿泪。

东方阡陌跨进门来的时候,便见背光之中云柏的双肩耸动,竟是这样的凄楚……唉,也不知那岌岌可危之人是谁,竟会叫云柏这样的男儿汉伤心成这般模样,东方阡陌这样想着,便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榻上那人的面目,这一看不打紧,他的双眸猛然大张,一颗心也忽的提上了嗓子眼。

那……那人岂不是,杜家娘子?

因为那一身的男装,他竟没有向这里想,初时云柏将那人的面目拥在怀里他也看见,现在才知晓,这竟是杜家娘子!

可是,她何至于落魄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阡陌满心的疑惑,却在想起杜家娘子现在仍然性命攸关的时候,忙走上前,又叫过身后的老大夫来,心急地叫他快去看!

云柏被东方阡陌拉到一旁,那老大夫便坐在明夏身边为她诊脉,只是,诊了没一会儿他就站起身来,开始解那病人的衣衫……这样子一定是外伤大于内伤啊,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珍惜,好好的身子也能折腾成这样,老大夫嘘唏不已。

然而一旁的云柏和东方阡陌却全都目眦欲裂,这这这……这小娘子可还是方才及笄的女儿之身,怎能……

“老大夫,您不能……”

“周师傅,这不妥……”

云柏与东方阡陌异口同声,那老大夫却回身望了他们一眼,奇怪道:“二位公子怎么了?”

“这……我家小娘子还是清白的女儿身……”云柏压低了声音,却不容人质疑地说着。

东方阡陌闻言看了云柏一眼,为着那个“我家”而微微顿了一下,却也道:“是啊周师傅,这……这是位小娘子,只怕不妥吧?”

“哈哈……”那周大夫却大笑一声,道:“二位可真是护花心切,放心吧,我老头子没那么龌龊,我就是看看她手臂和膝盖上的伤。”

“哦,”云柏松了一口气。

“恩,”东方阡陌如释重负。

然而那周大夫笑着摇了摇头,便开始检视明夏身上的摔伤,只是,越看他的额头便皱的越紧,那深深地皱纹好像也凝结了起来,一如他现在的心情,这位小娘子的摔伤,怎会如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