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了,长安城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欢声笑语充斥在每一个坊间,就连空气里都是喜庆的味道,沐浴在这样的节日气氛里,就是再冷漠的人,心里也会升起一分年关的喜悦。

与宫城方向的热闹不同,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池坊却是有些安静,平日里因为曲江和芙蓉园的缘故,曲池坊都是比较热闹的,盛夏时节游人如织,尤其喧闹,然而在这举国欢庆的除夕夜里,曲江池却寂寥起来,除了彻夜不眠的灯火,便只有呜呜的北风了。

因此云柏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大街上颇有些单调,马蹄清脆地敲击声非但没有打破那平静,反而让马上之人的心里更加寥落。

再加上方才得到的并不是好消息,云柏的神色间很是落寞。

现在他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早早地让位,那是因为云家已经濒临衰落,老爷子不想让云家在自己的手上走入灭亡,便拉他来做个替死鬼的吧。

他就知道老爷子没安什么好心。

所幸云柏也并没有期待会得到什么,那振兴家业的名声他更不稀罕,云家败落在他手上便败落吧,他也不怕宗族的唾骂。

然而让他放不下心的,是云家的那些仆役们,还有在云家待了一辈子的老人,云家垮了,他可以一走了之,可那些人怎么办?

云柏很困惑。

他暂时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倘若小娘子在就好了,她一眨眼一个心思,定能想出个万全的办法来。

面对岌岌可危的云家,云柏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意思,可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他还是很乐意的,然而目前看来,效果却并不是很理想。

倘若没有人故意捣乱的话,相信这局面会好一点,然而眼下却不可能了。

为着林天凡与钟鼎的事,云家已经与一位郡王爷成了死对头,再加上本就僵化的体制,云家已经岌岌可危。

但云柏仍没有放弃希望。

也并非是必须将云家从泥淖中拔起,只是云柏的性子便是那样,能多做一些是一些,尽人事知天命,倘若他已尽力,那以后的事情便都与他无关。

对待小娘子是这样,对云家,他也是这样。

一群嬉闹的小孩子陡然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云柏一惊,忙勒紧马儿以防撞到这些孩子。

孩子们却一点也不怕,他们一边跑一边闹,都穿着崭新的新衣裳,手里还提着自己的灯笼,结着伴满街跑,好像马厩里的小马驹,终于得到了自由而撒起欢来!

云柏看着这些孩子从马前呼啸而过,耳中听见他们恣意的欢呼,嘴角便微微地翘了起来。

不由得怀念起在杜府的那些日子。

三娘小郎他们,现在是否也在疯闹?

小娘子该生气的,她会背着手突然出现在疯玩的三娘和小郎恬妞的面前,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宣布三个不许又或者约法三章……云柏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很好,微翘的嘴角也渐渐上升,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笑声渐渐低沉,终于,归于沉寂。

小娘子该还生他的气呢……

云柏一想到这里,就突然烦恼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近来他总是会因此而郁闷。

而叫他最为纠结的便是,小娘子到底有没有生他的气呢?

这个问题折磨得云柏寝食难安,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小娘子那张幽怨的脸,或许,他真的错了么?

可他本就是来去如风的过客,又怎能在信都留下来呢?

留在一个人的身边,一辈子,这是云柏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所以当小娘子说出挽留的话时,他愣了,这事他根本没有想过,叫他怎能开口应承?

可是不应承的结果便是如此:他夜夜碾转反侧,一有空闲便会纠结。

他这是怎么了?

云柏有些骇然的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好像在他心里扎了根,叫他吃饭也能想到她,睡觉也能想到她,就连走路的时候都在思考,小娘子现在在干啥?

这个情况很反常,自家知自家事,云柏从来就没有对一个人这般记挂过,就是那个死老头子,也不会……

一眨眼脑海里便又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笑着的模样,恶作剧时的模样,伤感的模样,专心阅读账册的模样,以及请他留下来时,忐忑不安却又坚定异常的模样……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一踏出信都城便开始崭露头角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傻呆呆地返回杜家留了一块玉佩的原因,说到玉佩,云柏的心里更闷了,就是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什么意思,那一瞬间的决定又是为着什么?

尤其是那一块玉佩,还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给了小娘子,希冀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能叫她少一点气急。

小娘子有可能来长安么?

云柏一边骑着马,一边慢慢悠悠地想着,昨天闵媛好像是说宋老头来过长安了,宋老头是小娘子的干爹,只怕回去之后少不得说起自己……云柏想到这里,突然莫名地有些羞赧,小娘子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份,倘若她知道他并不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还挂着皇商云家的称号,是会怎样做想呢?

云柏忽然好奇起小娘子的反应。

等她来了长安,他就去问一问罢。

可是,若是她不来呢?

