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双眼看世界,不知你是否在水里试过?

穿过晃动不安的透明**镜面,一眼便见到扭曲变形的景色,或者光灿灿的蓝天。听上去很像是小笠原或马尔代夫那种通篇蓝色的旅游图册介绍的地方吧?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游乐园和学校里都有的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八月的阳光洒在游泳池的水面上,站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池底,屏住呼吸,两眼注视着。一个小小的浪头打来,打散了上面的光束,随后又迅速聚合。游泳者展开宛如扇子的手脚,挥出千万颗空气粒子。要想消暑去热,泡在水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而且还避免了闻到消毒水的刺鼻味。也许从他们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我们所在的世界跟他们眼中的眼前尽是美丽光线,万物虽有些扭曲,却充满了魅力与迷惑的景象一模一样。

生或死,仅隔着一层薄如线的水面。它就是一面波纹起伏的水的生死镜,当把手浸进去,我们死了;当淌着水珠把手伸出,我们活了。就在那个夏日午后,这个游戏被人们反复进行着。

小时候我在水中曾仰望过这个世界,今年夏季我依然如此,抬眼便是黑漆、光秃的池袋夜空。那一刻,自身的死在我的脑中停留了片刻。

紧接着,我看到了水中之眼。那是一双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睛,像海藻般摇动着的眼球透露出了他的绝望。他沉在镜面下将永不能再浮出水面。

在悠荡的镜面里,他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只有我。我们彼此凝视着,而他却一点一点地沉没了下去。我的表情经过水面折射,不晓得在他眼中会变成什么模样。愤怒、怜悯、恐惧……或是,爱。

或许下次可以潜到池底,问问他的感受。

尽管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很清楚他会用什么态度回答我。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魅力。他大概会害羞地笑一笑,微低着头,然后用甜甜的声音轻声道:

“呐……呐,阿诚……”

只可惜我听不到了,成了至今的遗憾。

那年八月,我第一次动起写长篇的念头。从我的实力来看,好比穿着夏威夷衫和凉鞋、不靠氧气筒就想攀登喜马拉雅山。有勇无谋至极。我在街头流行杂志连载的专栏是八张稿纸。那长度刚好够你随意看起,然后走进杂物四散、有点危险的小房间时,正好看完并且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却渐渐无法满足于那样的长度。对高工毕业后才对阅读产生兴趣的晚熟文字工作者而言,这可能是个奢望吧。

说是想写长篇文章,却又想不出应该写点儿什么,理不出半点头绪来。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来源于池袋街头,要么尔虞我诈,要么碰巧遇到,虽说看上去比较新鲜,实际上题材都差不多。不像腔棘鱼的沙西米,一端上桌能让全世界的人都为之惊叹。如果说写什么惊涛骇浪的故事,恐怕我不行。干脆,既然写不出人们不知道的事情,那就写写知道的吧。

这件事必须得轰动全国,还要发生在池袋街头,而且还得关系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工作里,写出自己的文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想来想去,与上述条件完全符合的,只有一件。发生在我所住的西池袋旁边,三年前的一件事。

东京都丰岛区千早。

听到这个地方,想必有太多人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了。

我轻易且草率地以为自己对于悲惨的“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一定会有点不错的想法与作为。我与主犯少年A和从犯少年B、C同岁,比他们手下的小弟还大几岁。嗯,应该有点搞头吧。

其实每个人对于别人都是一个问号,一个未解开的谜——同一个年龄段也好,年轻人也罢。以为只要知道别人的年龄就能猜透别人的想法,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起点。蠢到了极点的年龄歧视。

呐,就算你自己也不一定完全了解你自己吧。

事情是这样的。都立高中二年级学生牧野亚希在做完兼职工作的回家路上失踪了,当时她十七岁。可能是看过了有那样一张笑脸的漂亮女孩的照片,想到她的不幸遭遇,我才会更加地感到痛心。那张照片中亚希穿着制服,仿佛是凝视了许久夏日的天空,闭上了眼睛,连眼睑内侧都被渲染成一片蔚蓝色——就是这样的一个透明女孩。

据说亚希在那个晴天,也就是七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在绿色大道的某家咖啡厅领到了当月不到四万的报酬。因为是暑假前夕,以前有过类似的有点零花钱的孩子在暑假前夕离家出走的案例,所以在亚希的父母因为女儿第二天深夜都没有回家而向池袋警署报案时,少年课也仅仅是按规定办理了登记手续,并未对此展开深入的调查。都是暑假惹的祸啊!他们都以为,要么和男朋友吵架,要么钱用光了,女儿自然会乖乖地回家。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不管勤俭的双亲再如何担心,如何等待,亚希的影子没见着,警方那边也是杳无音信,学校对于亚希交友关系和男朋友的粗略调查也未起到任何的帮助。现在搞失踪虽然不再流行,但失踪人口的数量实际上也呈上升趋势。事态如果没有好转,亚希不知道将成为当年在池袋丛林失踪的第几个未成年少女。

两周后的礼拜六,案情有了突破。山手通一辆时速略微超过五十公里限速的计程车撞到了一个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女孩子。据说那个女孩骨瘦如柴,几乎**的身体外面只是罩着一件宽大的破烂T恤。在被救护车送往敬爱医院后,女孩以蚊子般的微弱气息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她父母的联系方式。

事件在被发现女孩异样的医生向警方通报后才得到公开。在父母接到警方电话后赶到医院之前,遍体鳞伤的亚希就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可怜的女孩头盖骨都破碎了,还是难以忍受饥饿,她最后的遗言是“对不起,请给我吃点东西”。

因为池袋警署对亚希的死因表示怀疑,他们认为亚希不仅是因为交通事故的头部挫伤而死,所以牧野亚希的尸体被送去司法解剖。

被害人在解剖时体重只有三十九公斤,而她在四月份学校体检时的体重是四十七公斤。从此处完全可以得出她在失踪的这两个星期内体重减轻了近百分之二十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同龄女孩的皮下脂肪厚度是一点五到两公分,而被监禁后的亚希只有一公分。遗体的状况很难判断她过去两个星期的进食情况,但有一点很明显,她严重的营养失调虽然可能是重度运动障碍所引起的,但监禁他的少年绝对没有让她吃过一点东西。

