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顿好黄大威一家的时候,天气早已入了冬。

立冬之后,气温更低了,信都虽然是温带大陆气候,可这两天竟也滴水成冰,再加上天空一直阴翳,好像个大锅盖一样扣在人们的头顶,偶尔还会刮起呼呼的北风,这都不得不让人承认,这个冬天真的冷。

“真冷啊!我全身都冻僵了!”小郎跺了跺脚,将书具递给上前的丫环,一边向着明夏委屈道:“阿姐,学堂里冷的要命,连墨都研不开啦!”

三娘和恬妞也将文具递给各自的丫环,一听小郎抱怨冷,便都鄙视道:“堂堂男子汉竟然还怕冷呢!”三娘说完还继续道:“小郎,你们那里有三十多人呢,可我们那里只有十几个,人少了屋子里就更冷,可我和恬妞都不怕,就只你哭天抢地的,羞不羞?”

小郎一听撇了撇嘴,却不得不承认道:“你们那里的确是冷……”说完又凑到三娘和恬妞身前好奇地问道:“你们都不冷么?”

三娘哼了一声直接无视他,恬妞却微微一笑,看了明夏一眼,又向小郎道:“也冷,不过还能承受。”言下之意便是只要能承受的便不叫冷,这可是摘自明夏的语录,故而恬妞说的时候还特地看了明夏一眼。

明夏一听就乐了,她发现她是越来越喜欢恬妞了,这个女娃娃最大的优点便是聪明,而且,聪明的十分到位,既不故作聪明,也不呆呆傻傻,文静而又坚韧,敏捷而又内敛,是三人中最让明夏喜欢的一个。

三娘也不错,就是有些孤高傲物,她看不顺眼的便会不屑一顾,心性又大大咧咧,比恬妞的周全细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看来以后要着重这个方面去培养了。

看了看小郎,明夏却叹气了,虽说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但三岁看到老这句话是没错的,小郎的粗心大意是他的大毛病,否则就凭小郎的资质,赶超恬妞都不是问题,然而偏偏他性格毛糙易于冲动,白白浪费了好天赋……不过小郎最大的优点便是善良而大方,也算难能可贵的了,再加上明夏一直针对他粗心的毛病对症下药,如今小郎也渐渐细致起来,倒叫明夏放心不少。

站起来跺跺脚,明夏吸了一口凉气,也笑道:“果然挺冷!三娘,恬妞,你们学堂没有生着炉子?”她明明记得交过炭钱的。

“有,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学堂太大,就有那么两个小炭盆,一点事儿都不顶。”三娘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和恬妞嘴上硬气,心里也怵得很,每次从学堂回来,双脚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那滋味……当然不好受啊。

三娘她们的辛苦明夏又怎会不知?当初她也是进过学堂的,至今对那冷冰冰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此刻便分外同情起三个孩子来。

“这样吧,”明夏沉吟了一会儿便下定了决心,她笑吟吟地看着三个不明所以的孩子,道:“明天不要去学堂了。”

“不去学堂?”三人异口同声,俱都讶异得很,她们……她们不会是做错了什么吧?

三人小脸上的忐忑太明显,明夏只一眼便看明白了,她失笑道:“阿姐的意思是,咱们请个师傅来,自己在家里学好了。”

“哦……”原来是这样,三娘小郎和恬妞俱都松了一口气。

看不出来啊,这群孩子还挺爱学习的,这个认知让明夏挺高兴,她便格外开恩道:“近日天冷,你们都不用格外做功课了,都去爹爹娘亲那里取暖吧。”因为杜礼的身体不好,入冬之前明夏就特地设计了一个有地龙的房间,特地留给杜礼和卢氏居住,所以算起来杜府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杜礼和卢氏居所了,三娘和小郎没事了都爱往那里凑。

“阿姐最好了!”小郎蹭蹭蹭地跑了上前,抱着明夏的腰便撒起娇来。

明夏呵呵一笑,对小郎的动作给予了默许。小郎马上就九岁了,身高已有一米二,看起来也是个大孩子了,明夏便不许他再有小孩子的行径,毕竟是大孩子就要有大孩子的样,明夏可不想让小郎永远做个温室里的花朵,那样太危险,以后可连暴风雨也抵抗不住的。

被呵斥了几回,小郎也知道阿姐的意思了,便很少再粘着明夏,今天也是兴奋过度,终于摆脱了那个冰冷的学堂,叫他怎能不高兴呢?

