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当我再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父亲苍白瘦弱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我知道父亲是坚强的,至少他活着。我小小年纪有一种强烈的、只要活着就好的欣慰。

爸爸,我流着泪喊,你去我不是好好的吗?父亲勉强地笑着说。与父亲重逢,使我放下了两个多月的精神包袱。精神包袱使我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从此变得沉默、孤僻、不合群。我那没有童年的童年,也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向少年。

我继续给父亲送换洗衣服,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才能结束。在那几个盛夏的酷暑里,我常常会在**辣的太阳下感到心灵的寒冷。这是我童年时期的真实感受,它总让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压抑、潮湿的空气不断侵蚀我的肌肤肋骨?为什么太阳从不栖落我家的窗口?

有一年春节,我拿着一大杯黄豆烧猪肉给父亲送去。那个黄瘌痢先用筷子在杯子里拌了拌,他在看里面有没有我们秘密联络的纸条。接着他就用筷子夹一块肉吃,再夹一块肉吃,他说这黄豆烧肉味道不错。他又想再夹一块肉吃时,我忽然大声说:不准吃。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的手被我的声音惊动,快夹到嘴里的一块肉就掉到了地上。我嘿嘿地笑出了声,他的火气就来了。他说:你这个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是攻武卫的?我要把你杯子里的肉都吃光也没什么关系。

你不可以这样,这是给我爸爸的。我大声嚷着去夺他手中的杯子,我夺不到就咬他的手。他哇的一声痛得扔掉了杯子,坯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黄豆和肉就稀稀拉拉地粘霉水泥地》了箩蒸你这小兔崽子。他正头跑进来了。我后来知道他是革委会主任。他说:你们在干什么?

他吃我爸爸的东西。我大声说,他还说他是攻武卫的,都吃光也没有关系。

老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委会主任说,你怎么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革委会主任帮我捡起粘稠的空杯子,他说:你爸爸劳动去了,等他回来我去食堂买一碗给他吧!

我很感谢这个革委会主任。于是我在回家的路上想,革委会是不是比攻武卫的权力大?如果是,革委会应该取消攻武卫。攻武卫是一个魔鬼,我不要与魔鬼打交道。然而我毫无办法地还要与魔鬼打交道,我把背后骂黄瘌痢的话改成骂黄魔鬼。若干年后,当我父亲被平反昭雪时,黄魔鬼被依法逮捕并判处死刑。现在攻武卫这个词已消失了很多年,但我仍然记忆犹新。只不过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就像当年一样,还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当年真正的攻武卫是个什么样子。

我从没有见过像母亲那样,能够坦然地面对那场劫难的人。母亲是真正超然的、豁出去的。她总对我们说:怕什么?她似乎把一切屈辱统统抛到脑后,在她心里只要我们大家活着就好。母一,亲是一个高傲的、倔强的孤独人。她那不肯低头认罪的头颅,在经过无数次挨打之后才终究低了下去,但这是她极不情愿的事情。我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都要挂牌站在她工作的医院大门口,低头认罪半天。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半年左右,这半年母亲内心压根儿没有低头认罪。她告诉外祖母她有时候什么也不想,有时候只在想些医疗技术方面的事情。有一次我偷偷地跑去医院,我远远地看见母亲衣着整齐、面色鲜艳、而且精神饱满地挂着牌站在那里,丝毫没有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感觉,倒像在展览她那年轻漂亮的容貌。

我走不到母亲的身边,我被那根绳子远远地挡在了离母亲三四米的地方。我没有喊母亲。我只在远处望着母亲或者说欣赏着母亲。母亲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现实生活中许多问题,并没有使她陷入泥淖中。她的两只手臂就像一对翅膀,扑扇扇地腾飞,孤傲而独立。