云柏懊恼地抓了抓脑袋,突然发现自己很期待,在闵媛说过她邀请小娘子来长安的消息之后,就很期待,可是,小娘子若是不来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独步商行刚刚起步,小娘子放得下偌大的家业么?杜家在她的心中可是绝对重量级的存在啊。

街上全是灯火,除夕夜是要守岁的,所以曲池坊这边虽然并不很热闹,但家家户户也都是大门敞开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从一个个开启的大门里隐隐传向外面,然而云柏却恍然未闻。

倘若小娘子不来,那么等这边事了,他就去找她吧。

云柏突然轻松了,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连日里的困顿也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了雀跃。

他是没有信心拯救云家的,那么等云家败落之后,他便去找小娘子吧,小娘子是那般奇特的一个人,一定不会嫌弃他,更何况,他可以仍然做她的护院嘛,护院可并不一定要是个大家公子呢……

云柏想得理所当然,心情就又突然高涨,今天是除夕夜呢,小娘子一定在守岁,那他也来守岁吧,就是不能近在眼前,也可以这样默默地陪着她。

明夏此时的确是在守岁,方才教训过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玩火的小鬼,她现在仍然是气鼓鼓的,三娘可不小了,怎么竟带领着小郎和恬妞玩起了火?还在堆着柴草的院子里烤鸡吃!这可不是就怕不出火灾么?

教训了一回,三个孩子看起来俱都认错了,小脑袋都是耷拉的……念在他们认错状态良好,明夏决定饶了他们,毕竟是大年夜的,卢氏可是吩咐了,让她不要训人。

堵之不如导之,明夏见三娘她们无师自通地竟然想到烧烤,便索性真个叫了做饭的刘大娘来,叫她专门料理了一只鸡和一只鸭,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任凭小郎他们去折腾,只不过这回旁边放了人,万一出事也好及时解决。

看着三娘恬妞小郎的脸在火光之下满面笑容,明夏也突然动了玩闹的心思,然而她还没说要加入,就被卢氏叫了来,守岁。

其实这唐朝过年跟现代也差不多,区别当然是有的,大都还是一样的,不外乎吃年夜饭,守岁,放烟花……只是可惜没有春节联欢晚会可以看。

好在信都城里早就摆开了几座戏台,听说除夕夜是要开唱一晚的,擦黑的时候明夏还跟着卢氏她们坐着马车去看过,果然很热闹!

三娘和小郎恬妞可玩得尽了兴,尤其是三娘小郎还碰见了以前的同窗,戚字蝉和戚子言姐弟俩,五个小孩凑了一堆,在人群里欢快地钻来钻去,别提多高兴了。不过天色刚晚卢氏便叫人将他们都带回了家,说是晚上外边冷,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任是三个小鬼再不愿意,也只得跟了回家来。

过年是个繁忙的节日,就是不理世事的卢氏也需要天天出来接待拜访的客人,今天她又主持了家里的年夜饭拜神一系列的活动,明夏不忍心叫卢氏再熬,便应了她去守岁,只叫卢氏回去照顾杜礼。

杜礼跟着杜家的人喝了一天的酒,如今早烂醉如泥了,就是跟着去的力奴和吴三贵,此刻也醉醺醺地倒在各自的房间昏昏欲睡。

“阿姐,来尝尝!”小郎手里捏着一个木棍,木棍一头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怎么烤成了这样?!”这还能吃吗?明夏很怀疑。

“阿姐,很好吃很好吃,三娘和恬妞吃过了,都说好,怡儿姐姐和妩媚姐姐也说好呢!”

“什么?你妩媚姐姐也尝了?”明夏呵呵一笑,接过小郎手里的木棍,看了那黑不溜秋的肉块一眼,笑道:“就是这样的?妩媚也吃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妩媚的身份不寻常,这是明夏早就知道的事,因此杜家发达之后,明夏便再没叫妩媚做过事,甚至还拨给她一个小丫头,权当是姐妹一样的养在府里,妩媚本就是孤高的很,这下更加孤高起来,以前的习性便又渐渐回归,尤其是衣食住行,妩媚倒是比明夏还要讲究。

但妩媚的讲究却并不那般明显,她总是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保持自己的风格,这也是明夏从不过问的原因,人家一个大小姐沦落到这般地步已经非常可怜了,只要不影响别人,她爱怎么讲究就怎么讲究吧。

那般爱洁的妩媚,竟对这黑乎乎的烤肉破了例?

“是啊,”小郎说起这个更加得意了,“妩媚姐姐本是不吃的,可是我们烤得好啊,怡儿姐姐吃了连说香,妩媚姐姐就拿了一块,吃了一口,就说好!”

“哦,是吗?看来你们的手艺见长啊!”明夏随口夸了一句,果见小郎笑得更开心,她也笑了一回,又继续好奇道:“后来呢?你妩媚姐姐把肉都吃完了么?”

“没有,”小郎摇摇头,有些困惑道:“妩媚姐姐最后跑了……”

“跑了?”

