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是个私人石料场,几个工人,一地的石头。

这小城市统共发展起来也还没多少年,公墓就城西一个城东一个。城东那个是旧墓区,没人去翻修,整体环境比较差,他们就选了城西新建的这里。

石料场说是私人其实也不是说真的就全是私人管理了,毕竟开山采石这都是需要政府批文的。只不过有了一个批文,底下怎么执行就全看乡里的意思。乡下地方,很多事做起来就没那么多规矩,差不多就行。比如开山,规定好了地方,只要别太过,有时候捞过界了一点,也没人来太管,所以一个文件下头往往养着好几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私人石料场。当然你明着乱来不行,那肯定是会被罚的。

这里的石料场就是这么一个状态,明面上是市里的项目,但实际上的负责人算是老K的一个哥们儿,以前一起混过。后来这老小子攒了点钱就开始跑业务,这些年下来,七七八八的也把自己整的人模狗样,只不过道上有些关系一直没断,有时也能为他自己的事业保驾护航一把。

来之前老K联系过对方,不过不巧对方这几天正好不在地头上,所以到达的时候是那人手下的一个小子名叫青头的来接待的老K和刘翠儿。石料场背后有几间屋子,算是办公室,青头就一路把两人让到那里去了。

到了坐下沏茶,这小子应该是个实在人,也不来那些虚的,就把山上穴子的位置图片给取了出来:“李哥您看看,我们给您留的这几处。”本来坟地管理单位和石料场在实际的管理上就是一家,也就一事不烦二主,青头这里全包揽了。

清明前后,是定坟地寿穴的一个高峰,老K他们来之前先下了一部分定金,再加上今年正好没什么有钱人来指定位置,这时候才能有一定的选择范围。

刘翠儿拿过那几张配照片的打印图研究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没指望着要选多么好的风水宝穴,差不多安静又视野不错的地方就行,下定金其实纯粹只是种习惯。眼下对方给了他们多种选择,反而有些眼花缭乱。

老K对刘翠儿的心态大致还是比较了解的,一看她盯着图片眼神却有些放空,就知道是没办法决定了。他也不着急,干脆的把摊了一桌的纸张拢拢:“这样吧,你先带我们看看墓碑刻的怎么样,穴子一会儿咱们上山实地看,看中了直接下葬就行。横竖今天是正清明,也不用再挑日子了。”

反正一早青头就被教导过,今天来的这位不会在乎钱,但一定要实在,只要让对方满意就一切好说。对于老K的提议他自然没有异议,立刻手脚麻利的收拾掉桌上的东西,带着他们到了屋外,往石雕工地过去。

做墓碑的石头也就那几种,青头给他们一一介绍了,最后才讲到给老K他们选的那块:

“李哥咱都是实在人,我也不给您来虚的那套。这墓碑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耐用,一块碑,能经风霜才算真正好。那些个大理石的碑图好看,结果用个十来年,裂了,有些还不到这个年数,三天两头的要翻新,也不好,这是因为真正好的大理石其实也到不了咱民间。咱们头儿给我交代过,您不是那种浮夸的人,也不会一掷千金就为了弄块撑面子用的货,所以最后咱们还是给您用了这种料子。这是咱们这里山上自己产的石头,虽然说不出什么大名堂,但咱们这城里您必然是知道的,有史以来家里去了人都是用自产的石头刻碑,现在东头的坟场里还好多清朝末年的碑都没坏,这都是经得起考验的。”

这点老K确实知道。

他小时候没少去城东的坟场乱逛,虽然那时候天下不太平,但总有人会偷偷的去看看先人,偶尔也会有比较富裕或者比较虔诚的人家,在坟头前会留一个馒头什么的供奉,这些都是老K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而和这些相伴的,则是那里几座据说是清末民初时候的古碑。久经风霜已经十分斑驳,但依然坚挺的树立在那里,碑上的刻字笔画隽永,字迹深刻,据说都是当年本地的风云人物。

老K对历史的了解也就那样了,更没有人给他科普,不知道那几位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那几座碑确实从小就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种正气凛然的感觉,和周围一圈矮坟头截然不同。不过后来文|革搞的越来越红火,那几座大墓都被挖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青头相当的有眼色,见老K沉吟起来,就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给您选的这块,可是大有来历。估摸着您可能还记得城东那里曾经葬过几位历史上也有留名的大佬,后来在那阵子破四旧时候被挖了。这些年市里要整顿恢复本市历史面貌,那几位的坟都重新弄过,只是其中一位民国初的金姓将军那块碑怎么也找不回来,最后只能另外弄了个新的。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因为那块碑当年被推了之后就被人偷偷带下山截成了两段。”

老K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指指面前的石碑问他:“你的意思,这就是……?”

