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周荣所愿,万素飞在他走的前一天赶回来了,不过忙七忙八,一天并没跟他说上几句话,还是他咬了牙晚上去突骑营的操练场,才跟她单独相处了一会。那时她刚洗了澡换了衣裳,头还湿嗒嗒披在身后,幽幽地一点皂角的香气。

话题不知道由什么开始,但总之渐渐变为无逻辑的胡侃。

“你好像变了点”,周荣说。

“瘦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

“更难看了?”万素飞摸着嘴唇上一圈还没消的燎泡问。

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他妈拨浪鼓啊?”万素飞怒。

“你现在怎么粗话张嘴就来?”周荣皱眉。

“不好意思,跟他们呆的,要跟你一段说不定还能缓回来”,万素飞擦擦嘴,做一个把话吃回去的手势。

这时旁边过去一个大汗淋漓的军士,想是刚自己训练下来的,被万素飞一伸手叫住了,看清是这两位,吓得倒头便拜。

“那个……豁嘴,刀疤肩伤怎么样了?我这还有副白药,正说没空给他呢,你得便给他捎过去好了”,万素飞一通话说的跟小炮子似的。

豁嘴接了东西,磕俩头起来,一溜烟远去了,她还在后头叫喊一句,“天热,你让他少沾水!”

“刀疤……那个校尉?”周荣斜着眼道,“你挺着紧他的么。”

“他们三千人,我都着紧”,万素飞说了这句,突然苦笑起来,“虽然让我这废物,硬生生给打折了七八百……每一个死的时候,我都觉着心里有什么狠狠剜了一下似的。”

周荣倒没料到是这答案,呆了半晌,道,“我说你变了,你道是什么?”

“什么?”

“骨头更硬了,皮肉却软了,眼睛里的刀原来在外头,现在好像收进里头去了……”

这下轮到万素飞睁大了眼睛怔住,许久,才笑起来,“是么?我倒不觉得。”

“龙鼎自古是铸剑的好地方”,周荣也笑,语带双关地说道。

他那笑容里,隐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她一开始出现,任何人都是她的卒子、她利用的对象,包括他。可惜,现在看来,真想做一个踩着所有人走向目标的掌局者,她还是不够份的,

因为她会对她的卒子们付出感情。

但是,又有多少人可以真的一帆风顺掌局到死呢?人生毕竟不是棋局,每个卒子也都有自己的心理,想要利用任何人的人,也要准备着被任何人反噬。

绝对的纯真善良无法达到的东西,绝对的冷血阴谋也无法达到。能掌握其中平衡的人,才是人间的强者。

每个人,都要摸索自己的路,慢慢走……

“奥,对了”,周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事,韩国,派人送来质子,寻求结盟,叫什么的韩笑的,说起来,那孩子长得真……”

他话还没说完,被万素飞一下打断,嘴张得能吞进去个香瓜,“韩笑?!”

“你怎么……”,周荣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对了,是你表弟。”

“没血缘关系,他是韩皇后那边的外戚,我娘是虞宸妃。”

“是吗,看你倒像很熟、关系挺近似的”,周荣随口笑道。

“是很熟,关系不能再近了”,素飞怔了怔,突然有点小冷笑的样子。

“什么?”

“我丈夫”,她整整头,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几个字吐出得云淡风轻。

“嘿……嘿嘿……”,这下轮到周荣张着香瓜大口,他只不过随口提到这消息,怎么想到

么离谱的故事,喉咙里断断续续出尴尬的笑声,“了……”

“谁跟你逗,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喜帖写了几千张,半个韩国都知道的事儿。”

“那……那……”,周荣仔细瞧了万素飞半天,那神情丝毫不像调侃,于是最终再也笑不出来,一时几百句话堵到嗓子眼,想问那你们后来咋样了、那你们现在咋这样呢……可一句也说不出口,半天,却突然猛醒,韩笑看起来是个小孩子样啊,于是终于冲口而出,“那时你多大?”

“十四还是十五来的”,万素飞抠着下巴上的泡想了一会,给出这个答案。

“他呢?”

“忘了七岁还是八岁。”

周荣几乎弯下腰去,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很久,才陪笑道,“怎么那么早就想定亲了?”

“那时我好歹也还有个公主的名分,他老爹,也就是韩皇后的弟弟韩复,想把我们的事情早定了,他能占着大义打另外两家呗。”

“那你也答应?”

“他许诺我答应的话,就帮我攻灭南汉报仇”,万素飞耸耸肩,像是做个总结般自嘲道,“谁小时候不傻啊?”

周荣呆住了,是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变化,幼稚而软弱的万素飞,让人难以想象,却可以理解。

半晌,他笑道,“还好对方是七八岁小孩。”

并没直白说出,但显然,潜台词是如果有实质的身体关系也许你一辈子整个不一样了。

“可不是么”,万素飞边玩指甲边附和道,“洞房那天听说他在外头撒尿和泥玩呢。”

听了这话,周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好嘛,好嘛!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郎子在外头撒尿和泥玩的!你这也算独守空房了!”

“才没有呢”,万素飞扬起眼睛无辜地看他,“别人来的。”

周荣那笑声收得像叫馒头噎死了,差点一个前扑栽在地上,圆睁了眼睛看她。

“他爹,韩复,现在的韩国国主”,万素飞说的不紧不慢,“当时一掀盖头,我第一句话‘韩笑你咋长这样了?’”

周荣没有笑,也没有了夸张的惊讶表情,突然一种极悲凉的感觉弥漫心头。

利用、欺骗、背叛、**欲、**……所有这些世界上最为丑恶的东西,用那种极其轻描淡写的语气简单诉说。

十年,十年里,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突然,似乎感到了一点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很久,到最后,他很小心地怕伤到她,可又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后来……呢?”

“你说跟那位名义上的舅舅的后来?”万素飞一摊手,“没有了,因为当时突然蹿出一个人很俗套的英雄救美戏码,带我离开韩国。”

周荣这次是真正地舒一口气,觉得这句话简直是纶音佛旨一样动听。

但他还没美一会,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说有人把你救走了?什么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啊,一个比我大两岁、从小跟我长大的小孩,他爹倒还是有点名气的将领,听过大晋的左将军6道么?就是他儿子。”

“男的!?”

“废话,你家儿子是女的?”

周荣开始用力地拉扯头,今天晚上他好死不死,怎么开了这么个话题呢。

“哎,哎,你怎么了?”

“边去!***我不问了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