除此之外,遗体全身都遍布着殴打所导致的浮肿,除了身体右侧的伤口出自交通事故外,这些浮肿所引起的外伤性休克都足以致命。被害人的**和肛门有多处裂伤。两边**和外性器都有深至真皮层的烫伤,**前端呈卷曲状,由此断定监禁被害人的少年们曾经焚烧过被害人的下体。

“凌虐致死”——简直是残忍之极!警方在当天便查出了那女孩被监禁的屋子——千早一丁目,那是二十年前售出的某住宅区的一角。一栋两层楼的小建筑,外面墙壁已变成土黄色,阴沉沉地立在狭窄的巷子底。

二楼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六个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稍大的那个是小鬼们活动的场所,较小的那个则是监禁亚希的地方。我只要一想起三年前那两个星期内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心情就会很糟。明明是惨无人道的事情,我却能很轻易地就想像它发生的过程,这不禁让我自己都感觉不寒而栗。那些小鬼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简直就是畜牲!一想到这里,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再将自己置身事外。

二楼的黑暗,存在这里每个人的心中。

正在我断断续续调查“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时候,今年七月的池袋街头毫无悬念地又发生了一些麻烦事。不过,这麻烦事属于别说举国皆知、就连地方警察也被蒙在鼓里的事件。

哦,对了,你听说过“成人派对”吗?

失礼,以下内容低级。乖孩子请跳过不要看。

虽然没有向警署或是卫生局提出申请,违法的“成人派对”却是真切做到本垒的色情行业。它遍布东京各地,最大宗的则是在包含巢鸭、大冢、池袋的丰岛区这一带。至于这地区具体有几家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只是随便翻翻报纸就可以得出个大概的数字,少说也有二十家吧。“成人派对”的体制很简单(特殊行业为什么都中意这个词呢?),你可以在报纸的休闲版上发现诸如标题为“池袋成人派对新开幕!小姐全是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的小广告。这时你可以打一通电话过去,就会有接线生跟你详细描述你应该如何到达目的地。从车站走几分钟后,你会站在一栋半新不旧,不高级也不低级的中型公寓模样的建筑面前。你先前已经知道了房间号码,虽然别有用心但你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神色,然后搭乘电梯直接到了派对房间。

“叮咚!”

按了门铃的你通常会等上一会。因为应门的男人或者女人应该不会那么快就给你开门,警惕的他们会从门上小孔确认你不是便衣警察后方才准许你进去。你会先在玄关付钱,再去淋浴,接着换上你穿着感觉不怎么愉快的宾馆睡袍,至于你付的费用,则是依次数和时间来定的。

在腋下还是湿着的时候你就被移到客厅。“成人派对”欢迎你。你会觉得这客厅很像混浴三温暖的等候室。大致上你可以看到摆放着几样小菜和干果的矮茶几,周围坐着几名男女。这里的女人有二十几岁的,也有三十几岁的(在所谓的熟女专卖店里甚至有六十几岁和七十几岁的)。

你在品尝过一口兑了水的乌龙茶或是威士忌后,对你身旁的近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呆笨且已经称不上是丰满的发福女人)使个眼色,她会很配合地朝你点点头,然后起身随你一起穿过通往寝室的房门。你会隔着廉价的门窗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呻吟——活色生香的声音而不是成人录影带。房间里面应该铺着几床棉被,用来间隔的纱帘子像是浮动的蝉翼。

里面会发生些什么?请充分发挥各自的想像吧。

在这里如果你和客人发生争执是没有办法报警的,因为“成人派对”本身就不合法。所以如果不是帮派的直营店,就一定得向某个组织缴保护费。

经营者肯定是赚疯了。男人们一般都会抵达本垒。女人们就算未与客人单独开房也照样可以赚钱。几乎没有客人闹事,黑道也乐得轻松。这样想来,这体制真是方便至极!可是,今年夏天池袋这方便平静的体制却被一帮家伙破坏了。

抢走被禁行业本不该有的营业收入的四人组。

终结派对的死敌。

进入暑假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我在照看店面的时候接到了猴子的电话。

“喂,阿诚,我是猴子。你在干什么呢?”

猴子的原名是齐藤富士男——我的国中同学,以前是个受人欺凌的矮子,现在则是黑道羽泽组的年轻新星。

我如实告诉他:看街。傍晚时分没什么醉客,生意清淡。这个时候我通常都是站在我家店里往外“观赏”西一番街上的行人。

“噢。那今天晚上我们见个面吧?”

猴子的声音听起来难得的认真。

“行。”

“你还记得那次和我们老大见面的那家店吗?一年前。”

“记得。”那家店建在南池袋本立寺的旁边,高级俱乐部林立的大楼。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

“那么晚上十点你准时过来吧。你死党安藤和我们老大也会在。”

如果崇仔也露脸的话,那肯定和G少年有关,就在我要问是什么事时,急躁的猴子把电话挂了。

我只好马上打电话给国王。接电话的没多问就把电话转给了崇仔,听声音代接电话的与之前的不是一个人。

“崇仔那里代接电话的究竟有多少人啊?”

安藤崇——池袋的街头霸王,哼笑几声后似乎用鼻子回答我:“可能比你交往的女人要多些吧。”

肤浅的国王怎能明白我到底有多受欢迎?

“对了,今晚羽泽组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和你我没什么关系。你听过派对终结者的传言了吧?”崇仔短促地笑了几声。

“听过。”

你如果能坚持每天到池袋街头报到,就算不愿意也都会对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说了如指掌。现在,在小鬼间肆意流行的传说正是连黑道都不放在眼角的派对终结者。崇仔笑着对我说着:

“昨晚,在关西派的地盘上,北冢家的派对遭遇了第四次袭击。加上之前羽泽组和丰岛开发的三次袭击,池袋三大势力的店都遭受了袭击,钱财也被一抢而空。他们现在肯定是颜面扫地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愉快。

“这和G少年没关系吗?”