青头立刻点头:“这是其中的一块,另一块老早就出了省,据说是京里某位指名要去的。”

老K嗤笑:“你小子糊弄我了吧,这种东西,要查出来都是得进去的,还京里,谁那么雄心豹子胆的敢做这事儿,莫非是道上的哪位前辈?那也没听说过啊。”

青头一看老K不信,立刻急了:“哥唉!这事儿咱真的不骗您,不信您等我们头儿回来再问他,那也保准跟我说的一样一样的!这东西被藏了好多年了,京里那位也是偷偷来取走的。就算是干咱这行的,一般人也都不会知道这事儿,也就是咱们这些真正落了东西在手里的才清楚。”

老K看他说的言之凿凿,也不想跟他去分辨。看刘翠儿站在一边,看那墓碑和碑上刻字,应该是十分满意。刘翠儿满意他也就没什么挑的,再者看那石头料子确实是挺好,材质细密,落墨不晕,质地应该是相当不错,直接就点头:“行吧,这一块多少钱?”

青头比了个数,又很抱歉的笑:“可惜这料子只此一块,当年肯定也是精挑细选。穴子上本身的石棺材料肯定没这个这么好了,不过咱们也都帮您看好了,绝对不会差。一会儿看完碑咱们就去看棺,您要觉得不满意,咱们立刻再换也成。”

石棺是刘翠儿提出来的,一般来说穴子里四面用水泥埋好了,干透之后就直接下骨灰坛,上头水泥盖子压住就算封好。但是刘翠儿说她妈也算是大小姐的出生,生前没享过什么福,死后能弄好点儿就好点儿,这才订了这具石棺。

其实真要认真论起来,这是最外头一层,又是石头的,那就是个椁,里头还得再准备棺材。不过现在也不是解放前,他们是有几个钱,但没什么*,也就没办法弄这么多讲究,大概意思到位也就罢了。那石头的棺也不是正经棺材那么大,而是就着穴子的规格弄的,很小的一个,正好堪堪把骨灰坛放进去。

石棺是要安置在穴子中间的,外头还有水泥封,问题不会太大,两人看了看,那石料也算不错,也就没多挑剔。关照一会儿找好封穴子的工匠,一行人往山上去看墓地。

这个公墓的山头不算小,高度也挺够瞧的。相对的,山上的好位置也不少。老K他们出来的早,但是刚才在山脚下也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会儿上山,日头已经全开,灿烂的阳光洒下,林间枝头还挂着清晨留下的雨珠,青翠的环境和清新的空气让人不由精神大振。

青头很会讲,从风水讲到人文,又从人文讲到市政开发,把几处墓穴位置的优点全都全面的进行了介绍。老K开始还认真的听,到后头就觉得稀里糊涂,转头去看刘翠儿,却发现她聪明的根本从头就没在听,她只在认真的看周遭的环境,然后对比。偶尔看到比较可心的地方,就跟老K提一声——她知道自己留心的地方老K肯定会记起来,然后几处地方都看完之后老K就会帮她从中间选出最合心意的那一处。

老K笑笑,这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不过他乐意。能让那么独立那么强悍的刘翠儿这样依赖他,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几处地方走下来,日头已经高挂半空,眼看着时间也快到正午,再不定下地方落葬就不好了。老K跟刘翠儿合计了一下,最后选定了半山腰一处缓坡上面南的穴子。这一处占地也有十来平米,不算太大,但胜在视野开阔,四周也有绿荫环绕,空中日光洒下,只是站在那里就令人有神清气爽的感觉。

定了地方,反正钱不是问题,青头立刻一个电话到山脚,让底下的人往上把东西都送过来。人多好办事,几十分钟,一座新坟就树立起来。人散之后青头也不打扰他们,跟着工人一起下了山,反正余款老K高兴的话一会儿下山再结,否则回头直接转账也一样。

人散了,刘翠儿才接过老K一直背在背上的大包,从里头取出各种供奉果品和香烛,在案头上摆开,恭恭敬敬的磕头。老K跟着磕了一遍头,站到一边,留刘翠儿自己一个人在坟前发了很久的呆。

两人下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刘翠儿的精神不是很好,但看得出心情不错,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老K忍不住去逗她:“以后咱们千古了,也回这里躺着?这地方不错,咱们或许应该把妈坟地下头那一处也买下来?”

老K是说着玩儿,刘翠儿倒是认了真:“别,咱们这样,怎么好意思去叨扰她。”

老K不知道这句话刘翠儿是有意还是无心,但确实是狠狠的在心里扎了他一下。或许,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让他们在未来也能有摆脱现在这种状况的一天。

那时候的他完全没有想过未来会出现自己始料未及的状况,甚至完全颠覆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