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夜阑人静。静寂似无边无际的雾,悄悄将城市淹没。我双手枕在脑后躺在黑暗里,妻温柔地偎在我身边,在耳畔轻轻向我讲诉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我虚与应酬,不时夸她两句,心里却谋划着如何飞到我朝思暮想的曹娜身边。

她终于进入了梦乡。等她睡熟了已是午夜十二点,我悄悄溜下床,假装去解手在卫生间里蹲了一会,回到卧室坐在沙发里又吸了支香烟,确信她已真正睡死,再侧耳听听老头房里没有异常响动,便开始行动,首先悄悄穿好了衣服,蹬上了鞋,然后悄悄打开蹲在墙角里的保险柜,将里边的美元、港币、人民币、银行的定期、活期存单、金银珠宝首饰全部塞进胸前的背心里,这地方贴肉,保险。货还真不少,装完后低头一瞧,活象怀了八、九个月身孕的娘们。我差点乐出声来。我举目四望这间极熟悉的房间后,蹑手蹑脚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悄没声地溜回床头,轻轻将她手指上的那枚钻戒褪下来,放进我的背心里,然后又来个顺手牵羊,把散放床头枕边的金项链、金耳环、珠花头饰这些值钱物件的一一收进怀里,才屏息敛气脚步轻轻向外溜去。

直到下楼来到室外,我才将紧缩的心放回胸膛里,深深呼吸一口清新凉爽的空气,挥手擦擦满头涔涔热汗,闪目朝左右看看,撩开大步向我藏娇的金屋奔去。

大约走了一支烟的时间,我拐进一幢去年才峻工的高层住宅楼,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四楼,伸手按响了四○三号房门旁的门铃按钮。隔了好大一会,才有人打开房门,一个精瘦的汉子打着哈欠扬脸道:“深更半夜的你他妈找谁呵?什么大不了事……你是……”

我以为敲错门,扬脸看看,没错,就是这!我迈步就往里闯,那汉子伸着两条枯木棒样的手臂拦阻,不让我进屋:“你干吗?你想夜闯民宅啊?”

我用力推开那汉子,怒火中烧,大步闯进门去,还未奔到卧室,刚跨进客厅,就见曹娜披件睡衣,披头散发地迎了出来。我收住脚步,一脸的冷笑:“行啊,曹娜,竟然把狂蜂浪蝶引到我的窝里来啦,你好大胆!”

曹娜抱起双臂,端着肩膀,扬着脸儿斜眼瞟着我:“你他妈小点声,炸呼啥!钱通,人家赵百万才是真正的大款,比你这小土财主可阔多啦,你瞧瞧,这块进口带钻石的金壳坤表,这叫三万来块!往谁手腕上一戴,谁骨头不软了呀,换了你,你能挺住?这能怪我?你呀还是想开点儿,别往牛角尖里钻,天底下漂亮妞多得是,何必……哎呦,你他妈咋打人啊?”

我怒睁双目,抡起手臂一个极响的耳光在曹娜脸颊上炸响, 打得她立马用手捂脸蹲了下去。我气急败坏地朝这对男女吼道:“这是我的房子,你们立马给我滚出去!滚!!”

那汉子缓步踱到我面前:“这套房子你一共花了多少?”

曹娜从地毯上爬起来:“他买这套房子一共花了九万四,给他十万,立马让他滚蛋!”

“嗬,看这架式你还有心思买这套房子喽?哪好,十五万块, 少半个子儿也不成!没商量!”

“钱通,你小子心可真够黑的啊!”曹娜在一旁尖声喊道。

那汉子扭脸朝曹娜使个眼色, 回头对我冷笑道:“这房你当真要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痛快!那好,你说说凭啥非要十五万块?”

“这房子当初我是花了九万多,室内装修、添置家具和家用电器,又花了三万多。现如今一条纯种法国巴黎贵妇犬还两万多块呢,曹娜这妞儿还不值两、三万块?我这可是连屋带人一块卖!”

那汉子咔咔笑道:“有道理,价钱挺公道的呵。今天我赵百万真是艳福不浅哪,晚上八点在舞厅遇到曹小姐,从见面到上chuang一共一小时二十七分,速度不慢吧。这妞果然色艺超群,我长期承包啦!”

“我可要现款。立马点钱交房交人,没钱的话,也不用费话, 二位立马给我出去!听明白啦?”

那汉子将脸冲曹娜歪歪,使个眼色。曹娜忙去卧室里拎出个精制硕大沉重的密码皮箱,那汉子蹲到地毯上,娴熟地按了几组密码,打开了皮箱。皮箱里全是一捆捆百元大钞,还有五大根黄澄澄的金条,令人眼花缭乱。那汉子挺麻利地抓出十五捆百元大钞扔到茶几上,砰地一下关严了皮箱,站起身来拍拍手,扬眉冲我一乐:“点点数吧!”

我似当头被人敲了一闷棍,瞧着那十来大捆大票子傻了眼。那汉子从挂历上撕下一块巴掌大的纸片,抓笔俯在茶几上字走龙蛇地那块纸片背面写了几行字,然后抓起纸片和笔举到我面前:“签个字吧”

我迷迷怔怔举目朝那纸片望去,那两行字迹象蓝色火苗映入我眼帘——

兹收到现款拾五万元正,即日起四○三单元房及房内一切皆归赵仪所有。签字人:

曹娜在旁边撇着小嘴:“草鸡了吧。有种的你签字啊!立马签字啊!”