“呀,下雪了!”三娘眼尖,一瞅见外面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花,便飞快地跑到了院子里,又是欢呼又是乱叫,蹦蹦跳跳地全没一点闺秀的模样。

明夏宠溺地笑笑,她就知道要三娘守那些笑不露齿莲步轻移的淑女守则是不成的,现在看来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其实也怨不得三娘,就是文静如恬妞,淡定若明夏,此时看见那晶莹的,洁白的,飘飘洒洒的小精灵也欢快的很,好像世界都因此而宁静了,天地之间都为它们沉醉了……

丫环们闻声也都跑了出来,杜府虽然规矩很严,但只要不违反那些规定,同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丫鬟伙计们是可以有自己的支配时间的,偶尔将手头的不太要紧的任务推迟上一时半刻也没有关系,因此这些花季男女们放心地倾巢而出,在雪地里尽情释放自己的雀跃,杜府一下子便像是过节一般热闹。

不单杜府,就是大街上的欢呼声,也清晰可闻。

明夏这回没有跟着大家伙疯玩,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檐之下,望着轻盈犹如羽毛的白色雪花铺天盖地的飘洒下来,心中着实高兴,耳边听着远远近近的欢笑,夹杂着三娘小郎和恬妞三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心中突然被一股殷殷实实的幸福涨满,好像饥饿的人终于得到了温热的食物,这样踏实,这样暖和。

“阿姐呀,下来跟我们一起玩么?”

这回是三娘跑了过来,她拉着明夏的手,仰着因奔跑而红润的粉嫩脸颊,大大的眼睛里蕴满了快乐的亮光,落在明夏的眼里,简直灿灿生辉。

怎么能够说不好?

明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满足了。

她还是有成就的,不是么?

杜礼虽然身体仍旧虚弱,可毕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还兴高采烈地扬言明年就要帮着明夏理事。杜礼的幸福就是卢氏的幸福,看到丈夫好转,儿女懂事,做母亲的卢氏是最欣慰的那一个……如今全家和美安康,吃穿用度俱都不用再来发愁,明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当初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呀。

可是心里为什么没来由的起了一阵虚泛,叫明夏笑着的眉眼里仍然藏着一抹淡淡的哀伤?

明夏知道,可是她不说。

信都下雪了,不知道长安街头是否也是洁白一片,朱雀桥上,可曾有多情人儿也在流连忘返?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呢,时隔近一年的姗姗来迟,人们如论如何也是要欢畅一下,以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林家首先治酒开了瑞雪宴,给信都各大家族都发了请帖,围炉赏雪,团坐赋诗,更有那家中长着好梅花的,还特地带去了几瓶,红艳艳的令酒宴顿时增色不少。

明夏不擅诗词,胸中墨水虽然不少,但著作权人都不是她,明夏的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据为己有,便在宴会开始之前带着三个孩子走了一遭,留下自己特地叫人做出来的围巾护手和棉袜,吃了一杯茶,明夏要提前离去。

林飞秀却不乐意,她本想叫明夏也留下来,但想到明夏的日理万机便没辙地放行,不过三娘小郎和恬妞却被她留了下来,说是一会儿等赵月儿她们来了,要组队打雪仗。

小郎一听这个,早兴奋地跑去热身,明夏一见也笑了,这群孩子。

“表姐,你也留下来玩一会儿么!”林飞秀见明夏也感兴趣了,想要明夏留下来的心思又死灰复燃了。

“秀儿,表姐是大人了,怎么能陪你们一起疯?你们玩吧,这个游戏我就退出了,以后再有好玩的了就叫我,这样可好?”这群小孩子都是鬼灵精,每回借着明夏推辞的时候都会要点额外的补偿,明夏现在也学乖了,不等林飞秀要求便先抛出自己的补偿。

林飞秀撇撇嘴,只好道:“好吧,娘亲说不要我们烦你,秀儿知道表姐很忙啦,你忙去吧,叫三娘她们陪我就好了。”

“秀儿乖。”明夏摸了摸林飞秀的头,很是老气横秋地夸奖了一句。

林飞秀被逗乐了,也不再计较,明夏便顺势告辞离去。

虽然她童心未泯,但毕竟还是个大龄剩女啊,偶尔陪着孩子们胡闹一下权当放松,怎能天天伴着她们游戏呵。

明夏耸了耸肩膀,双眼迷离地瞅着纷纷扬扬的天空,颇有些落寞地感慨道:“人生啊,就是这么无奈……”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这台词怎么这般……别扭呢,不过怅然总算得到了解脱,明夏提起棉群的下摆,慢慢悠悠地上了马,她也不叫人陪,自己优哉游哉地向十柳草庐去了。

等明夏的马儿都消失在漫天白雪中,才有两个人影从街上转了出来。

“这就是杜家的二娘子么?”严绿野望着明夏消失的方向,心神仍旧没有回复过来。

怎么跟苏儿说的不一样?