“当然。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事,一定会有风吹草动。我们和那些帮派虽然是在同一条道上混,但是我这边的人马是干净的,地盘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池袋的灰色地带和全黑地带之间很少故意找碴,因为他们实力相当。许多组织共同存在着,真忍不住的时候,也还有好几处避难所。

“了解。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挖出派对终结者。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想撒大网捕鱼。”

“对。对G少年来说,纯粹是生意上的交往关系。我会在会前十五分钟派车过去接你的,你就顺便吧。”

“谢啦。晚上见。”

在我结束一天的看店工作后,大概晚上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在汗湿的T恤外面套上一件尼龙连帽外套后,便钻进了G少年全新的米黄色马自达MPV。为什么我的钱包总空无分文,而这些小鬼却是这么有钱?

小货车在绿色大道右拐的瞬间,我看见了牧野亚希曾经打工的那间咖啡屋。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全是女性。车子把我载到本立寺的尽头,在我开门下车后,盛夏时分依旧戴着红黄糠三色针织帽的G少年从后视镜看看我,朝我点头致意。我来到那栋水泥斑驳的大楼前,看看手表:九点五十五分。我应该是没有迟到。搭乘的电梯贴满镜子,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四个小角落的小型水晶灯摇晃着的玻璃泪珠各有一百滴,粘了薄薄的一层灰。

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道上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气势汹汹地瞪着彼此,似乎谁也不服谁,挤满了狭窄的空间。电梯此时就像是一个等着喂食的鲨鱼池。我站在门前的时候,其中一位立刻警觉地问道:

“什么人?”

“真岛诚。羽泽辰树先生约了我。”

我看都没看鲨鱼男的眼睛,恐怕会被他的低能所传染。

“进去吧。”

他尖尖的下巴朝店内一撇,又回归到了那个鲨鱼池,对我兴趣全失。我扭开反射着钝光的黄铜门把手,走进店内。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暗红色的地毯上间隔地摆放着红色的圆沙发。入口附近有三班人马。左边吧台的两侧和右边的包厢。四五个人组成的小团体彼此隔着不远的距离互相牵制着。他们都是资格较老的鲨鱼师兄。我踏着暗红色的地毯朝店里面走去,人马一下子散开。

崇仔和三巨头分别坐在排在一起的两张圆形沙发上。三巨头的脸在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壁灯的照射下各自形成不同的阴影,仿佛是雕塑出来的。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丰岛开发社社长田三毅夫,以及一个从未谋面的有着大大圆圆鼻子、目光炯炯有神的男人。可能是关西派的有来头的人物。

羽泽辰树在我走进光圈时,嘴角微扬地对我说:

“听说你帮了喜代治一个大忙。”

“嗯。”我点点头。多田三毅夫不紧不慢地说道:

“关于我儿子的事。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目光炯炯的男人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子几乎接近正圆形。这家伙什么来头,当自己是西川洁啊。羽泽辰树以干枯的声音为我俩互相介绍着:

“真岛诚先生的名气在池袋可是不小。这位是圣玉社的里见裕造先生。”

大眼睛男人只是默默地向我点了下头。多田三毅夫在我坐到崇仔身边后轻轻地咳一声,说道:

“我们开门见山吧,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派对终结者的事。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点代价。必须挫挫他们的锐气了。”

话音刚落,三巨头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气氛也一下子凝重起来,不禁让人想打个寒战。这些家伙到底是谁,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Party Crusher,确实具有形成传说的能耐。

“我们想借助真岛先生和安藤先生的个人力量。因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警方来处理,它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负责发言的似乎是多田。羽泽和里见仍然只是点头附和,一言不发。“我没有问题,不过找我和安藤的原因是?”

“派对的门房看到终结者的脸了。听说是年轻的小鬼。那个不是归你们管的吗?”

崇仔看看我,他的冰冷声音飘进耳朵:

“G少年的报酬呢?”

巨头们互相交换眼光。

“三百万怎么样?”

崇仔本来就不是那么爱钱的人,他点了点头。不仅有三百万的报酬,还有卖给三巨头的人情,这笔买卖只赚不亏。但是不论怎样划算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是G少年的成员,也不关心那笔报酬。这一点我得先讲清楚。”

多田脸上闪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想要别的报酬?”

“不是。我不要钱。我只希望能够足够自由地行动,我不想要你们组织或是G少年的成员跟着我。”

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射向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肥肉却掉进了鲨鱼池子里。崇仔帮着我说话:

“阿诚固然孤僻,但是他要是退出的话,刚才的谈判也没有意义了。作为G少年的军师,大家应该也知道,他有他自己独有的嗅觉。”

崇仔边说边神情愉悦地瞄着我。三巨头以眼神交换着意见。羽泽辰树动动他的鹰钩鼻子,语气缓和地问道:

“怎么样?要不要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赌注?”

多田点头表示同意。轮廓酷似铜像的里见终于开口。他干涩的暗红色嘴唇上覆着一层像冰箱深处的鳕鱼子般的粘膜。

“就照二位的意思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由于对方是手段非常残暴的派对终结者,他们肯定是团体行动,为了保证真岛先生的安全,我想派一位保镖随时保护先生的生命安全,可以吗?”

里见在说话时一双眼睛没离开过我,眼神步步逼近,像是在给我威胁:你小子若不要命,胆敢说三道四的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没问题。”

不过是区区一个保镖,我随时都可以在池袋的某个街头把他甩掉。我想他们也不会派出多高明的保镖来对付我这样的小鬼。

“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就拜托你们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多田简洁地说着,然后看看我们,又看看出口,明显在暗示着我们可以退下了。我和崇仔轻轻致意后,不慌不忙地甩开道上兄弟们的视线,慢慢离开了俱乐部。

令人恐惧的事情啊。我是死也做不了水族馆的饲养员的。

走出电梯迎面看到一辆四轮驱动的奔驰车。一个和先前不同的G少年司机立刻为我们开门。

“上车吧,我也有事情和你谈。”

俱乐部里说话冰冷的崇仔此刻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温热,让人感到不安。奔驰车载着我们驶进本立寺境内的树林,时值七月,透过干净的玻璃车窗可以看到树林随风摇晃着,夏天夜晚鲜明的绿意留驻眼底。

“阿诚应该知道前天的事吧,那个Killers小组?”

