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意识中,万素飞觉得自己是自己,自己又不是自己。

好像一个她在奔跑,看着另一个她在镜子里生什么故事。

镜子里,有人抱着她,精细而麻利地打着绷带。然后他把她抱到**去,掖好被子,叫来侍从,许多人忙乱中支起药锅,锅里很快升起白色的气体。

然而,那是镜子,一切仅仅以动作的方式冰冷进行。

所有的感受,在镜外看着的这个她身上。

她想说他的绷带打得很好,每一条都贴合肌肤,又不会紧绷到痛;想说被子掖得很仔细,她一点点都不冷;想说那药是不是很苦?闻上去好浓的味道……

可是看着的这个她,仿佛所有表达的能力都被禁锢,拼命想喊,却不出声音,只有呜咽和身体的扭曲。

终于,当那压力到达了一个极限,整个人不管任何的代价,一头向那镜子撞去。

金声玉碎,看着的人与被看的人融为一体,所有感官好像又回到身上。

于是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相连,表现为“哎呀”一声从她口中出。

迎来的是一片“统领,你醒了?”“统领,小心伤口”之声。

万素飞慢慢睁开眼睛,恍惚了一阵后,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而床边几个都是周荣的内监。

“统领,小的就说您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小喜子一叠声儿恭喜道,“皇上他守了一夜,才顶不住劝,去歇了,这知道统领醒了,肯定马上就过来!”

他所恭喜的人却没有应声,将被子蒙过头顶,不可抑制地嘤嘤哭泣起来。

因为她意识到一件事情,再也无法欺瞒。

变心了,她终于承认自己变心了!

曾经相信,那么深沉的爱恋,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曾经以为,再怎样艰难的世事,不会磨损心中那座挚爱丰碑。

虽不挞伐改嫁的寡妇,心里却免不了几分自我的优越:我在精神上是强大的,绝不会因为俗世的烦琐,不能保持最初那份坚贞。再怎样寂寞的旅途,心门里深锁的,只属于生命定格在十岁时那个男人。

在拒绝江轩的时候,她都还不甚动摇地使用这个理由,而今,以为会是永远的东西,在瞬间倾覆崩毁。

虽然其实,它早就松动了,只是自己不愿承认……

而现在,却被证明:在呼啸而来的箭锋面前,所有念头都被一个赶走:我怕它射中我身后的人……如果这都不是爱,什么才是?

可他是从什么时间住进心里来的?她思量着。

击鼓那一刻威风如神的时候?

不是,应该还要早。

带着烧刀子的味道纠缠她的唇舌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倾诉许瑶的故事在她怀里痛哭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站在身后默默她大举限佛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带领数万大军急三火四救她于危城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破格越限信任她给她统领兵权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给她讲述母亲的故事,问她“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是最不幸的么”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酒宴放歌大家一起笑闹开怀的时候?

不是,还要早。

甚至,还是,从那互相拼了命的对峙,到后来出乎意料的和解,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分享她所有的秘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他了?

不,不是的。

她回忆着,那个时候的感情,明显还未够浓度。

那么,酒宴放歌大家一起笑闹开怀的时候?不是,那也不够。

给她讲述母亲的故事,问她“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是最不幸的么”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破格越限信任她给她统领兵权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带领数万大军急三火四救她于危城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站在身后默默她大举限佛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倾诉许瑶的故事在她怀里痛哭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带着烧刀子的味道纠缠她的唇舌的时候?

不是,那不够。

击鼓那一刻威风如神的时候?

不,似乎还是不够。

不够,始终不够,可这样一番回忆,才知道跟他已经一同经过多少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占据了整个心房。终于,积累的岩浆一样压抑的感情,在那一箭来临时失控地喷……

一边是崩塌所带来的冲击,一边是喷薄所生的激荡,内心如海啸地震般摇动,感情好似无数乱流,翻卷无法平静,苦的咸的

击,拼命地想要寻回平时冷静的自己,却怎样也不可口一跳一跳的疼,除了眼泪,她已经没有语言表述心情。

正在这时,太监的高声细嗓响起:“皇上驾到——”