我硬咬着牙根儿抓笔签了名。那汉子拿过纸片看看,又递给曹娜,然后将茶几上的钞票一捆捆塞到我怀里,用手在我后背上拍拍:“走好啊,欢迎以后来喝咖啡啊!”

曹娜去拉开了房门,我明白在呆下去也没意思啦,便双臂抱紧那十来捆钞票懵懵咚咚走下楼来,信马由缰地沿着脚下的路向前走去,闷头不知走了多久,竟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我家楼下。

家里还是老样子,很静,门仍虚掩着。我悄悄溜回卧室,将怀里的钱塞进小保险柜里,再将背心里的东西也一骨脑地塞进保险柜里,然后钻进被窝,却如何也睡不着,方才的经历,如在梦中……

一觉醒来,已是满室阳光,我看眼墙上的石英钟,差七分不到九点。我爬起来,伸个懒腰,感觉特好,复又钻回被窝,准备再睡个回龙觉。房间里仍然很静,静得让人心醉。一阵门响,她气色很好地走进房里:“起床吧,一会还要去局里签协议呢,我的大经理!”

我重又爬起来 ,一边穿着衣服问:“他们呢?”

“大姑夫赶七点的火车,六点就走了,临出门前, 我送他一千美元,他死活不要,还把我给骂了一顿,骂我太俗,他说要是为那几张洋票子,他就压根不会来啦!真是个好老头。”

“可真够雷锋的呵。”

“小宝刚才送的幼儿院。哎——我说保险柜里那些钱是咋回事?”

“六号小区那套房子卖啦,那是卖房钱。不到一年,就赚了四万多块……”

“你……深更半夜的喝杯茶的功夫就……”

“这事你别问,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和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做你的好丈夫。咱也争取当回模范丈夫。”

“你……是不是糊涂劲又上来了?哼,你的话向来都是蜜里拌砒霜!”

······

我象在梦里似的当上了经理,成了味美思大餐厅的法人代表,拥有三百多万固定资产、几十号员工的经理,在渤海市大小也是个人物,谁敢小瞧咱?协议是经过公正处公正的,受法律保护的,从今往后,这味美思大餐厅是我钱通的天下,是咱的一亩三分地,背后有大树撑着护着,我他妈怕谁!有这么好的机会,不混出个人模样来,都对不住老钱家的先人!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精神抖擞地坐到了经理办公室里那把皮转椅里,我过去的那些难兄难妹、铁哥们,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下冒上来七、八位,有的给我出谋划策当高参,有的投到我门下,愿效犬马之劳,混碗饭吃,一时间高朋满座,人才济济。在我走马上任后第五天,我烧出了第一把火:原来凡是带长字的,哪怕你是个小组长,也一律辞退,扫地出门,清一色的都换上我的铁哥们,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中外会当官的都这么干,我可不傻,我用肉呵骨头呵喂肥了狗,到了反让它明里暗里伺机咬我几口,这样的历史悲剧我可不能让它在我身上重演。随他们使劲骂去咒去!这年头,想当官你就别怕骂怕咒,脸皮就得跟城墙似的厚。第二把火烧得更叫人眼晕:走马上任第八天,派我的四大高参之一大叫驴去了趟哈尔滨,请来了四位碧眼金发、人高马大的俄罗斯女郎做小餐厅雅座服务员,立刻轰动了渤海市,这四位洋妞也真给我漏脸,陪酒时个个海量,把那些局长、处长、科长、主任、厂长、经理、作家、记者、编辑、歌星、舞后、还有那些个体大款们,灌得直向桌子底下钻。一时间,食客盈门,钞票来得真厚。

第三把火烧出的香味儿让渤海市民们直流口水:这餐厅原来就以经营生猛海鲜为主,我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山珍佳肴,派人去东北、云南等地购来狍子肉、山鸡、野兔、活蟒、穿山甲、活蝎、蛤蟆、鹿肉、驴肉、狗肉、麻雀……我又高薪聘来了三位厨师高手,把这些鲜物奇物烹调得鲜灵灵、香喷喷,雕琢摆弄得工艺品般美丽,让各路食客们见了都迈不动步。

第二个月月底把账结完,乐得我直发懵。除去各种开支,还有上交局里的每月一万承包费和每位局长的一千元辛苦费、营养外费,可以合理合法地装入我钱某人腰包的就他妈十六万七千多块!我能不乐吗?这么多的收入,就是给我个省长当我也不干阿。我可真正体验到了承包租赁的甜头。现在就是让我承包渤海油田、大秦铁路我也敢啊,我也举双手欢迎啊!