“嗯!”小郎重重地一点头,又神秘兮兮地趴到明夏的耳边,小声道:“怡儿姐姐说,妩媚姐姐是想亲人了,所以跑了……三娘还说,看见妩媚姐姐哭了呢。”

“哭了?”明夏重复一句,若有所思。

小郎却拉拉明夏的袖子,不依道:“阿姐你快尝尝啊!再不吃都要凉了。”

“可是……”这黑乎乎的东西,确定它能吃?明夏舔了舔嘴唇,十分为难。

“你快吃吧,阿姐,吃完还有哦!”小郎调皮地一笑,就听见三娘和恬妞一路笑着,叽叽喳喳地跑了进来,她们的手里也都举着一个木棍子,棍子的一头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明夏无奈地一笑,见三娘和恬妞都把手里的烤肉递了过来,只得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义无反顾地向那黑乎乎的烤肉开始进攻。

吃完了最后一口肉,明夏将那木棍随手扔在一边的木桶里,很是享受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三娘小郎恬妞异口同声,全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明夏,只盼望能得到她的嘉奖。

“很好吃!”

明夏话一出口,三个孩子早欢呼起来,她们盼的就是明夏的夸奖,如今听见阿姐这般推崇,自然兴高采烈起来。

“我要再去烤一只,送给爹爹和娘亲品尝!”小郎握紧了小拳头,看那模样就跟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喜形于色。

“不行,爹爹和娘亲要吃我烤的,我烤的比较好看!”三娘当仁不让,显然她对自己的手艺更加自信。

见三娘和小郎剑拔弩张,谁也不肯相让,恬妞便在一边小声劝道:“你们可以一人烤一只,然后送给老爷夫人去尝尝啊……”

“对对……”明夏一边笑一边说,被三娘和小郎之间莫名其妙的战争搞得欢乐不已。

“那好,我们比试一番吧,一人烤一只,然后让爹爹和娘亲判定哪个好吃一点!”三娘提议。

“好,三娘,我们现在就开始!”小郎跟三娘没大没小的惯了,越来越直呼其名,明夏对这称呼也没啥严格要求,便任由他们这么叫着去了。

二人说完早雄赳赳地跑了出去,恬妞看了明夏一眼,见她笑盈盈地全没生气的模样,便也跟着跑了出去。

“注意安全啊,不要烧伤了手!”明夏忙补上一句,就听见小郎和三娘远远地应了一声,早都跑得没影了。

跟一同守岁的小翠她们又说笑了一回,待到众人散去,明夏才叫了怡儿温了一壶酒,又叫她准备了一些下酒菜,这边刚刚备完,小郎他们就又跑了进来。

“来,你们都喝杯热酒驱驱寒气。”明夏叫过三个孩子来,便叫怡儿倒了三杯酒,一人与他们吃了一杯。

这酒不是青云作坊的清酒,而是唐朝本土的酒,酒精浓度很低,明夏权当是饮料在喝的,三娘他们虽是小孩子,喝一点料想也无妨。

然而三娘喝了一杯,却自顾自地寻了酒壶来,又倒了一杯吃,吃完又是一杯……一连吃了七八杯明夏才发现,忙叫住了三娘,诧异道:“这么好喝?”

“是啊!”三娘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神情太过欢乐,便有些傻傻的,明夏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原来三娘这一口气喝了七八杯酒,竟然微醺了!

这酒量……

啧啧,不是吹的,就这种低浓度的酒,明夏可是千杯不醉的……看来三娘还是不行啊。

因为三娘的前例在先,明夏便不许小郎和恬妞再喝,但是想到他们方才吃了不少肉,明夏便叫他们搬出象棋来下着玩,顺便消消食。

三个孩子终究是孩子,没玩了一会儿便开始呵欠连天,三娘最惨,有点酒意的她笑闹了没一会儿便趴在一边呼呼大睡,小郎和恬妞也点起头来,想到三个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要守个通宵的夜来,明夏突然就笑了。

还通宵,这才几更天就困成了这样?等明天她们醒了,一定要好好地鄙视一番。

明夏摇了摇头,只得叫人把她们一个一个地抱回房去,她又亲自帮着盖好被子,顺便从怀里拿出预备好的压岁钱,一一分放在她们的枕头底下,这才带着人回了守岁的屋子。

三更天后,丫环们也都撑不住了,就连小翠也已经回房去歇息,可明夏却精神的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索性去做事,正好卢氏说了,大年初一不许她理事,那便今天晚上做一做吧,她手头要处理的事情可不少呢,因为年后要跟着林飞卿一起去长安,这家里的事情商行里的事情,就不能不早早地安排妥当。

摊开手边的账册记事本,明夏看着看着却出起神来。

要去长安呢……

倘若见了云柏,她要说些什么?

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这是明夏近来的习惯,一想到云柏,她就会忍不住将玉佩拿出来看,虽然没什么好看的,可就是百看不厌。

完了,她爱屋及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