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和风扑面,四月的长安到处都是鸟语花香,就连明夏现居的这个小院也不例外。

捧着一本琴谱细细看着,明夏不时地皱皱眉头,忽然心有所悟,便伸出纤纤玉手,在身前的古琴上乱拨两下,毫无意外的,古琴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噪音……

嗨,这古琴还真难学。

明夏叹了一口气,一把将那琴谱扔在一旁的石凳上,恨恨地瞅了两眼,等气消得差不多,便又不甘地将那琴谱捧在手上,继续攻克……我看我看我看看看,我就不信降不服你!明夏一咬牙,跟一本泛黄的琴谱铆上了劲。

怡儿含着笑意捧过来一杯茶,见明夏一副拼命地架势,便笑道:“大小姐,还是没有进步么?”

明夏喟叹一声,却死不承认道:“胡说,你家小姐天资聪颖,一个小小的琴谱有什么难得,我已经学会了……一个开头。”

望着明夏那挫败的模样,怡儿忍俊不禁,道:“大小姐,表少爷也并没有说一定要大小姐学会呀,您大可以撒个娇,混过去不就完了?还当真练起来……我听说,这琴艺可是极难学的,非是有耳濡目染不能学也,大小姐整日忙于商行交易,又从来没有基础,这不是自己难为自己么?”怡儿说到后来,都有些愤愤不平,那表少爷使用激将之法也没什么错,可何苦这般难为大小姐呢?

在明夏身边呆了这么些日子,怡儿早明白了她家大小姐的德行,胭脂水粉大小姐是不爱的,女工书画琴艺大小姐是不精通的。可是她的大小姐可比那些整日养在深闺的千金们好多了,为人和善又聪明,就是对她这等奴仆也以平等的眼光对待,打骂是从来没有的,赏赐却屡屡降临,甚至有时候大小姐自己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的……这样一个宽仁聪颖的主子,怡儿自问是前世积了大德,才能摊上的吧。

所以这么好的大小姐,怎么会因为琴艺不精而找不到好姑爷呢?怡儿才不信!表少爷可真是信口雌黄……

然而明夏却笑了,她望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小丫头,道:“表哥那等拙劣的手段,我又怎会不知?怡儿你莫再怨他了,我只是闲着无聊,故意找点乐子吧。”说完她站起身来,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一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身子,一边伸着胳膊做了个拥抱蓝天的姿势,脸上笑意盎然,好像春花一般灿烂:“怡儿你可知,当你用自己的努力成就了自己的梦想,用自己的汗水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何等的快乐啊……这就是所谓征服的快感,你家小姐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乐子啊。”

怡儿似懂非懂,什么……征服的快感,那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不过大小姐这般欢快,可就是那所谓的快感?

晓得怡儿不懂,明夏心情大好便又耐心地介绍道:“怡儿,你平常学女工,看到一个新鲜的图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它绣了下来,你的心里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怡儿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出来,前两天她跟着三小姐的丫环锦儿上街买针线,就曾在绣庄看见过一个极好看的图样,那般新颖的花样啊,让她毫不犹豫地就拿出自己积攒了好些天的银子买了下来,花了好几天她才照着那个样子做出了一模一样的花,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锦儿现在见了她还都佩服的紧呢!

“那就是啦,怡儿,这就是追求知识的快乐,因为这快乐我们才会愿意学习,而我们人类就是因为善于学习才迥异于其他的生物,从而奠定了万物灵长的地位啊。”

明夏有感而发,然而怡儿却真的听不懂了,所幸这样的事件不是没有发生过,不懂就要不问,怡儿很是熟练地点点头,不等明夏询问便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八卦:“大小姐,你知道么,我们隔壁的孙家祖上曾经是大官呢,规矩特别多,他们家的丫环说,她家开饭时老爷夫人都要净手漱口,吃饭时谁都不能说话,丫环们来回传送东西都要鸦雀无声的,否则就要家法伺候……有一回一个丫环不小心打了碗,那老爷一气之下就把她给卖出去了呢……”怡儿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可怕,顿觉孙家好似洪水猛兽,反观自己家里,大小姐老爷夫人,三小姐小公子,还有文静的表小姐,都是极其和善的,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规矩,自己还真是命好啊,想到那孙家的丫环一听她这么说便羡慕的很,怡儿的脸上就溢出了笑容来。

明夏望着呆呆的怡儿脸上露出傻傻的笑,顿时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傻丫头又开始想入非非了……不理怡儿的走神,她自顾自地又拿起那琴谱,很是耐心地研究了一回,自觉理论知识掌握的不错了,便又开始结合实践……

然而琴音一起,怡儿的耳边好像诈了一个焦雷,还是最难听的那种,她顿时一蹦老远,小脸还煞白煞白的:“大……大小姐,你……你先别弹,等我出去……去给你……给你……”给你了半天怡儿也没有想出话来,然而她小小的身子却早已挪了开去,堪堪已到了小院的出口,扔下一句“我去给大小姐再沏一碗茶”,怡儿夺足狂奔,已经落荒而逃了。

明夏望着怡儿消失的方向很是咬牙切齿地笑骂:“真是反了天了,竟敢明目张胆地笑话她主子的琴艺!我……我弹的有那么难听吗?”嘟囔了一句,明夏很是没辙地无语望苍天:“为什么我就没有成为一代才女的天赋呢?”可恨那闵媛经商的本事也很是要得,她怎么就能弹出那么好听的琴音?