我雄心勃勃决心大干一番,争取几年内成为渤海市第一个“千万富翁”,甚至成为“亿万富翁”。在我的四大高参的参谋下,我又扩大经营项目,从北京聘请了一位西餐厨师和一位面点师,西餐牌子一亮,每天营业额立马又上升了三层多,乐得我眉开眼笑。我又乘胜进军试着在百货大楼食品大厅租赁了三个柜台,选派去六名千娇百媚的小姐,专门批发零售各类山珍野味和自己加工的面点,销路竟出奇的好。那些野鸡、野兔、野鸭、乌龟、圆鱼、蛤蚂、山蕨菜一杀上阵来,竟把临柜的海参、鱿鱼、熊掌、燕窝们挤兑得门庭冷落、自惭形愧。自制面点也大受欢迎,供不应求,捷报频传。高参们建议开个山珍店,建加工面点的食品厂,我采纳了这两个建议,决定先上马山珍店,然后再建食品厂。我雄心勃勃,决心干出一番大事业!先称雄渤海,再问鼎京津。

一天中午,来了位王记者要采访我。我忙把他让进二楼餐厅的一间雅座,敬若贵宾,一瓶郎酒把他灌得晕晕乎乎,采访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二十多页我的奋斗事迹,临走时,我送了两只烤山鸡,又给他十张百元大钞算做预付稿酬。这小子还真行,没过半月,给我提来两大捆《渤海商报》,上面有他采写的六千多字的报告文学《昔日矿工省劳模,今朝商海弄潮儿》。我躲到清静处捧着连读三遍,兴奋得两眼发潮。我钱通也上了报纸,成了名人啦!以后再努努力,说不定还能上电视成为万人皆识的新闻热点人物呢!

这天夜里,我突发奇想,趁热打铁,我要在报纸上发表我的处女作,让我几十年前下乡插队时的梦想变成现实,把我写的文章变成铅字,让几万人也同时拜读为钱某人的杰作。说干就干,我在办公室里憋了两天,终于完成了一篇散文大作《感悟理想》。那位王记者接到电话就屁颠屁颠地赶来了,我把稿子扔给他,请他指教。他三目五行地看了一遍,赞不绝口。

“我希望两日内见报。”我语气自信坚定,比巴金、茅盾还自信,底气十足。

“钱经理,这可有些难度,我们文艺副刊一周才出一期,最快也得·······再说还要通过二审三审,恐怕最快也得半个月呀,还有副刊归······”

我见他面现难色,便有些心烦:“不是肯出版面赞助费的就给发稿吗?发这篇稿需要多少?”

“一千五到三千。钱经理,发您的稿子我们咋好意思收您的费用啊,上回那篇报告文学都已经收了您两万赞助费了。”

我从抽屉里抽出五千元四老人头百元票子丢到他面前:“这事全权交给您办了!”

王记者满脸挤出笑来,忙把钱和稿子收进包里,点头哈腰地走了。

几天后,王记者给我拎来一大捆报纸。我的那篇处女作《感悟理想》终于正式发表面世了。

送走王记者,我抽出一张样报,急促的目光落到副刊上显著位置上刊登的那篇大作--

感悟理想(散文)

钱通

理想,这个终日盘旋萦绕在人们头顶上空的幽灵,自从人类由树上走到地面上生活,直立站起由猿变成人的那一刻起,理想便与人类形影不离。它支撑起人类的脊梁,形影不离伴随着人类,走过了几千年的漫长岁月,成为人类最忠实的挚友。

理想,一块悬挂在天边的闪闪发光、巨大无比的蓝宝石,强烈地吸引、诱惑着人们向它奔跑!理想,一株挂满奇珍异果的参天大树,人们争相攀援而上,梦想采摘到那一枚属于自己的果实!

理想,其实是一个人最大最高yu望的高度集中、浓缩、延伸与升华;是人生为之终生奋斗、拼搏、努力争取实现的终极目标。轻而一举、唾手可得的绝不是理想,那只是人生存所必需的需求、yu望。只有那些经过日以继夜、长期奋斗拼搏、呕心沥血、孜孜不倦的苦苦追求,方能得以实现的宏大而重要的人生目标,才算真正的理想。理想,其层次远高于yu望,如果理想是蓝天上飞翔的雄鹰,yu望则是地面一只翻飞的蜻蜓;理想的质量,远重于yu望,如果理想是耸入云天的珠穆朗玛峰,yu望则是浩瀚沙漠里的一粒黄沙。

一个人一生事业成就的大小,一般说来会受到机遇、素质、理想的制约,过高的脱离实际的理想,极难获得成功,成为美丽的海市蜃楼;过低的理想虽然容易成功,期望值过低,其成果自然过小,成为唾手易得的小胜;只有那些因人而已、与客观条件、自身条件相宜的理想,经过努力奋斗,最终才有望获得成功。

理想,是一片贫瘠的处女地,只有辛勤的耕耘,心血于汗水的浇灌滋润,才能收获到理想的果实,品尝到理想浆果的甘甜清香。

理想,是一柄熊熊燃烧的火炬,一座照亮人生旅途方向的灯塔。有些理想之火,却是一把邪恶之火,把人引入歧途,引火烧身,甚至引火*,直烧得玉石俱焚。

理想,有时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妖恶魔,它会贪婪地吸干你的满腔热血、无情地吞噬你美好的青春年华,残暴地夺走你的甜蜜爱情,把你从阳光草原拖进沼泽炼狱!它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光闪闪的手铐脚镣,牢牢栓住你的手脚,使你乖乖就范,迷失了真我,成为被它驱使的俘虏奴隶。

自私病态的理想,是缥缈的漫漫迷雾、是铺满鲜花的陷阱,是耿耿星河中吞噬一切光明与希望的巨大黑洞!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隋炀帝······这些统治者为实现其丑恶理想,给他国和本国人民带来了极其深重巨大的劫难!