杀手小组吗?很像G少年小组的名字啊。去年的绞杀魔行动中发现白痴麻醉医生的就是那个小组的成员。

“嗯,继续说。”

“池袋G少年中屈指可数的格斗派,也就是Killers小组被暗算了。”

从崇仔的描述中我大概可以想像Killers小组五名成员被袭击的情景。礼拜三傍晚时分,Killers的本田SMX停在WAVE店前面不远的明治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车里的五名成员被人拽出来,在大街上遭遇铁棒噼里啪啦的痛扁。本田车也像高尔夫球一样被铁棒**得形成一个又一个凹陷。

“是在绞杀魔行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那家伙吗?”

“义和?他现在住院了,被一个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四人组袭击,两边的锁骨全部碎裂。”

“原来是这样。”

奔驰车在杂司谷墓地周边慢慢兜着圈子。崇仔用鼻子哼笑: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你来之前多田老头子说了一点关于派对终结者的事情。听说戴着黑色套头帽的那个四人组也偷袭了老头子们的应召站。”

我陷入沉默。墓园水泥围墙里的那些看似冰冷的墓碑的顶端,偶尔会从墙里探出来。

“既敢挡了黑道大哥们的财路,又敢在大白天袭击G少年的小组,这样猖狂的四人组,过不了多久就应该在池袋街头满街乱跑了吧?那时,池袋街头到处都是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小家伙。他们既是黑道的死敌,也是G少年要追杀的倒霉蛋。”

崇仔低低地说:

“阿诚,你不是G少年的人。这事不勉强你。这次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来请求你帮忙,并且请求你认真对待此事,不是开玩笑,也不只是向黑道大哥们敷衍交差而已。”

我惊讶地看着视线仍停留在窗外的崇仔。就连司机也从驾驶座露出他的肩线表示他的讶异。G少年小组的老大居然也会这样拜托别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过了好久我才听到我的声音说:

“你放心,我会尽我的全力。但是如果G少年抓到了派对终结者,你怎么办?”

崇仔从窗外拉回视线,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我说:

“当然是狠狠教训一顿。不过,要是让组织那边的人先抓到派对终结者,后果更不堪设想,我是无所谓的,但那会是你这个和平主义者最不愿看到的——某座山里可能会多出几个坟墓。”

我的视线顺着崇仔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从奔驰车的右边一直延伸出去的土墙总是一片灰色。崇仔对我笑笑,是那种让池袋千万美少女疯狂的甜蜜微笑。

连派对终结者们自己也不在乎要付出的生命,我为什么要费心思来保护?甚至他们的来历我也一无所知。虽然奔驰车里的冷气充分释放着,但我仍然感到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

“我在西口公园下。”

我有些愤愤不平。崇仔似乎发觉:

“别太认真。阿诚可是个天真的人啊。”

就算那样,我依旧感到一些郁郁寡欢。

反正我回家也睡不着觉,索性就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一会,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可能是暑假的原因,都夜晚十一点了,圆形广场上的男男女女还像蛾子一样到处乱飞,不过同真正的蛾子不一样,他们要躲开明晃晃的路灯。我敞开心胸尽情地享受着夏日夜晚美好的光景,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对于在这条街上长大的我来说,这是最好的放松方式。压力不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撑过一个小时。

十一点半正当我准备回家的时候,PHS响了。

“喂,我是真岛诚。”

电话那头是一个少年怯生生的声音:

“那个,语音信箱的留言……白天……那个,我收到了。”

那个下午,我尝试联系到少年E,他是“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从犯,令人惊异的是,他是牧野亚希的亲弟弟——牧野温,比她小三岁。据说是因为受到主犯A的威胁而加入的。小温不堪忍受长达一个小时的拳打脚踢,帮A少年把姐姐引到那个地狱般的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哎,悲哀而软弱的十四岁。正因如此,他没有被送往少年教导所,而只是被判保护管教的处分。

“噢,突然给你打电话我也十分抱歉。我叫真岛诚,非全职的杂志专栏记者。”

我听见电话那边像台风一样紊乱的呼吸声。

“是,我看过你的专栏‘Str Be’,那个……我知道你,在G少年的集会上也见到过你,那个,我很敬佩你,那个……”

话音被风切断,带走了。我的男性粉丝比较多,这点和崇仔有所不同。

“谢谢,因为我马上要写的一本书,有关监禁事件的,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是否愿意帮忙呢?可能那会让你想起不愉快的过去。”

“行,可以……那个,我很愿意,只要你不嫌弃……”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同时调查派对终结者和监禁事件似乎应该很困难,但不知何故在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事情发展得总是特别顺利。

截稿日啦,年终总结啦,卡在一起,我真是天生劳苦奔波命。

第二天早上,从市场回来的我把大概四百公斤的二十个货箱从DATSUN运到店内,正想休息一下,靠在店前的栏杆上很久的陌生中年男人向我走来。

“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吧。”

那人身高和我差不多,浑圆的体型让人印象深刻。肩膀和胸膛像是穿上盔甲般厚实而浑圆,凸起的肚子好像吞进了一颗超级大型的西瓜。POLO衫第一颗扣子解开着,露出胸口,脖子上挂着一条和胸毛缠绕在一起的金项链。额头的发际线靠后,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

“你是?”

