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每逢寒暑假我都去上海,与表姐生活在一起。表姐是独生女不用去农村,她被分配到宾馆当服务员。这在当年对她来说,也算是个理想的工作了。1978年表姐考上复旦大学,在家门口读书她总觉得少了些经历,不过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留在了上海。上海化积淀中滋养出来的女性气质独特,是一种深层的美,别的城市的女性很难在短期学得来。

表姐结婚后像所有会过日子的上海女人一样,住房虽不宽敞却安排得井井有条,收入虽不宽裕却精打细算能够冬来进补、夏来旅游。在厨房饭桌上更是有拿手好戏,鱼肉菜蔬花样翻新、色香味美令人胃口大开。然而表姐并不是一个一般的家庭主妇,她除了把家持理好外,还葆有一份不凋的青春激情,硬是把单调乏味的生活过出色彩来。你看她就是去赴一个平常的约会,也会将自己精心地打扮起来。本来糟糕的心情,由于穿上了一件漂亮衣服,在对镜自照时感觉良好,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其实表姐的这些特点,也就是大多数上海女人的特点。上海女人的特点也就是懂得外在美与内在美的和谐统一,所以她们冶炼出的是一种全新的持久弥新的动人气质。而那动人气质又与她们燕子衔泥般垒起来的小巢连在一起,并且在暖烘烘的温室里,她们勤劳、静谧又安然地憩养着……每当孤独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灿烂莲花。

现在我知道住在塔中的女人不是任何形式的宗教徒,而是对艺术最虔诚的信徒。那堆满古代圣贤经卷和世界名着的书屋里,有她按部就班的功课。每当孤独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灿烂莲花。智慧是她的星座、她的姓氏,而孤独则是她的血型。血型是不可更改的。

塔中的女人在漫想过许多孤独后,忽然觉得比孤独更需要漫想的是独立。独立是时代的呼唤,然而真正的独立在现代开放的时代仍然是困难的。因为独立就意味着一种抗拒,不是抗拒别的什么,而是要抗拒业已成为习惯的世俗。世俗是什么?以塔中女人简单直接的解释,就是当下最流行的习俗。一种无时不在、随处可见的公众规则。它虽然不是生活的深山,却是笼罩深山内外的雾霭;虽然不是人生创造的核心地带,却是进入核心的一片外围开阔地。世俗是不能回避的。塔中女人白天常骑着自行车去打工,会亲友,为稻粮谋。在人群中她尽量掩饰自己,窥探周围。周围的某些人在渐渐习惯佝偻着行走、趴着觅食的时候,她就想站出来喊一声:挺住,别趴下!那不是人的姿态。尽管有姿态的独立者每个时代都很少,但他们就像历史大漠上一棵撑起一片生命的挺立的树。鲁迅笔下的独立者是新学的第一道光芒,一声救救孩子的呐喊曾激动千千万万年轻人的心。所以独立者总是对时代有所见、有所言、有所行的。。

应该说社会的发展没有平面,人间从来就没有尽善尽美,任何时代都有不同程度的倾斜。独立者站在倾斜的山坡上赖于卓识,才能测准时代倾斜的方位、角度,才能投注批判的方向、力度,不再瞻前顾后。

塔中的女人下班后经过两座十字路口、三盏红绿灯,才回到都市里闹中取静的清贫塔。她布衣草履粗茶淡饭,不听从域外风雨点化,居然在白纸上写出很多美丽字,然后精神抖擞地捎到武林邮局。她认为她是一个独立者,独立者执着追求人生理想,大悖于世俗,大逆于人情。这是一种决绝的表现。鲁迅将这种表现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把绝不宽恕写进了遗嘱。

孔子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先生的不宽恕,想必一定有他的道理。设想一个民族耽于安逸走向沉迷不醒的时候,难道还要来论证安逸的好处吗?一个正人君子假借种种美名行私新己,难道还要被迫害被欺凌的人们口唱宽容放弃疫抗吗嵇守辱复鬻人对鲁迅敬重备至。她知道独立者的人生,总霉有所菱藕黼的。正如先生决绝抗争的另一面,则是一片大写中庸。大写中庸既是人类道德理想,也是独立者人生追求的现实目标。因此独立自我,不断地突破自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独立者。