美好、善良、健康的理想,则是晨曦中的一缕玫瑰色的朝霞,是东方天际里跃出海面的半轮旭日,是夜空中的北斗七星,是一匹在绿色草原上奔驰的白色骏马!

一个人若失去了理想,便会终日浑浑噩噩、终生碌碌无为;人类若失去了理想,文明的车轮便会停止向前转动,到处充满了黑暗与蒙昧,我们的世界随之失去了勃勃生机,变得死气沉沉;我们的心灵世界,会象海王星那样静寂,满目苍凉!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时代,对理想的追求是无比热烈,甚至是狂热的;到了中年,理想的光辉渐渐黯淡,对理想的追求也渐趋理智;待到暮年时光,象曹操那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垂垂老翁,已比较鲜见难觅了,此时的理想,就像一枚已风干抽缩了的苹果,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丰泽光润与鲜活。

有十万个人,也许会有十万个理想。有人抛笔从戎,梦想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有人梦想考入清华、北大,成为一名科学家,有人勤奋笔耕,梦想成为著作等身的大文豪、大作家······其实,能够把理想变成现实的人并不多见,少之又少,真正成功者可谓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在理想的白马王子面前,都成了失败的灰姑娘。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世界上毕竟是当士兵的多,做将军的少。一位将军要指挥几万、几十万的兵,当上将军的成功率也就是几万、几十万分之一,可见梦想成真的几率有多低,竞争的惨烈与残酷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最终理想破灭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面对理想的破灭,有人总结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世间凡是能够实现的都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

理想,真象月宫中的美丽嫦娥,可望不可及吗?

连看三遍,看得我直发傻发懵,这是我写的文章吗?除了标题、作者姓名外,文章内容竟十二分的眼生。我拿起手机,问王记者是不是排版时张冠李戴给弄错了。王记者在电话里嘿嘿直乐,说他亲手修改、副刊编辑亲自加工润色的,到了总编那里才得以通过,挺不易的。您原来的写法不太符合副刊风格,所以我就······

无论无何,我钱通的处女作终于横空出了世,是件大喜事,也算填补了我们老钱家几百年间的一项空白啊!

兴奋之中,我让人把样报发到员工手中,人手一份,让他们开开眼,知道钱总经理也是文武全才的料儿,也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些小猴崽子们撒欢非让我请客。晚上打烊关门后,摆了六桌,随了他们的意。心中高兴,一下啁进了大半瓶五粮液,把我这位文坛新星灌得晕晕乎乎,跑到餐厅墙角撒了泡尿。

正当我踌躇满志,大展宏图计划在餐厅增开满汉全席时,厄运突然降临到我头上。我的大好前程竟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几经周折,终于买到了一处临街的二百多平米的书店,做为山珍店的门市部。当我赶回家中去取购房预付款时,发现我从赵百万那拿来的十捆百元钞票有些异样,我立刻打电话喊来了美娟,她捧着那些钞票仔细端祥了一阵,眼泪就下来了:“每捆就外边这上下两张是真的,里边的我看都不象真的……”

我怒冲冲奔到原先曾属于我的“藏娇金屋”,一脚踹开房门,大步闯进房里,眼前的一切竟使我大吃一惊,房内原先的家具摆设全都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地板上铺块破席片,曹娜头发蓬乱,似堆乱草,满脸污迹,身上穿件赃兮兮、满是油污的宽大的蓝布工作服,她一手举着瓶北京二锅头,一手举着条蔫黄瓜,喝得小脸焦黄,两眼通红,斜眼瞅着我,咧嘴一乐:“我、我早就知道你、你小、小子会、会来的……来啊,啁、啁两口……”

我把那十五捆钞票砸到她脚边:“你这臭婊子!竟敢连我也骗!今儿我废了你!”

她向嘴里啁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嘴角直流进脖梗里:“你他妈有种找赵百万算帐去呵!”

“赵百万这杂种呢?今儿我非活劈了他不可! ”我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噔圆了眼,恨不得生嚼了她才解恨。

她直翻白眼脸儿惨白:“我哪知道这大骗子钻到哪家的阴沟、耗子洞里去啦?我眼下也正找他报仇雪恨呢!钱通,看在咱俩过去的情分上,你、你可千万别胡、胡来呵!”

我一把将她搡倒在那破席片上,酒瓶落地砰然而碎。她从席片上摇晃着爬起来,倚靠在墙角里,双手掩面抽泣起来,乌咽道:“这狗日的杂种,那日中午把我灌得烂醉死睡过去,然后用辆东风平板大汽车把着屋里的东西都拉走啦,连根布丝都没留下不说,反而把我扒了个精光,连乳罩、裤叉也都给带走啦,这王八蛋有多损哪!那钻戒手表也是假货,小摊上才卖二十来块一只,我的二十万多存款也让他给……呜呜……”

“他是哪的人?家在哪住?”