中年男人看起来感到更加困惑。他东张西望,看看西一番街周围的动静,似乎想找些什么似的,然后以沾满脂肪似的浑厚声音说:

“皆川。大家都叫我肉贩,随你叫哪一个。圣玉社的里见先生派我保护你,从今天起我将和你一起行动。”

皆川书店是我家斜对面的色情书刊兼成人录影带商店。路边有块很大的招牌。他似乎不愿人知道他的本名,但我决定不去戳中年男人的痛处。

“明白了。是来当我保镖的,你也是组里的人吗?”

皆川摇头否认,汗珠从鬓角滴落。

“不是。我跟圣玉社没有任何关系。”

在日本,自由接案子的保镖行业可能成立吗?我回家开店,而皆川继续坐在栏杆上什么不做地干待着,似乎早已经习惯空等。二十分钟后,我对他说:

“走吧。今天先去西口公园见一个人,然后再去调查第一家被抢的成人派对。”

在我们到达西口公园之前,皆川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左后方。真是一段连身体都感觉僵硬的散步。

我打量环形广场周围一带的长椅。上身穿着松垮条纹长袖T恤和橄榄绿的棉长裤的小鬼混在一堆外出午休的上班族和OL之中,显得孤零零的。他跟照片上的牧野亚希长得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很讨厌美少年之类的形容词,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称赞,但是小温的确是一个百分百的美少年。在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像弹簧一样从长椅上站起,向我低下头。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声音的垂落至膝盖的锁链,串着诸如钥匙、手机、兔尾巴之类不值钱的小东西。

近距离看到那张每个部位都完美无缺的脸时,我不禁暗自惊讶。与男女无关,双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挺直而秀气的鼻子,瘦削的两颊,以及精致的尖下巴,还有那随风飘散的自然卷曲的黑发。然而,“漂亮”的小温似乎有些不自在。他还是像上次与我讲电话一样怯生生地说:

“你好,那个,初次见面……那个,那个人是?”

他竭力不让自己与我背后的皆川四目相对。

“噢,那个别管他。皆川先生,请你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下,可以吗?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他和派对终结者没有关系的。”

皆川眯着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和小温,依言离开我们,走到输油管似的不锈钢长椅上坐下。

我连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Sliver Cross圆珠笔。

“你怎么认识成濑彰的?”

听到这个名字,小温立刻像胆怯的小狗一样,打了个哆嗦。成濑彰就是少年A的名字,也就是监禁事件的主犯。

小温开始“那个那个”地述说着他的遭遇。那些个多余的词语我已经删除,大家自己掂量着读吧。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从小在一起玩。在我的记忆中,他脾气很暴躁,从小就是孩子王。记得八岁那年,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沙场玩,他为了抢别人手中的玩具,曾用金属球棒把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生打得鲜血直流,后来被送往医院。感觉那时的沙场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简略且重点地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并适时地回答几句。

“小时候啊,在我们这些伙伴之间,总觉得电玩或者漫画里死人是很帅的事情,也渐渐地以为做坏事或者残酷的事会很酷。”

小温的睫毛沉沉地垂着,视线似乎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遥远的,不同于现世的世界。

“一般来说,小学五六年级以后,就会觉得开枪射人或者用刀子杀人的想法都是很无知、很幼稚的。彰他们却不是,他们认为开枪射人会很帅,而且枪支越大越过瘾。用刀子刺人、用炸弹炸人也都是让他们感到兴奋无比的事情。”

我丝毫不怀疑我能体会到那些小鬼们的心情。使坏,作恶,耍酷。看到风靡全世界的好莱坞电影就知道,正是因为枪炮弹药受到管制,好莱坞才赚外国人的钱赚到手软。

“彰经常跟我们说,嗑药、偷东西、扁人、不管是男生女生我们统统杀光,我们干尽所有的坏事,出名了,我们就会比其他人都酷。”

无奈的故事。难道那件悲惨的监禁事件仅仅是儿时玩伴所憧憬的现实吗?难道,整整两个星期不断地对十七岁的高中女生进行施暴和殴打,仅仅是因为这样很酷?

主犯成濑彰被叛未成年抢劫、非法监禁和伤害等罪名,算是非常幸运了,仅仅只是送进少年教辅院,关个三年就算了结。因为,致命的关键是那辆计程车,亚希是死于交通事故。我扬起头。

“那么,彰他们对亚希施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小温似乎有些生气。他第一次抬起头,笔直的眼神望着我,低沉地说:

“我躲在隔壁房间的角落里,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大叫,叫个不停。就算是拿杯水给我姐姐喝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我不敢阻止他们。”

但是,被监禁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姐姐。这样还能说自己无能为力吗?

彰在读国中以后就开始逼迫我用嘴巴服侍他。姐姐在被监禁的那两个星期里也是如此。他说想杂交,所以他们几个就轮番侵犯我的姐姐。

小温抬起他玫瑰色的面庞,睫毛已经沾满泪水,以绝望的眼神望向我。

我无言地摇头。我很想阻止他说这些足以刺穿自己心脏的滴着鲜血的话语。我也只是一个路过的写者而已。

小温开始俯下身子无声地哭泣。褪色的棉长裤的大腿部分,渗出一点一点的深绿。

七月底的午间,即使是在树荫底下,气温也超过了三十度,我却感到一丝凉意。小温的遭遇让我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栗。整整十五分钟,我一直默默地坐在小温身边。

哭了许久的小温抬起头,以一种雨过天晴的神情看着我。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然后在西口公园道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急剧地跳动,我招呼坐在长椅上许久的皆川,示意该走了。

大楼之间的天空散布着积雨云。我们穿过广场去JR池袋站。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据说在众多的成人派对中风格相当凸显的一家派对。在池袋二丁目宾馆街的某一幢公寓楼。

它的风格特殊之处在于那是家专门的残障派对店,听说在猴子所管辖的羽泽系列店里头,营业额经常居首位。不过残障的是店里的小姐,不是客人。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方面的兴趣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公寓给人一种中古世纪的感觉,白瓷砖已经变成黄色,屋龄少说也有十年。一楼是那种已经过时的咖啡馆,慢悠悠且摇晃剧烈的电梯依旧还是那种老式需要手动的操作盘,电梯里的地毯粘满污渍,像地球表层一般沉重,或许也是因为它载满了太多男人的欲望。