是了,自从无意中得知闵媛还是个大才女,明夏的心里便住了一只小蚂蚁,没事的时候就会出来挠几下,让她的心里痒痒的,闲暇之余竟然翻起了琴谱,没事了就舞文弄墨,逮着人了就要手谈一局……不不,她这可不是嫉妒,她是在完善自己,以期能配得上未来她那位绝对比云柏优秀的老公!

可惜啊,想到自己的婚事,明夏就更加纠结了。

她的生日便是在五月,五月之后也就正式及笄了,及笄不仅代表着成人礼,同时也宣告着这位姑娘已经是待字闺中了,大家谁有适龄的男孩,就赶紧来提亲吧……

既然婚事无可避免,明夏也不很推拒,现在的她全身上下都打上了唐朝的烙印,除了脑海中多出来的那一部分记忆,她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唐朝人,中国的古话不就是说要入乡随俗么?既然回不去现代,那么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朝代,安安心心地找个良人把自己嫁了吧。

前两天苏氏来杜府做客,便亲自叫着卢氏说了这个问题,因为明夏不是普通的女孩,苏氏说的时候并不避忌明夏,她只是担忧着明夏外来的身份,一时间在这长安不熟而找不下好的人家,又说什么长安人颇为注重门第和才艺,嘱咐明夏没事的时候也练练闺阁的礼仪,说白了就是好好充实自己,到时候才能抬高身价,找到一个身世高贵的如意郎君。

林飞卿听得林飞秀说过之后,便笑言明夏虽是聪明绝顶,但若想博得个才女之名还甚是艰难,“概因资质所限尔”,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等到林飞秀再把这话传给明夏,明夏真是气歪了鼻子,什么资质所限,她偏偏要学个琴棋书画给他看看!

虽然扬言要炼个才女出来,不过明夏可没有把这事真的放在心上,她之所以如此愤愤,都是因为无聊啊!

无聊的人是很可怕的,会揪住任何一个可以发作的机会,好放置她那无穷无尽的精力。

尤其明夏还是一个失恋的无聊人。

不过玩玩闹闹的几天下来,明夏还真的将那失恋的郁闷慢慢化解了,她现在想到云柏一点也不难受,精神上也不再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迷,看来失恋综合症已经痊愈咯!

明夏一高兴,手底便又开始乱弹琴,少不得在她周围又制造出一个正常人勿近的大圈子,就连那树枝上唱歌的鸟儿,也终于受不住这等严酷的摧残,扑棱棱地一头栽到地面上,宣告无语了。

然而却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向着明夏,不畏噪音的,勇敢的,缓缓走了进来。

“妩媚,你怎么来了?”明夏诧异地看着静静伫立眼前的绝美之人,望着她明眸之中深深的鄙视以及忍无可忍,讷讷道:“那个……我弹的很难听?”

妩媚瞥了她一眼,分明是在指控你知道难听你还弹……她也不说话,只是示意明夏站起身,便自顾自地坐在那琴案之前,素手轻抬便是一曲,那个优美啊……果真如同溪水峥淙山泉叮咚,清脆的琴音响彻天际,简直是天籁之音啊。

明夏陶醉地听着妩媚弹琴,只叹这老天不公平,妩媚长得这样漂亮,竟然还如此多才多艺,不仅舞跳得好,就是弹琴也这般不凡……她的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抚琴的妩媚眉眼俱是柔和,一扫先前的冰冷,显然已经是融进去了。

什么是风情万种?

什么是倾国倾城?

明夏赞赏地摇摇头,暗想倘若自己是个男子,一定要造个金屋子出来好藏娇!

一曲抚罢,明夏还在遐想连篇,然而妩媚却起身站到一旁,酷酷的不说话。

人家有才就有耍酷的资本,明夏嘿嘿一笑,忙讨好地对妩媚道:“教我吧,拜你为师,好不好?”

好一会儿,妩媚才点点头,道:“你水平太差,要好好学。”

明夏连忙点点头,妩媚既然肯现身就是要教她的,虽然弹琴对她来说无可无不可,但人家这般热心来帮忙,以妩媚的冷然,必是真的担心起她……才会这般纡尊降贵地教导她吧,咱自然不能落了人家的面子啊。

妩媚是个严格的老师,明夏虽未叫苦连天,心中却着实苦笑了,但一旦真的学了进去,那生涩的琴谱也变得有趣起来,明夏跟着妩媚慢慢地学,妩媚也渐渐地话多起来,这倒是叫明夏很是窃喜,暗道这回她跟妩媚说的话简直比以往加起来都多,也算是增进了感情了,值!