“嗨,他跟我说是天津南开区的,门牌号码都有, 可昨儿我二哥领人按门牌号码去找,却是厕所。天津那么大,上哪儿去找呵?钱通,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臭男人压根就没把我当人……”

“是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我气哼哼扭身出门下楼……

回到家里坐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闷烟。赵百万,只要你小子落在我手里,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美娟见我脸色不好,给我倒了杯饮料,好言劝了我几句后笑盈盈道“:有个好消息,你听了准乐。”

我一气喝下半杯可乐,扬脸问:“啥事? 今儿营业额又有新突破?”

“刚才《渤海商报》财务科把两万块赞助费的收据寄来了。你那篇散文的稿费也给汇来了,一共是二百元。”

“二百,给的也不低啊!”

“人家电话里说,整版广告费是四万, 那篇报告文学收你两万还是优惠价呢。没想到写字也能轻松挣钱啊,这伙耍笔杆的挺会挣钱的,脑瓜不笨,咱可惹不起!”

“发篇那么长的玩艺才宰我两万,这、这也太值啦,比做广告便易多啦……过几日我要趁热打铁再写篇小说发到《渤海商报》的副刊上去。”

“也是你伸长了脖子主动让人家宰呵。不过嘛, 这些天效益还是满不错的呵,比直来直去的广告效果好多啦。以后这种赞助费咱还得多掏几回,不吃亏。你说呢?我的大经理!”

“嗬,最近长进不小啊!看来你还是块经理、 副经理的料呢!日后我得好好培养培养你!我以前咋就没发现你这些才能呢?”

“什么经理不经理的,说白了咱这还不是”夫妻店”,谁跟谁啊。看见你不混日子能干点正经事儿,不论成败我心里都高兴。”

“行啊,有进步!”

山珍店的开业筹备工作进展还算顺利,这日我正和我的几位“高参”们在经理室里商议事情,有人挺有礼貌地敲了几下门,房门一开,走进来一位浓妆艳抹、年轻美貌、光彩照人的女郎,她轻移莲步旁若无人地走到在地毯中央,环视了一番室内的摆设,嘴角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然后落落大方地坐进沙发里,从精巧的小坤包里抽出一支细支洋烟卷儿,用红唇叼住, 姿态优雅娴熟地用电子火机点燃, 徐徐喷出一缕蓝色烟雾,翘起了二郎腿,笑眼盈盈地盯住我:“钱经理,您真是日理万机啊,怎么连我的生日都啦?”

我的四位“高参”互相挤挤眼,咧嘴笑笑,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我冷眼瞟着她,倒吸一口冷气:“曹娜,你来干嘛?我们之间早已两清了!”

她伸出手指弹弹烟灰,歪脸娇柔地一笑:“两清?我看怕是跳进黄河你也洗不清吧。”

“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大意思,我呢这个跟头栽得不浅, 可我还要爬起来,活出个模样来给大伙瞧瞧,也跟您似的,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也当把经理过过瘾……”

“直说!”

“好,痛快!我呢不能跟您比, 您的资本是身后有您当局长的大舅哥给撑着,我的资本是脸蛋、身段、姿色,这几天我打通了不少关节,正忙着操办一个舞厅,就是资金……你至少得给我五万……”

我气得一拍桌子:“做梦!我凭什么给你五万?”

“这话问得好,我姓曹的为啥不向别人要五万?偏向你姓钱的要呢?这叫青春损失费,当初我可是黄花闺女!”

“我要是半个子儿不给呢?”

“那你就立马离婚,下月我名正言顺地成为您的合法夫人。”

我一脸的冷笑:“你可做了一场好梦!你这臭婊子,出去! 想在这儿翘刺儿,你还嫩点!”

她扬起脸儿,眼里射出阴毒的冷光:“看来你把姑奶奶看浅啦。钱通,你以为我还是先前那个曹娜?今天坐在你面前的曹娜,是死过一回的曹娜!明告诉你,不给五万就结婚,这事可没商量!”

我立起身,斜眼打量着面前这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妞儿,看来这些日子她还真长了不少学问、本事。我皱眉思量着如何把她请出去。她缓缓站起,径直走到我面前,压低嗓门悄声道:“你若不答应,我就去公安局去自首,坦白交代咱俩去年八月十七贩卖“二号白面”挣了十六万块那码事,还有……”

我骇得周身一抖,咬着牙根低声喝道:“你他妈活腻了吧!”

“一个女人在走头无路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听着, 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六下午三点以前我不会去公安局。”她下了最后通谍后,扭身昂然而去。

我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双膝一软,两手抱头栽进沙发里。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苦苦思量着对策。曹娜竟会把我逼上了绝境,这是我做梦都未料到的。破财消灾,悄悄给她五万,这口恶气又实在难咽,拒付吧,她若真去……我这后半辈子便要成为阶下囚,甚至挨枪子儿成为死刑犯……可是眼下我若满足了她的要求,鬼知道她日后是否还会得寸进尺,不断向我敲榨勒索,或把我搞得身败名裂……这个曹娜,分明是个女妖,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利剑!是我的心腹大患我陡然间暗萌杀机!