我和皆川走进六楼安静异常的贴着塑胶瓷砖的长廊,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六零三室前连门牌都没有。我按下门铃。

“喂。”

中年商人的声音。

“我是来调查某件事的,羽泽组的人应该先前通知过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门链被打开的声音。

“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薄羊毛裤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走进玄关,六个榻榻米大的饭厅映入眼帘,饭厅铺着木地板,廉价的帘子把饭厅和里间隔开,看不到里面的客人和小姐,但帘子却隔不断蜜妮之类的沐浴乳味道。那男人从餐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钻进帘子向着里屋说道:

“圆圆,你留意一下电话,我要出去一下,麻烦了。”

“来——了。”

伴着声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圆圆。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二手的T恤和毛边向外翘起的超短牛仔热裤。胸部呼之欲出,简直可以拿去当保龄球。我觉得她这身装扮更适合在P’Praco百货公司出现。圆圆向我们点头问好。我点点头随着男人离开玄关,来到一楼的咖啡厅。我在电梯中绞尽脑汁想不明白。

究竟圆圆哪里残障了?

我与店里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三杯冰咖啡。在没有作自我介绍前,我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七月二十日发生的袭击案。男人疲倦地翻开Kokuyo牌子的记事本,一直到十天前的页数。那里记录着客人们的姓名和进出场时间。铅笔字写的欲望就占了一页半以上。

“那天啊,那帮抢匪来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客人数量大概是四十多人。当天的营业额完全都被抢走了。”

看到记事本上的名字,我眼睛一亮,男人却摇摇头。

“这不管用,因为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

“但是,抢匪假扮的客人应该是最后的客人吧,他们用的是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记事本上最后的一行。“冈野”,但没有进场的时间。

“长得什么样?”

男人喝一口冰咖啡后说道:

“不长不短的茶色头发,一张马脸。个子应该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吧,感觉很高。那天他说是看到了报纸的小广告,就从池袋站南口用公共电话打来的。我照旧告诉了他怎么来这公寓。在我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他们就冲进来了。”

四人组扬长而去之后,男人即刻通知羽泽组,小喽啰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赶到。他们向客人道完歉后立刻关门。本来派对就只营业到末班电车的时间,那时离打烊也不过一个小时。男人喃喃自语道:

“缴了保护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池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

“冈野大概多少岁?”

男人看了我许久:

“这个……和你差不多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继续待在咖啡厅。我向男人提出请当天排班小姐下楼的请求。然后对像石头一样坐在我旁边的皆川说:

“刚才他说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皆川摇了摇他那头发稀疏的头。

“说不准。如果只是短短的两分钟,组里的人都无处下手吧。找不找得到犯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暂时被雇佣,半个月而已,而这是你的工作。”

皆川不知为何看起来心情似乎大好。说不定他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他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本几个星期前的八卦杂志,然后在那里噼里啪啦地翻着。那本杂志看上去不新不旧,有些孤独的影子。

过了一会,两个年轻女性的身影在咖啡厅镶着蓝玻璃的大门后面摇晃。圆圆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那女人极其性感,穿着弹性料子的半透明紧身洋装,超短的豹纹迷你裙,并且没有穿胸罩。

圆圆有些紧张,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卖**的女人。她们坐进我们这边的座位,那个女人倒是满脸的笑容。

“圆圆是吧?那这位是?”

“琉香,她耳朵听不见。你如果有问题要问她,我可以用手语帮你翻译。”圆圆代替那个女人回答道。

琉香点了点头,笑了。倘若没人告诉我说她是残障,我想仅凭肉眼我真的无法辨别得出。紧实的**,宛如中长跑运动员般的手脚。我问道:

“店里的情况如何?”

琉香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在我面前舞动着,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一朵黎明时盛开的花,或是一只敲打老钉子的铁锤。她之前好像能读我的唇语。圆圆帮我翻译道:

“这个店的客人比之前的那些温和许多,收入也不错。”

“这样啊。还有其他的残障者吗?”

圆圆苦笑道:

“你和头次来店里的客人一样,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眼睛有障碍和行动不便的人这里都有。”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对,残障人士也有恋爱、婚姻的权利,甚至外遇。她们当然也有选择做妓女的自由。

“那圆圆你的身体也有残障吗?”

“猜错了。我只是有空的时候来这里上班,因为离乡背井在这里念大学,筹生活费和学费很不容易。我读的是社会福,所以也会偶尔担任这些小姐们的义工。”

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的圆圆弯起嘴角,还一边比画着手语。

“并且,**也是我的特长呢,我也不讨厌这个工作呢。”

所以一天陪二十个男人睡觉也不讨厌吗?工作可没有那么轻松。

“你还记得被抢劫那天的情况吗?”

“被组里的人问过好多次了,该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啊。”

圆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

我早已经整理好三方组织给我的那些资料。琉香死死地盯着皆川交叉着的肩膀。她注意到皆川强壮的手臂上头许多不逊于旧桌面的旧伤疤。然后开始敲敲桌子,比画手语。

“她说想起一件事情。第一个进场的男人没有戴套头帽,左边手腕内侧……等等。”

两个女人的四只纤纤玉手像互相触碰触角和翅膀的昆虫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眼前快速地交换着信息,感觉像是会随时洒下绚烂的鳞粉。终于,圆圆开口了。

“琉香姐说她看到的是一个有五个烟疤组成的五角形状的烫伤,像是某种刺青。”

他们居然在身上留下这样的无聊标记,这让我想起好莱坞动作片里看到的五角大楼,越来越像本人管辖范围内的小鬼们。我随口问圆圆:

“今天你几点下班?”

圆圆诧异地望着我。琉香用手肘撞她,坏坏地一笑,然后似乎用我看不懂的手势开我的玩笑。

“琉香刚刚说什么了?”