说实话,他来的不是时候……

“醒了?好点没?”周荣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帐子,急切地来到床边问道,眼睛里有红丝,脸上却挂着没法掩饰的笑容,就是听说秦帝投降,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来的欣喜若狂。

“对了对了,药!醒了就该服的”,没等万素飞回应,他自己忙活得很高兴,跑去掀开药锅,亲手盛了一碗药,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床前,令人将她扶成半坐,用银勺盛出一口,轻轻吹了吹,喂到她嘴边。

万素飞却只是看定他,泪痕依稀,两颗黑色的瞳珠中暗潮涌动。

上面所说的烦乱,此时正在她心头达到顶峰,整个人找不到理智的支点,被一股股情绪的激流推动,不知向西向东。

坚守了多少年的初衷,终于被证明一朝破碎,一直所不承认的东西,如今却自己打了嘴,那种震撼、羞愧激出深深的恨意,可又无处泄,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恨自己,可恨自己,又毕竟跟他有莫大关系。

而且他是谁?是可以喜欢的人么?他的身份天生就给人压迫,不说那六院三宫,单是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果然啊,还是为了勾引皇上,享那些富贵荣华”,就已经让她百口莫辩,屈辱难堪。

所以,一时间,她面对他的殷勤,不说话,不接受,也不知该不该不拒绝,就那样愣在那里。

周荣却对这骄傲而偏执所带来的折磨全然不知,他看着她,心中一片旖旎。

她是靠在叠起的枕头上半坐着的,因为伤口缘故,抹胸、中衣、小祅等物都不能穿,身上只披了宽松的外氅,缝隙间露出直接缠在胸前的纱布和平坦小腹上光滑的肌肤。

而他是给她做一切治疗那个人,虽然他誓并没乘人之危故意去做一些下流的事情,但面对喜欢的人的身体,甚至或必要或无意地摩擦到她完好挺拔的右乳时,也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而她,醒来看见现在的样子,肯定也知道生什么,说不定她现在楞楞呆,就是在忐忑他会给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其实,还有点好奇的东西想问,她肩胛下方,有一小片肌肤纹理呈现细密的菱形,乍看上去有点像鱼鳞,可两边完全对称,而且细腻光滑,绝不像是异常的病变或伤疤;还有颈上的一个吊坠,他这个皇帝都看不出属于何种玉系,这些跟她心脏长在右边有关系吗?而她自己又知不知道?

不过这都没关系了,反正她喜欢他的话,以后的路似乎就豁达而漫长,都会慢慢知道的么……

他想着,毕竟是明面上不曾承认过喜欢她,就这件事上好像占据了主动,于是半带调侃半端着皇帝架子,笑道,“喂,别傻了,我会负责任娶你的。”

哪知道,这句话,一下捅了天底下的马蜂窝……

万素飞本来思绪纷乱地看着他,不知该表达什么样的一个心情,却突然,这样一句飞入耳中,只觉得“嗡”地一声,所有潜流都压下去,一片寒彻。

她瞳仁猛地收缩,唇边绽放一朵冷笑,果然,果然是这样居高临下,好不耐烦,因为看了你的身体,要负责,赏你一个归宿吧!

不可控制地,她的右手猛地挥出,伴随嘶声的吼叫,“姓周的,你以为我是为了当你小老婆!我是为了自己的心!!”

周荣猝不及防,药碗登时泼洒,在手上留下一串燎浆大泡,整个人嗷地一声跳起来,四下的从人也一下全都吓傻了,雕像一样突然都定在了当时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空气仿佛凝固。

周荣喉咙里喘着粗气,圆睁着眼看万素飞。不说那些私人感情,一个堂堂天子,亲自为你治伤熬药,几乎是开口向你求婚,却被如此对待,还当着这么多下人,怎么下的来台?

万素飞却也不甘示弱般,好斗的雄鸡一样前倾身体,仰面直对周荣的目光,银牙紧咬,气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身体微微颤抖,胸前的红色似乎一下爆开,迅蚕食起雪白的纱布。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气氛一触即,还是亏得小喜子反应快,这种时候敢站出来圆场,“皇上快别跟统领一般见识,她是病糊涂了,哪能跟病人致气呢对不对”,几位扶万素飞躺下,避免一场可能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