天色微明时分,我吸完了烟盒里最后一支骆驼,将烟头用力拧碎,一个果断的对策在脑际形成,曹娜,我要用五万元钱捻成一条绳索,套在你的颈上……

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传来了消息:曹娜于昨晚九时左右在“金屋”自缢身亡,公安人员经现场勘察和验尸后,据说已初步排除他杀可能。

我如释重负,连喝了五盅人头马。

一周后,山珍店隆重开业。庆贺宴席一共摆了二十桌,请来了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和有关系的人物,还特意请来了七、八位记者、作家,为的是日后给吹乎吹乎,扩大餐厅、山珍店的影响,这是美娟的主意。席间,一位四 方大脸、挺着将军肚的主任, 喝得满面红光,亲热地拍着我的肩悄声对我透露了一个消息:渤海市正在搞市级优秀企业家评选活动,我已通过初选。凡入选的企业家,电视台都要录相,但要付三至五万元的评选、播映赞助费。我忙说到时经费保证到位。心想拿三、五万就换回个优秀企业家称号,便宜,值!

酒席散了,已是夜里十点多钟,美娟掺扶着喝得醉熏熏的我,回到家一上楼来到自家门口,美娟一声惊叫,我的酒立时就醒了一大半。混黄的灯光下,我家那特制的防盗门外,立着一架惨白的大花圈!花圈中央镶着我的一张半尺见方的黑白照片。我气得扑过去,把花圈拖下楼去,几脚便将它踹碎,按着了电子火机把它点燃烧成了灰。

第二天傍晚,我疲倦地回到家里,让美娟烧了壶雀巢咖啡,我偎在沙发里擎杯闭目养神,慢饮细品,进人忘我镜界。 窗外响起两声气车喇叭声,一会便有人脚步咚咚地奔上楼来,将房门拍得啪啪山响。美娟打开房门,大步晃进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一个掖下拖夹着副担架。为首的一位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张寸宽纸条条看看问:“请问,这儿是钱通家吗?”

美娟点点头:“二位是……”

“我们是北郊火葬厂的,请问死者在哪儿?”

“我们这儿没死人啊,你们是不是搞错啦?”

“半小时前有人给我们挂电话, 说是你们这儿有个叫钱通的今上午没的,让……”

我啪地一拍茶几,站起来喝道:“我就是钱通,二位敢抬吗?”

二位互相对对眼神,为首的那位点头一笑:“这也不能怨我们啊,死热的天,我们愿意来啊? 我们还不是为您们着想, 早点运走完事,免得臭在家里味儿挺大的……”

“滚!”我气急败坏地将两个小子轰赶出门,我飞起一脚踹上了房门。

美娟脸儿惨白,怔怔地望着我:“我们这是得罪谁啦?”

我忙笑着安慰她:“别瞎想,没准是北街四秃子那伙地痞们嫌咱们这次请客没请他们,出点洋相,逗逗闷子出出气罢了。”

“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好象暗里有人跟你较上劲了。”

“没事儿, 你今儿有点神经过敏…”我忙转开话题问:“我说你哥大前晚上拉来的那多半汽车的名烟名酒钱咋付?我看就按批发价给他,反正也都是别人进贡来的,他可半个子儿没花,三万来多块呢,不是小数。”

“你看着办吧,我哥也不在乎那三千五千的,家里也放不下, 还挺显眼的。这烟呵酒呵虾呵鱼呵肉呵咱都好帮着处理,他家里堆着那五台彩电四条地毯……什么的,你说咋弄?我都替他发愁。”

我笑道:“这好办,发个广而告之,从即日起, 凡向市人事局王局长家送礼的同胞,请一率改送占用空间小、保密型能好的金条、钻戒、人民币,不就成啦。”

“去你的,人家和你商量正经事儿,你又耍贫嘴。 眼热你也去当局长啊,你又没这本事。”

“急啥,我现在不已经以然是经理了嘛, 将来说不定还能当回市长呢。”

“你这经理收过几份礼啦? 还不是净去当向外“出血”的孙子辈啦!”

“只有先当孙子,才能后做爷爷,这也是为官之道嘛。”

“瞎说。”

“将来咱成了有钱的阔主儿,成了大款,有的是钱铺路, 啥事办不成呵。”

“你净做好梦!”

次日清晨,我被美娟摇醒,睁眼看去,见她满面惊恐,右手捏着一封信,左手托把弹簧刀:“方才我想下楼去买早点,一开门就见门上用刀插着这信。”

我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看去,只见那张白纸上有几行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分外醒目——

钱通:

曹娜在那个陌生世界里孤默难奈,盼与你早日相会,并要你永远陪拌她,直到地老天荒。近日请你“合法上路”,祝你一路顺风!

公道大侠

这分明是封匿名恐吓信!我惊惧得睁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周身寒毛立时森然竖立起来。美娟探颈看罢,手中托着的弹簧刀滑落到地毯上,双手掩面跌坐到床沿上,抽泣起来:“我看出来啦,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曹娜的死八成与你有关,到了这节骨眼上,你咋还瞒着我呀。咱们夫妻一场,你咋能这样呵……”

我沮丧地垂下头去,声音低得跟蚊子声似的:“是我花五万块雇了个叫东北虎的职业杀手,灭了曹娜这臭虫!”

