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飞余光瞄到床柱,喝醉的人当真有几分蛮力,牛皮然都被挣断了,当然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醉鬼的肢体完全由对被绑缚的愤怒操控着,要去掐她的脖子。

本来万素飞是不可能打过他的,但这时他实在太醉,想伸手时动的是腿,就变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武功基本用不上,两个人像五岁小孩那么撕扯不清地扭打一处,难看得紧。

最后万素飞占据微弱的上风,半跪在他身上,拼死压住他胳膊,形成僵持。

“滚下去!滚下去!”周荣口齿不清而语无伦次地大叫着,“给朕酒!朕杀了你!”

“他娘的你不要命了?”万素飞越紧张地按住他,呼吸之间,能感到他滚烫的气息喷在自己颈窝里。

不知道是那半碗醒酒汤的作用,还是所谓的酒醉三分醒,地上的人突然睁大眼睛,看了半晌,好像终于认出她来,不再完全没有神智地挣扎,但语气还是恨恨地,“我喝过比这多!再说,我死不死关你屁事?”

“你当我乐意管你去死!要不是我还要用你报仇,喝死也活该!”

听到这句,周荣醉得浑浊的眸子突然闪过一抹凌厉,肩膀突然向上一梗,差点让她按不住人,“你以为就你要报仇?我恨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万素飞一怔,这只言片语好像透出很重要的信息,可又连缀不起来。

“跟胡尔赤有关系?”她小心翼翼地猜测道,“可你们至多点头之交,他怎么会得罪过你?”

没想到,周荣黑黝黝的瞳仁猛然一缩,接着有一层水汽突然从两条柳叶中漫上来,终于承载不住,一滴透明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溢出,没有声音地滑落下去,整个人也一瘫,让本来紧张不已的万素飞差点扑到他身上。

这混蛋哭了?万素飞心里一慌,有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虽说喝醉的人感情容易夸张,可他也是那么骄傲的人,何曾在人眼前哭过?就连说到母亲的死也不过是哽咽而已。

“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他开始有些含混而不可控制地诉说。

“景王怎样?皇帝怎样?连自己唯一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许瑶不是病故的?”听到这里,万素飞有些吃惊地插话。

“不是”,地上的男人痛苦地摇头,“我告诉你,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万素飞不由得屏起气来,预测到这会是糟糕的一个故事。

“那是绥远五年的事情……我被派去镇守梁城,本来要带家眷一块去的,可那时意哥儿刚出生,身体很差,放在相国寺请大师念经消业,许瑶也不放心,就留在汴京,方便随时去看看他。”

万素飞想起来,绥远五年是唐末帝的最后一年,就是那年周昭遭到猜忌,在处处掣肘的情况下被派去攻打北戎,就在路上生了兵变,大军回攻都,才有了后来的大周。许瑶的病故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内生的,难道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我刚到梁城不久,突然得到养父的消息”,周荣继续说下去,“已经在运城起兵,要我火前去会合。”

“听到这消息,我如五雷轰顶,不是因为造反——我早看出不反的话养父早晚让他们给逼死——而是因为这消息传到京城,唐帝一定会对许瑶她们下毒手!”

“当时我恨不得把一身劈为两个,一个前去与父亲会合,一个赶在消息未到帝都前去把许瑶接出来,亲眼确认她的安全……”

“可是那毕竟不可能,最后我

养父那里,派人去给许瑶送信,让她赶快出逃。”

“结果……结果我千万叮咛,那个人还是出了问题,消息没有及时送到。”

“等我攻下帝都,第一件事是冲回家中查看,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

“阖府上下,一片血海……老少下人,都被乱刀砍死。”

“最后我在正堂里看见许瑶……”,周荣说到这里,几乎泣不成声,声音却异常凄厉起来,“大冷的天,她赤身**地躺在地上……身下……都是血……眼睛死都没闭上……金哥儿的尸体在一旁,他们……他们一定是特意让他看娘亲受辱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为何要做到这份上……”

“可也怪我,我要是自己回去!要是自己去……”,周荣哭得说不下去,靠在万素飞肩上,不停抽噎。

万素飞听得张口结舌,原来,原来是这样……

必定是周昭也心疼他,为了掩盖此事,日后所有的口径,才统一为暴病身亡。

可这道伤,也封在了他一个人的心里,无论多痛,只能自己承当。

难怪他由深情变为如此放纵,也难怪那倒霉的宝林,马屁拍到马腿上,死于一记失控的酒觞。

她放松了压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坐着,拿衣袖去给他擦脸,而他也失去了所有的狂暴,只在她的眼前,肆无忌惮地暴露着自己的脆弱。

“那个带兵去你家的人……”,万素飞知道这有点残忍,但事实已经呼之欲出,由不得她不轻轻问道,“是胡尔赤?”

她能感到他身体突然又一**,然后直冲出去,疯似的用额头去撞着床沿。

“我为什么要问?我他娘的为什么要问?!……犯贱,犯贱啊!!”

“你知道……万素飞……我多羡慕你。为了一个人的仇怨,不惜倾覆天下……”

万素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拽过来,紧紧箍在怀里,他越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沾了她一前襟,泪水渗透厚厚的衣物,沾湿她胸前的肌肤,一片温温热热,可又好像直痛到心里去。

难怪,难怪他不肯接受胡尔赤的投降。

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话,却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可以想象攻进帝都时情况的混乱,原来的武官逃的逃死的死,到底是谁去具体执行了一个并不那么重要的命令,大概没什么人会记得。而从他的话里也能听出,他一定是千方百计去打听,才问出胡尔赤这个名字,并从此铭刻在心里,期待着一朝的复仇。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怎么样呢?!

恨不得食肉寝皮之人,眼睁睁地要加入麾下,位列两班!也许还有人会大加建议对降臣要多加笼络恩遇,也许他会立功,在庆功宴上与他举酒言欢!

不要说什么为了天下、尽释前嫌,只要想想……换做是她,和南汉的君臣日日相见,宾主洽谈,作何感受?!

她的兵牺牲,她知道自己心里疼,狂暴怒,咄咄逼人,却连想也不曾想过,别人心里是否有一样的痛?

而最后,他屈服了,她想不出,在下令要人追上她的一刻,他心中是怎样的绝望……

她真的委屈他了……

一时间,万素飞心中也被感染起那锥心刺骨的复仇心情,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之前的误会如冰雪消融,只是给他更紧更紧的拥抱,仿佛这样才能抵消心里的一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