塔中的女人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塔中的女人漫想独立者。这是一个精神富翁才有的境界,它由塔中四书五经、唐宋诗词、中外名着以及自身不断感悟积累而成。塔中的女人对于塔只是一个瞬间,而塔对于她却是永恒。所以,做个为永恒献身的独立者也是我的梦想。这时候家里惟一的听众是一只蜘蛛。它在我头顶的墙角上吐丝织网,其编织手艺炉火纯青我一直居住在中山北路,那些年,这条古老、丰盈、不宽的马路上,汽车、三轮车、自行车,还有农民的钢丝车,常常堵塞了交通要道。而沿街摇摇欲坠的百年老屋里,一清早就拎出马桶来一堆一堆地放在窄窄的街边。那时候我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一大早就要去赶3路公共汽车,我要把她送到托儿所,又要上班不迟到。天很冷,我把她用斗篷围住,小心翼翼又使尽全身力气地抱着她挤车。她一哭,我就心疼。我对她的心疼,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她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弹得一手好钢琴,还能绘画和写出非常优秀的章。但我们都不会忘记那些年的苦难日子,我们是怎样节衣缩食地把钱存起来买一架大钢琴,我们又是怎样一天天艰难而幸福地追求和坚持着。

我女儿五岁那年开始弹钢琴,那时候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每个星期天晚上我总是用自行车载着她去老师家学琴。荇一天雨下得特别大,马路上到处是水坑,我们自钮嘉咳:积角辁却蕊说:看,我们没有把琴书弄湿。

那时候老师收的钢琴费虽不太贵,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为了让女儿把琴继续学下去,我就想着赚钱。当然赚钱最先使我想到的办法是炒股。其实炒股赚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在赢利了一些钱后,接下来就被套牢了。套牢了数个月,我就对它丧失了信心。应该说那段日子,我一天天被赚钱、写作、带孩子这三大块事情折腾着。最后我想出一个最佳的解决办法,就是辞掉我现有的全日制机关工作,找一份既能赚钱又能有时间写作,还能有时间带孩子的工作。当然我的这一异想天开的梦想,立即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但我行我素,我一直在等待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机会终于来了。那年一家运输单位招聘会计,我就去报了名。也许是我学历比较高的缘故吧,我一下就被选中了。我被选中后,此项工作完全符合我的那三个要求。因为我担任主管会计,又是兼职,只要账务做得好,一周少上几天班,他们并没有意见。于是我这份工作,一做就做了十年。我的孩子、我的写作就在这十年间茁壮成长。

我不上班的日子就在家里闭门忙碌,既不走亲访友,也无其他娱乐。一位风华正茂的本土女作家,在繁闹都市中宁心静气地陶醉于自己的字,这就是我的生活写照。尽管我偶尔也会怀疑:我真的乐意过这样清贫的生活吗?但回答是肯定的。

我的住宅确切些说是陋室,墙壁破旧不堪,木门吱呀作响,在没有任何装潢的居室里,我孤寂而又伤痕累累的灵魂幸福地飞翔。因为陋室清风四壁却墨香满屋。我一天天趴在写字台上爬格子,当我写东西累了或者思枯竭的时候,那架陪伴我多年的钢琴就会奏响我生命的另一乐章。我弹巴赫也弹肖邦、莫扎特,这时候家里惟一的听众是一只蜘蛛。它在我头顶的墙角上吐丝织网,其编织手艺炉火纯青。多年来我过着门可罗雀的日子,白天女儿上学去后,我与蜘蛛为生存忙碌着。我们各自苦心经营网格事业,互不侵犯和平共处。

到了黄昏,我必须去菜场买菜。菜场里水产类一条龙占了半个菜场。那些鱼、虾、甲鱼、黄鳝、螃蟹的摊位前挤满了人,我很想给我的女儿买一只甲鱼,在她繁重的学习中给她增加一些营养,但我一问价钱就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我这样打工的人能买得起的?我只能光顾素菜和一元钱五颗的鱼圆,最多再买一点精肉和鸡蛋。不过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对物质生活并不看重,只要能维持一般的生活水平就行了。可实际上我连一般的生活水平都做不到,常常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