“你……你,天哪!这……杀人是要偿命的呀!”

“我无路可走,是她逼的。你放心,不会出事的, 我雇的是个职业老手,活做得绝对漂亮老练,不会出事的。这东北虎做完活拿了钱,当晚就坐火车出山海关,越境奔海参崴去了,万无一失。这事目前只有我和你知道,无人证物证,公安局、法院拿我没辙。这花圈、匿名恐吓信我看都是曹娜家里人干的,看来这回他们可要动真格的啦,奶奶的!”

“哪、哪快报警啊!”

“傻帽,哪不是自个往井里跳!”

“天哪,这可咋办?这脚上的泡可都是你自个走的呵!你杀了人,人家能饶了你?法院能饶了你?你干嘛要杀人家呵?你好糊涂啊,你这是拿刀砍自个的脖子啊!”她双手掩面呜呜抽泣起来。

整整一天,我没敢出屋,缩在家里分析形势,考虑对策。中午,我让美娟去买点酒菜,看看楼外有无动静。半小时后,美娟挎一篮蔬菜回来,神色紧张地告诉我,楼外好象有人耵稍。一股凉气由脚心升至头顶,不祥的推策判断果然得到证实,我似只落入陷井的狼,猎人正举枪一步步向我逼进,死神的利刃已接近我的咽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冲出陷井,闯出条生路。我决定逃出险境,远走他乡,死里逃生。下午,我开始做突围前的准备工作……

夜里十点,关灯,佯装睡觉。黑暗中,我低声向美娟道出了我的出走逃生计划:第一站先到北京,与美国的二叔取得连系,想法逃到美国去,或南下广洲、深圳,偷渡到香港,然后再去美国……问题的关键是今夜能否安全地逃离渤海市。

午夜一点,没敢开灯,黑暗中,我背上一只装有十几万钞票的背包悄悄推开后窗,探颈向外窥视了一会,轻轻向楼下空地扔了一枚西红柿,凝神静听片刻,没有任何反映,我便在暖汽管上系好一条尼龙绳,含泪吻别了早已哭成泪人的美娟,转身爬上北窗台,双手抓住尼龙绳,轻轻滑下楼去,沿条僻静的路线向火车站奔去,两点零五分有一趟去北京的特快。

我转过三幢住宅楼,刚走出一道巷口,忽觉脑后生风,还未容我喊出声来,后脑上已重重地被人砸了一棒,眼前陡然一黑,身子似条面袋,倒向地面,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醒转过来,头疼欲裂。睁眼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到自己被人装进了麻袋里,手脚被捆了个结实,蒙了眼,堵了嘴,是在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里,听声音,象辆面包车。

“大哥,不是讲好了的,让这小子在大秦线上卧轨自杀吗? 咋又突然变了卦多跑二百多里路,非把这小子沉到蓝沟水库里去喂王八呢?”

“东家嫌卧轨不保险,不如沉湖安全,管他呢,反正两万块到手了,便宜!活该咱发这笔财!没想到这小子背包里还有这么多钱,这年头钱真他妈聚堆儿!”

“这家人也真够“菜”的啊。哥几个凑钱、借钱也要买人家的命,自己动手多好,还省点儿。”

“咱这笔生意一来挣钱,二来也是为民除害。”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绝望地闭紧了双眼,泪水从眼窝里汨汨涌出。到底没有逃出人家布下的这张网,马上就要成为永沉水底的一缕冤魂了,完了,还未过三十八岁生日呢,多好的岁数,太阳刚到中午,就落山了,唉……

我悲恸欲绝,想起困兽犹斗这句老话,便用足了浑身的劲儿想挣断腿上、手上的绳子,拼出一线生机,暗暗一较劲,立刻就泄了气,狗日的把尼龙绳捆得极紧,直缧进肉里多深。我彻底绝望了,闭目等死。我感到死神之手已紧紧卡住了我的喉咙,狗日的,若是迎头撞上一辆大卡车,来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该有多好!

汽车的速度贼快,死神正一步步向我逼进,我仿佛听到了曹娜的令人毛骨耸然的得意冷笑。……渐渐,在汽车马达的轰鸣声里,好象隐约有种别的声音,我屏息侧耳细听,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是远处传来的警车发出的警笛声,这声音越来越响,我的心不由得咚咚狂跳起来。

“大哥,坏醋啦,“雷子们”追上来了,这笔买卖砸锅啦!”

“慌啥,快开!到前边半山腰拐弯处,把“货”踹下去,滚它娘的山涧去!没货贴在身上,他们能把大爷咋地?奶奶的,怕他个球!”

汽车疯狂地轰鸣着,明显地加快了车速。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黑暗里,两只有力的大手和脚,把对虾似的我推踹到车门处。我的心紧缩成一团,脊背直冒凉气,我恐怖得周身筛糠般抖成一团。

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声,汽车陡然一扭,发出嘎吱一声长长的刺耳尖叫,车身一阵猛烈的颠动,息火抛锚了。

“大哥,后边的车胎给打爆啦,完啦!”一声绝望的嚎叫。

“跳车,快往山沟里跑!”