圆圆的脸颊一片绯红。

“她说你在泡我呢。还说你并不坏。”

我对着琉香比画了一个叉。我想这个她应该会看懂。

“可惜她也猜错了。因为我们即将要去金发小姐专门店,那里的小姐都是讲英语的哥伦比亚人,所以想让你这个应该会懂英语的大学生帮帮忙。”

我和皆川对英语都是一窍不通。琉香又舞动她的手掌。圆圆解释道:

“琉香姐觉得那应该很有趣,所以让我和你一起去。她是横滨人,这个表示‘呀’的手语是她自创的。”

圆圆边说边比画给我看,她大拇指的关节迅速地弯了两次,就像按自动铅笔的笔芯似的。我瞪大眼睛看着琉香,对着她在嘴边比画流口水的手势,以此表示我对她的“敬佩”。

(琉香姐,你真是太酷了!)

不知她看懂了没有,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圆圆一直笑着,也没有帮我翻译。

因为店里白天没多少客人,小姐的人数已经足够,所以圆圆愿意协助我们的调查。回店十分钟后她下楼,然后我们一起上了一辆计程车。第二家被抢的是属于丰岛开发的店——隔壁的金发专门派对。哎,人们的欲望千奇百怪,无止无尽,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将来会出现一个动物占卜的绵羊派对呢。

我们在JR大冢站南口下车。在站前打完电话后,顺着电车的铁轨爬了四分钟的缓坡,最后出现在一栋只能以恐怖来形容的旧公寓面前。这是一栋等着被拆毁的四层楼,没有电梯。我瞄一眼这公寓就想掉头消失。估计来这里的只有常客了,不然怎么忍受这恶劣的环境——逃生梯的转角堆满塑料垃圾袋和沾满灰尘的过期杂志。我们艰难地爬上顶层,汗如雨滴。我按下了仅有的一扇油漆门的门铃。

门一开,两只目光极其凶狠的鲨鱼立在那里。那样子一看便知是黑道中人,恐怕就算是那里的常客看了这副模样也会考虑究竟要不要进去。狭窄的走廊尽头聚着一群辈分较高的鲨鱼。

“我们已经跟社长报告过了,因为这家店的社长还在住院,我们当天也不在场。可能帮上你的都写在纸上了。”

还是组织之前给我的那份倒霉报告吗?据说住院的店长右肩膀被警棍击伤以至于骨头都碎了。我们在玄关说话的时候,一个外国男人越过我的头顶对里屋的男人说:

“你好。玛丽亚·露易丝在吗?”

我回头一看——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虽称不上**,但却有着西方人才有的厚实上身。简直就是帅哥,皮肤呈褐色,浓密的胡子,上身穿着一件美国西部那种镶有细流苏的棉布衬衫。我接着问店里的男人:

“我想找被抢那天在场的小姐们问问情况。”

“嘿,你小子别挡着啊,玛丽亚,快给我出来!”

外国男人在我身后不耐烦地叫着,完全不理会正在说正事的我们。他不停地看着他毛茸茸手腕上的那块闪亮的金表,甩甩手腕外侧更加闪亮的金镯子。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多半是来接约好的小姐的。

原本就挤满我、皆川和圆圆,这时又新加这一位壮汉,狭窄而肮脏的走廊顿时变得更加的拥挤。我竭力保持和善的笑容,对外国男人说道:

“对不起。我们正在谈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的玛丽亚小姐会准时出来的,用不着大吵大闹。”

我不知道外国男人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他立刻像念咒语般从嘴里跳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鸟语,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手已经向我袭来。顿时好像有一阵热风吹过我的左手。

就是那样的感觉——冒着炎炎夏日的当天阳光行走在路上,突然当你经过某栋大楼的转角处时,顿时会感觉一股热风扑面袭来。变幻莫测的大楼间隙风。皆川强壮的身体立马像充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动作快得比得上电影里的快镜头。他迅速地卷起他手中那本旧八卦杂志,紧紧握住的同时朝小白脸的肚子上狠狠一顶。小白脸的身体立刻变成一个V字形状,接下来他的头又遭遇杂志的一阵猛敲。

然后以让丰岛开发的年轻鲨鱼们目瞪口呆的速度,用不到十秒钟时间的惊人快动作解开了横躺在走廊上的小白脸的皮带,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

在以腕力自居的小白脸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他已经躺在走廊下水道旁边,脑瓜不清醒地流淌着口水。专业保镖就是这样吧。该出手时就出手。就算没有刀子,仅仅是拿本杂志来当武器,他也会全力以赴。要不就干脆撒手不理。皆川的举动着实让我体会到那种瞬间燃烧的钢铁般的意志。

我们在楼梯空地上向哥伦比亚裔的妓女调查情况,圆圆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尽如人意,不过还好妓女也是半斤八两,再加上妓女不知哪来的本事,似乎看出圆圆是同道中人,她们的沟通倒是畅快。不过,我看上去也不像是警察或者境管局的官员就是了。

另外一个情报来自一个丰满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女人。褐色背心和拳击手服装那样面料的短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可以随着呼吸摇晃的胸部。

当我问到五角形烫伤的时候,那女人马上回答:西、西。

“被抢的前一天,有个上门的年轻小子左边手腕上也有那样的标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是好玩而已。”

“年龄和身高?”

“我分不太清日本人的年龄,不过他剃着光头,应该很年轻。身高和那个人差不多。”染了一头金发的女人指指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的皆川。看来,除了第一次的小鬼冈野外,还有别的小鬼。并且,他们早已做过充分的准备,不是那种脑袋单纯的拼命小鬼,计划得倒是挺详密。

连续四次都那么侥幸,这种情况在池袋是不会出现的。

疲倦的我们搭乘计程车回池袋车站,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玻璃窗外的天空一片被夕阳晕染的红色。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正渐渐地落山,夕阳的光线射得人似乎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PHS响了。

“喂。”

“我崇仔。调查怎样了?”

