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话,目前为止,已经遣散宫女中未蒙召册者二千七百三十人,令其归民间,自行婚嫁,为大周繁衍人口;妃嫔用度,严格按账册核实,按礼仪规制,三品婕妤以下不得衣紫罗,不得带金翠步摇,六品宝林以下不得衣绯绢,一月脂粉头油等物,不得过三十两之限额;凡下人假托主子之名冒领宫禁之物,杖三十,主妃管教不严,罚一月月俸……奴婢查看财库统计,去年内宫耗费最少的一个月是七月,共支出雪花银十一万二千三百两,而自皇上下令整顿以来,这个数字逐步减少,上个月,内宫花销一共为六万八千二百两,明细在此,请皇上过目。”

周荣拿过曲念瑶的侍女绣儿抱上来的一叠资料,随手翻了翻,有些疲惫地笑道,“爱妃辛苦了,朕信得过你”,便挥挥手让绣儿下去。

绣儿退下,迎儿便知趣地上前,这些日子的惯例,皇上找她主子都是先谈一会儿公事,然后就寝的,她忙上前放下帐子,熄了大灯,将金猊炉里的香也换上一种香气幽弥的,之后也退出去。

于是曲念瑶轻轻移上龙榻,伸手小心地给早就坐在那里的男人解开扣子。

不少女子入宫前也许还曾恋慕过邻家的少年,但她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只是保护小姐,所以在个人感情方面一片空白,从未真心地爱恋过一个男子。

而现在,她也并没想过自己是否喜欢周荣——他只是她的稻草,寒了心想要逃命时的稻草,在宫里,他是天经地义而且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比在民间的女人更糟,因为她们也一样无从选择自己是不是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村牛。

总之,爱情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她只是按照臣子之道侍奉着这个男人,甚至在床第之时,她既不怎么害羞,也不觉得如何喜悦,好像那也有点像公事中的一种。

周荣看着对面的女子,心里却突然燥郁起来。

到这天晚上为止,他应该已经听过不下二十次有关腊梅糕的传言了。

开始,他嗤之以鼻,觉得她的整顿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没有谣言诋毁才怪,但渐渐地,所谓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他心里也淡淡有一点阴影。

终于他忍不住私下去查了一下,谣言里言之凿凿地说曲念瑶和那侍卫是同乡,又说她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那么要是这两条是假的,就不攻自破了吧。

但很不幸,似乎都是真的——曲念瑶献以工代赈之计时说是晋人,那侍卫也是,而且一年前真有她为他求情免死的事。

于是他尽量用理智去想,以曲念瑶看起来颇为端正的性子,以她来之不易的地位,不太可能去跟一个侍卫有奸情苟且,毕竟吃食东西,以同乡之谊赠与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但是,人对于听到的东西,往往会有一种反方向上的猜测,他感情上就总忍不住想犯点嘀咕,真的就是腊梅糕那么简单吗,有没有别的什么呢?

所以当曲念瑶轻轻扶他躺下时,他脑中突然闪过画面:这双手是不是也这样落在过别人身上?这话他不能直说出来问曲念瑶,但闷回心里,又觉得格外烦躁了。

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餐桌上突然不想吃一个菜了似的,他突然有点不舒服她碰他。

于是他有些粗鲁地将她的手一格,含混道,“朕今天累了,要不爱妃回宫歇息去吧。”

曲念瑶一愣,旋即跪下接旨。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被抬回自己寝宫的一路上,泪水盈满眼眶。

“怎么抬去的怎么抬回来,没见过那么丢人的呢。”

“自己不知道检点,怪得谁?”

“早说了这宫里头还是我们的天下!那些投靠了那贱人的,只怕现在哭都来不及了。”

……

这些闲言碎语荡漾在落英殿外,曲念瑶可以不在乎它们,但不能不在乎中午关于整顿的例行会议一下缺了北面的黄美人、西边的吕才人、南边的胡宝林……

宫里的人,果然鼻子比狗还灵呢,一旦看你得势,飞来的比苍蝇扑血还快,而一旦有失宠的信息,巴不得赶快撇清得几辈子都没见过你。

不过,也难怪她们,皇上叫去了一位妃子,却没留她过夜的事,两年以来还真是前所未有,而现在的形势,要怎么跟皇上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而不是越描越黑呢?

曲念瑶叹息着,走到万素飞房门前,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后者对着一段蜡烛,一手托腮,双眉微蹙,似乎在闭目养神。

“果然如你所料,是我太不小心了”,曲念瑶走进门,向她说道,“现在这传得满城风雨,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你觉得是谁透露消息?”万素飞看她进来,忙让了座,问道。

“唉,当天看是没什么人,可现在想起来也不好查”,曲念瑶叹道,“若按你说的,是有人暗示那侍卫来送东西,就也许有我们没现的人在暗处观察;要么,是迎儿绣儿里有内鬼;再不然,可能两个丫头并非成心,一时口敞说出去,被有心之人听到,就传到杨妃耳朵里了。”

“嗯,不如一个个吊起来打,讯问是谁吧。”

“素飞!”曲念瑶急气跺脚,这种时候这家伙还在那儿不说正经的。

“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万素飞站起身来,摊手道,但旋即又笑起来,“你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只管继续你的整顿,谣言的事不久自然会过去。”

曲念瑶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万素飞也不是神仙,反而感到原来是自己太依赖她,于是闲话几句,愁眉不展地离去了。

她走后,万素飞眯起眼睛望了一会,接着低下头拿过一张纸来,随手涂写几笔,却在落款工工整整写下“陈弄珠”三个小字。

她确实不是神仙,但“读心术”却会一点,她现在是不知道谁走露风声,但明天想必就会明了。

不过这方法她没告诉曲念瑶,其实也不能说是猜忌她转头会泄露或是怎样,而是个人的一种习惯,什么事情,能信任自己决不假手他人,站在黑暗里,永远不被人所看清的习惯……

于是她笑着,将那张纸移近蜡烛,烧成一片焦黑,连最后的名字也燃去一半,勉勉强强才能认出来,然后吹熄火苗,笑着投到贴着“敬惜字纸”的小篓子里。

杨丽华,你能跟我玩火烧博望,我跟你玩把蒋干盗书,也是礼尚往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