“不许动!”

一股凉风灌进车箱。

“哎——别误会呀,我们是去岩山县公安局报警的啊……”

“铐起来!”

我被人抬出了车,放到地上,把我从麻袋里拖出来, 明晃晃的几束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有人给我松了绑,扯去了塞在我嘴里的脏布。我活动活动早已麻木的筋骨,颤颤微微扶着车门吃力地站立起来,朝着面前的几位警察直鞠躬:“谢谢各位救了我的命,我……”

一位为首的警察用手电照照我的脸:“你就是钱通?”

“对对,味美思大餐厅的法人代表,经理——钱通, 日后各位……”

“救的是你,抓得也是你,铐起来!”

“这……这……天大的冤枉啊……”

一位警察猛虎似地扑过来,银光一闪, 凉森森的手铐铐住了我的双手。

我被带上了警车,警车里规规距距坐着两个戴手铐的家伙。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起脸来,偷眼瞄瞄我,没言声儿。

警车呼啸着驶向灯火阑珊的市区。

我被关进了死囚牢房。 牢房里还有三个死囚:一个镶两颗大金牙、终日哭哭啼啼的姓赵的经理,贪污、索贿一千七百多万;一个姓吕的是条粗壮的年轻汉子,村长奸污了他媳妇,他拿把杀猪刀一下杀翻了村长家两口,他每天活得挺乐嗬,一天得念道几遍: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值!另一个姓牛的,玩麻将一晚上输了两万多块,输红了眼,做了回蒙面剪径的强盗,亮出刀子拦住了一个,把刀架到脖子上仍分文不肯向外掏,本想给他放点血吓唬一下,赶紧把钱掏出来就溜丫子了,没想到劲儿用得猛了点,把颈动脉、静脉、气管全给挑断了,翻遍全身,总共才搜出三块七毛钱来……跟这些死囚们关在一个牢房,可见我的罪刑严重,怕是九死一生,法网难逃了。接下来是一次次提审,每次审讯都是意志的考验和智慧的较量。为了死里求生,除了喊几声冤枉外,便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沉默是金,这理我懂。杀人、贩毒,都是死罪!

狱里的日子真叫漫长 ,我体验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一日早晨,狱警送来了两瓶酒、两只烧鸡,摆到了姓吕的和姓赵的面前。

姓赵的经理一看那酒,眼泪就落下来,浑身瘫成了一滩泥, 强挺着啁了一小口酒,便哭。那姓吕的汉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早死早托生,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姓牛的两眼立刻闪出亮光,先是恶狼似的缩在一边,忍了一阵,到底还是扑过去,夺过赵经理的酒、鸡,饿狼般大嚼猛喝起来。 那姓吕的啃得满嘴是油,扯下条鸡腿递给我:“大兄 弟,来呵,啁两口,那地方你我早晚都得去。 老弟我先走一步,将来到了阴间,咱们还是朋友,我先去给你占个好位子” 我早已饥肠辘辘,垂涎欲滴,便啁了两大口酒, 啃起了鸡腿,真解馋。

八点,赵、吕二人被四位全副武装的警察带走了,狱警卷走了二人的铺盖卷儿。我和姓牛的四目相对,半晌无言。死亡的恐怖比预想的还要可怕。

又过了半个月,姓牛的也走了,永远的走了。死囚牢房里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

这一日,上午放风时,在百十来人的犯人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我慢慢转过去,遛到那人面前,惊得我目瞪口呆,竟是……美娟的大哥。我靠近他,扬着脸,假装看天上的白云,轻声问:“您咋也进来啦?受了我的牵连?”

他用手习惯地梳理着早以不存在的长发,晃着一颗秃头,扭着脸望着天空,低声说:“和你的案子无关,我的案子是省检察院办的大案,记着,若是他们问你,你就说小偷从我家偷去的八条金项链、二十三个金戒指、三十七万现金是你存放在我哪儿的。”

我忙机警地轻声道:“这事我明白,您放心好啦。小娟她这些日子在外边活动的可有进展?”

“美娟给旧金山的你二叔打了电话, 上月底你二叔带五十万美金回来了一趟,美娟正在外边加紧活动。你以前受过脑外伤,得过外伤性精神病,你得装糊涂,装病,争取保外就医,就有戏了……”

“明白。”

日子一天天糊里糊涂地过去,我开始装疯卖傻,哭哭笑笑,又蹦又跳。

寒冷的冬季到了,美娟送进来一套棉装、两盒中华鳖精、两瓶镇脑宁胶囊。

这夫妻感情,到底还是原装的瓷实。

在寒冷的死囚牢房里,每天上午十点有一束脸盆大的阳光从牢窗里射入,我移缩到这束金色光柱里,闭目静享,浑身浴在一片暖意里,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可惜这束金子般的阳光每天只在我身上停留二十多分钟,便移上了高墙。

活着,真好。

又进来一位贩毒的新死囚,据他讲,味美思大餐厅早在入冬前就换了主。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采。

我默默地盼望着,热切地盼望着五十万美金立刻发挥出它所具有的威力和作用。死神似把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斧,随时都会落下来,砍下我肩上顶着的那颗吃饭的家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