若干年后,我回想母亲当年低头认罪的形象,就有了许多思考。我思考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所产生的生活本身的魅力,也思考一种更为广阔的东西,那便是因为广阔而使许多事物变得渺小的东西,因为广阔而使人们变得崇高的东西。当然我所指的不是母亲低头认罪的那些苦难日子,而是指一种人的存在方式。我从当年母亲,蒜君了恸肭棚恸虽母亲的确是一个钻研自己学问的人,她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也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样。我也许遗传了母亲的某些基因,我选择了一种非常符合我个性的生存方式。因此,我在独特的生活方式里,每当遇到某些卑鄙小人背后向我砸来垃圾污水时,我就会想起母亲当年低头认罪时那高傲的形象,我便不在乎他们对我怎么样了。

如今我置身在21世纪的阳光中,我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听不到低头认罪这个词了。但我对低头认罪这个词有了重新的认识。我觉得它永远不会在我心里消失,它将是时时鞭策我人性与良知的东西。我认为人性与良知,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能把自己的秘密写在日记本里,并且自从上锁后,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更增添了她的底气20世纪70年代初,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然而那时候还处在革时期,语老师布置我们写日记并交代说: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为此,写日记就成了我们的作业。我们通常一个星期上交一次,让老师检查。如果谁写了个人**,就会被老师说成小资隋调。严重一些的,班里会召开一个批判会,把他的小资l青调批倒批臭。

批判会上那个写小资情调的同学,就被全班同学上纲上线地喊着口号批判。美其名日是帮助他,实际上是让他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和一辈子也许很难磨灭的心灵创伤。然而那个时候我们被阶级斗争牢牢地困住着,我们的日记几乎千篇一律,除了时代的大话、套话和14号,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遇到某个同学要挨批了,大家就兴高采烈地热闹一阵,一点不知道这是一种伤害人的行为。如今想起来真是可悲,我们那时候都干了些什乏铲9,本来写fl记是极**的个人行为,可在连箩目记嘲0煺鎏剥夺了的时代,我们的精神生活可想而知是多鑫的贫革早已结束了。如今已做母亲的我,看见女儿的日记本上了锁,。便情不自禁地想起我们那个时候的公开日记。

公开日记一直记到我初中毕业,后来我再也没有记过日记,取而代之的便是散和诗歌。所以我一直羡慕女儿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能把自己的秘密写在日记本里,并且自从上锁后,那份沉旬甸的感觉更增添了她的底气。

前不久在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时,我居然清理出来一本由初中语老师批阅过的公开日记。日记的扉页写着**语录:斗私批修。接下来那一篇篇日记,大同小异地写着那个时期政治运动的某个场景和会议,末了来一段表决心一样的口号。我一篇篇地读着,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但令我遗憾的是,我的三年初中生活就在不能穿皮鞋、不能穿裙子、不能养长发,连写日记的**权也没有的政治运动中度过了。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如今我又开始记日igt,那是对记忆力衰退后的补救工作。谈不上秘密,更没有少女那份羞羞答答的情怀,但也没有我的那些幽灵朋友,它们从书籍、音乐、绘画中飞出来,与我亲切交谈我本来的朋友就不多,如今更少了。原因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沉潜内心懒于应酬。旧el朋友渐渐稀疏,剩下屈指可数的,往往就是无友不如己者的优秀朋友。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的意思十分明确。交友选择什么人?要选择比自己厉害的人,而这个厉害的人就是会激励你上进的人。这是一个条件,但除此交友还需要缘分。

与既优秀又有缘分的朋友交谈,自然会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当然遇不上这样的朋友,宁缺勿滥,不如躲进书房成一格,阅读你心仪的作家着作,他们在某一方面就是你的导师、你的知己。

古人有闲情逸致,便吟诗作画,明人的书斋生活。阅读、雩作、粼蹈、音乐便是我与世界交流的主要手段。我的那些幽灵朋友,它们从书籍、音乐、绘画中飞出来,与我亲切交谈。这样的交谈利多弊少,不会有被伤害了的感觉。当然我交幽灵朋友也有自己的原则。一个人书读多了、读精了,便知道世界上糟糕的书很多,而好书却是要用心灵去感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