能叫身边的人高兴,明夏也就高兴了。

试想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了积极乐观的环境中,即使她一时心情不好,也很快就被感染的开心起来吧,所以一定要让身边的人都幸福!

这一教一学倒是极相合,等到尹贵前来寻明夏,明夏早已在妩媚的谆谆教导下学得了大半首曲子,可谓进境神速啊。

正当明夏沾沾自喜的时候,妩媚却起身给尹贵行了一礼,又向明夏冷冷地道:“你记得练,学得太慢……”

明夏被噎的一滞,在尹贵的笑声中,目送了妩媚离去。

“尹叔,你笑什么?”明夏闷闷地问。

尹贵一本正紧地想了一会儿,却眼中满含笑意地道:“我在感谢妩媚这丫头啊,要不是她,我们不知还要受多久的折磨……”说完他还长叹一声,赞道:“妩媚真是勇敢的人!”

明夏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尹贵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才扶着琴案,断断续续地道:“尹……尹叔,你也学会开玩笑啦!哈哈……”

尹贵却笑一笑,对着明夏毫无斯文的模样劝道:“虽说在咱们府里都是对大小姐的放浪形骸见怪不怪,不过大小姐毕竟要及笄了……”

明夏却毫不在乎地挥挥手道:“尹叔不要再说了,这事我自有打算。尹叔,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一听明夏问起这个,尹贵的神色都正经起来,他望着明夏正色道:“的确有事,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

见尹贵这样正式,明夏不禁好奇道:“尹叔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就说吧,何必这般严肃?”

尹贵却看了明夏一眼,道:“我很疑惑……”

“尹叔疑惑什么?”明夏对尹贵的故弄玄虚很是奇怪,尹贵一向是忠诚而驯服的,对于明夏的吩咐从来没有异议,就算是刚开始明夏实践那些惊世骇俗的主意时,他也没有多嘴问过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很疑惑,大小姐为何这般清闲?”尹贵望着明夏的双眸,很有些忠臣直谏的坚决之色:“以前在信都时,商行作坊的事业大小姐无不是亲手处理,点点滴滴事必躬亲,为何到长安之后,大小姐却甩手不管了呢?大小姐可知,老爷日日奔波在外,是何等辛苦?大小姐真的为了那等名声而要弃商行于不顾了么?”

原来是这档子事。

明夏恍然大悟,望着尹贵那平静的脸庞之上一双稍显激愤的双目,轻笑一声,道:“尹叔,原来你是不满明夏啊。”

“不敢。”尹贵欠欠身,双目都没有一点退缩,他对杜家忠心耿耿,也不怕明夏猜忌,况且明夏是何等为人,他也知晓,故而才敢这般质问。

对,尹贵就是在质问啊……明夏淡淡一笑,便将自己为了照顾爹爹尊严的话娓娓道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尹贵自然听得一愣一愣的。明夏开始将商行交给杜礼的时候,尹贵还觉得没甚不妥,然而渐渐地明夏竟有撂挑子的意思,近来在长安,杜家的进展又多是阻碍,杜礼每日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明夏仍然不管不问,尹贵便看不过眼了。

尹贵是个正直的人,他看不惯的就要说,便也不怕明夏的怒气,只是不忍杜礼那般辛苦。

此刻听见明夏的话,他还发现自己的错怪了这个心地善良的丫头了,便歉疚地道:“大小姐,都是尹贵的错了,竟不知你用心良苦至此,老爷倘若知道,心里不知会多高兴。”

明夏也笑笑道:“尹叔千万别这么说,你这般为我爹爹着想,我心里不知多感激。明夏永远不怪罪尹叔的,尹叔是这般正直的一个人,明夏相信尹叔做的任何事,都绝对是为了杜家考虑的多,尹叔这般待我家,我又怎会不辨是非不明曲直?尹叔尽管放心。”

见尹贵面露感动,明夏却忙道:“尹叔,你可千万不要跟爹爹说啊,爹爹病了这么久,信心被打击,还要靠着女儿过活,心里肯定也是不好受的,如今他的身体终于好了,我要让他以后都开开心心的,要让体会一个做父亲的幸福。”

尹贵点点头,却是有些为难地道:“可这商行的事……”

“我自然不会放下的,”明夏打断了尹贵,道:“先让爹爹去试试,我暗中自然嘱托了吴三贵,倘若有什么难事,就叫他知会我,我自有打算的。我是杜家的女儿,自然不会置杜家不管,就算我以后成了别家人,杜家我也不会放下的,尹叔你该明白我的心思。”

这样的亲人,她怎么可能放下呢?

尹贵点点头,很是惭愧,明夏这些日子的游手好闲叫他心里着急,看着杜礼的疲惫辛酸他又很是心疼,原来明夏的心思竟是这般真,这般深,他……他真是错怪了她呀。

大小姐那等宠爱弟妹孝顺父母,又怎么会置杜家与不管呢?

他可真是多虑太多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