商少容望着严绿野呆呆的模样,了然地笑道:“是啊,这就是杜家娘子。”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子不凡了,如今才发现,除了那颗精灵古怪的头脑外,她的身上竟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可爱的迷人气质,简直跟她人前的求全责备一点也不一样啊。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商少容发现,虽然他比严绿野知道的多,但却并不多多少,尤其是现在,杜家娘子对他对颜儿都有一种淡淡的疏离,这种疏离不是刻意为之,偏偏却叫人逾越不得半步。

也许,是爹爹错了吧。

商少容有些不确定地想。

倘若叫明夏知道自己的那番作态都被人看了去,只怕又想从自家的鸡笼子跳了下去……她那完美的淑女形象啊,随着那句话“砰”的一声,化为了泡影。

然而事实证明,只要是本质的东西,就永远不会被掩盖的痕迹全无,譬如现在,明夏哼哧哼哧地卷着雪球,就再没一点温婉矜持的淑女模样。

嗨,其实淑女算什么,又当不得饭吃,明夏才不稀罕,她现在在意的是,怎样堆出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雪人来,好让苏清河醒来一眼就能看得见。

苏清河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了。

明夏忙活之余不由得抬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窗,心中惆怅的很,苏清河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如今……唉,只不过是等日子吧。

心中第一百遍地感叹: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

像苏清河这样有才有貌有情有义的优质男,怎么会这般短命呢?

罢罢罢,她还是尽力做点有用的事,这些抱怨感慨就留着日后无聊了再去发一发。

明夏边玩边堆,费了不少时间才弄出来雪人的身子,她围着自己拍出来的锥形雪人身正得意着,不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而且,满腔愤怒的:“这么难看的雪人!简直是侮辱我徒弟的眼啊……”

明夏一听,不怒反喜,她回身向着那发牢骚的老人挑衅道:“怎么?夫子有本事堆出比这更漂亮的雪人身子吗?”明夏的语气虽是询问,可那眼神却分明写着不相信。

陶花涧便笑着走了出来,双脚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十分悦耳。

“那是当然,下过老夫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堆个雪人有什么难的?”

明夏却打击道:“夫子,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这话可是俗语,您不会没听过吧?”

陶花涧斜睨了明夏一眼,道:“那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夫子请。”明夏说完,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向着陶花涧做了一个优雅的邀请动作,仿佛等待陶花涧的是一场学术辩论。

陶花涧也不客气,他绾起袖子便大踏步走上前,弯着腰就开始拿手收拢地上厚厚的积雪。

明夏也不甘示弱,她在“本已尽善尽美”的雪人身子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拍拍打打,只恨不得将那雪人拍成个活的。

二人堆得热火朝天一丝不苟,明夏更是不时查看一下陶花涧的进展,只见这个老人倒真的是技艺纯熟,便忍不住笑道:“夫子,原来你堆得雪人也不少啊?”要不咋这么有经验呢?

陶花涧笑道:“那还用说,老夫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想当初年轻的时候也曾轻狂过,小的时候还是个捣蛋鬼……如今一晃就是个老头子啦,时不待我,白驹过隙啊……”

明夏静静地听着陶花涧怀念年轻时的时光,心中也微微地感触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她却可以再次体味童年,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是她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呢……

爸爸妈妈,同学朋友,师长阿姨……好多好多曾经给予过她爱和感动的人们,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啊,年轻的时候想做什么就要大胆地去做,否则老了就再没机会啦。”陶花涧沧桑地说完,神情也凝重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

明夏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口回话。

“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弯着腰的明夏怀里掉了出来,落在雪地里,还砸下去一个坑,明夏低头一看,只见一块玉佩静静地躺在雪坑之中,登时心神微震,有些呆了起来。

陶花涧也发觉了明夏的迟滞,他凑过来一看,笑道:“是块好玉啊……啧啧,你看可惜的,你竟然就这么随便地把它掉了,幸好是在这里,要是掉在别个地方,可不就丢了?”

明夏瞥了陶花涧一眼,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她轻轻拿起玉佩,擦了擦上面的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方郑重地收了起来。

陶花涧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摇了摇头,仍旧回去堆他的雪人,只是堆着堆着,情不自禁道:“不好好珍惜,错过了,就没有了……就算你以后后悔,你也再没机会拥有了。”

陶花涧好似感慨什么一样,说完了便再不说话,明夏的心里却起了波澜,错过了,就没有了么?

她舍不舍得错过呢?

永远都不再见云柏,她舍得不?

她会后悔吗?

等苏清河醒来的时候,明夏和陶花涧都堆好了雪人离去了,院子里干干净净,积雪也清理地一点不剩,只有两个大大的雪人,翘着弯弯的唇角笑嘻嘻地望着他。

东边一个,西边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

门神么?

苏清河想笑,然而还没笑出来便咳了起来,这咳嗽一开始,便像是洪水一样止不起来,咳咳咳地再也没有间断。

真的是病入膏肓啊……

苏清河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却只是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终究是抵不过这命运。

昏倒之时,苏清河又看了看那两个又大又白的雪人,只见它们的笑容生动起来,连红红的嘴唇也越发的弯了,渐渐地,直到模糊一片……

苏清河静静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瞬间划过一生的记忆,从张开眼睛的初始,直到懵懵懂懂里留存的父亲母亲和蔼笑容,再到苏家争权失败被抄家灭族,族人死伤殆尽,自己漂洋过海……以及,不远千里追寻而来的泉吟。

她伴了自己这些年,现在可该解脱了。

只有他死了,她才会真的忘记他吧。

那便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