难道是我多心了吗?G少年老大的声音感觉比平常还要冰冷。我支着手机靠在后座的车门上,这段时间经常坐计程车,虽然我没要报酬,这笔开销还是可以向组里报销的,——包一天的车得了。

“发现了一条线索。”

“说。”

我告诉他派对终结者的那帮小鬼们想得很周到,计划周密,行动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店里去侦查。他们的手法干净利落,行动前后不到两分钟。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五角形烫伤的标记。崇仔只是发出带着寒意的应和声。我问道: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呢?”

每当崇仔用鼻子哼笑的时候我就有一股不祥之感。

“我这边的Rasta Love有人纵火。白天没人的时候,哪个不知名的蠢货把汽油从门缝里倒进去,点了火。”

Rasta Love是G少年管辖的俱乐部。那个蠢货是向全池袋的小鬼们下战书吗?又是暗算Killers又是放火,看来他不光是不想在黑色地带混,就连灰色地带他也不想混了。他究竟想干什么?想像穿透大气层的彗星一样,在还没到达地表之前就毁灭自己吗?还是想以这样的速度来射出沸腾的暴力碎片结束这一切呢?

依我之见,四人组这样的有勇无谋和深谋远虑似乎是有些矛盾。

我们在绿色大道上涌动的人潮中要解散的时候,圆圆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饿了。阿诚同学不请我这个帮上大忙的人吃饭吗?”

人潮中的不少上班族纷纷侧目圆圆露出半个屁股的热裤,然后像冲过岩石的激流一般给我们让出一条道。

“你不用回店里上班了吗?”

“不回了。今天没什么心情了。嗯,皆川先生也饿了吧。”

圆圆说着就挽起了皆川满是伤疤的粗壮手臂,上臂正好陷进圆圆的胸部。那**房看起来可怜巴巴,如果你刚好回忆起刚才哥伦比亚籍妓女的会呼吸的胸部。皆川没有理圆圆,只是对我说道:

“晚上一起吃吧,你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半天,神秘保镖才冒出这样一句话。

三月百货后面的居酒屋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里很脏,只有用塑胶板子拼成的柜台和两张小桌子,老板每天从筑地批货回来,每一片生鱼片都有着金字塔那种尖利的斜边。碟子慢慢进入超载状态,皆川的吃相仿佛让我看到他意志的另外一个境界,他的食欲真的是惊人,几片生鱼片夹在一起,送进口。我和圆圆则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着毛豆荚,浅绿色的毛豆荚确定一种夏天的感觉。我问了圆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圆圆,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圆圆大大咧咧地回答。

“可能做和我专业有关的工作吧。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我现在这样赚钱太容易了。”

每天有五万到十万进账,对于金钱的感觉自然会变迟钝。

“因为我一直不用缴税,所以我把收入的百分之十都捐给了越南的失学儿童教育基金会。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光是我的那些钱居然可以供两个半的孩子上小学。”

从成人派对那些老头子身上得来的钱变成了越南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钱是没有标记的。奇怪的不是圆圆,而是她以外的那些人。国税局和警察居然对色情行业里流通的这一大笔免税巨款装聋作哑,可能对他们来说,见不得光的钱没有出现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潜入地下,所以那根本算不上是钱。

在默默无闻地消灭掉整盘生鱼片,同时啤酒杯见底后,皆川才满足地抬起头:

“这样很好啰。我可是比较惨,读书才读到国中。”

我又要了两杯啤酒,接着问皆川:

“别人为什么会叫皆川先生肉贩呢?”

皆川一脸茫然地说:

“我在国中毕业后,当学徒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肉铺。所以……”

“噢。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经常像刚刚那样把人大卸八块呢。”

皆川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冰雪融化般绽开笑脸。感觉像雾开云散,突然万里晴空。“与那个也不无关系。”

皆川的故事慢慢揭晓了。你得相信这世界就是有那么悲惨的遭遇。不是我添油加醋,这回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皆川出生在一宁静的海边渔村。

“我爸爸是个穷渔夫,我家的七个孩子中我排行老二,所以念完国中以后我就被赶出去挣钱养家糊口。就在隔壁的肉铺里当学徒。那时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负责开店门,白天看店,晚上关门之后就把第二天要卖的肉给整理出来。一百多斤的半头牛倒挂在吊钩上,然后用刀沿着它的筋脉剖开,把肋骨上的肉全部切下来,最后用棉线穿过肋骨和肉的间隙,把骨头削下来。这个时候就会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皆川边说边像琉香一样用手势不停地在我面前比画着,仿佛那是必须用手来回忆的故事。

“肉

铺分很多种,可是我那家店的老板简直是可恶至极。太吝啬,以至于每年才发一次的奖金都像割他身上的肉一般舍不得。看我是学徒,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我,只要我不小心弄坏了他要卖的肉,他就会用刀柄狠命地敲打我的头,直到敲出血,这样他还不肯罢休。因为血滴到肉上他又会因此而毒打我一顿。就这样我忍受了两年,就在第二年年底要发奖金的时候,他趁剁肉的机会把我的左手小指剁了个稀烂,我想他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主动辞职好省了那笔年终奖金。不过后来我还是拿到了那份奖金。你看,现在我的小指都只能弯曲着,没有办法。”

“不过,我离开那家店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除夕那天晚上,当我顺利地拿到年终奖金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家的时候,那喝得醉醺醺的那老家伙刚好回家。他因为我没有大扫除而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只能抱着头不吭声。那老家伙既不赌钱也不玩女人,可是脾气硬得很,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了。回到家,我喝完一碗粥休息了一下,起来后准备看红白大战的时候,我发现右眼根本一片漆黑,红白大战里樱田淳子的动作一点都看不清楚。我立马冲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眼球充血充得像要喷炸一般恐怖。我脑子里不断萦绕着一句话。我二话不说向我工作的那家肉铺走去。”

这时,我和圆圆都屏住了呼吸。的确,皆川的右眼到现在看起来也混浊不清,他抖动的双腿似乎无法安静下来。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他继续说道:

“该死的打烂了我的眼睛,那混球打烂了我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白天小温对我说的话:作恶、使坏是一件很帅的事情。愚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完全没有理会醉醺醺老家伙妻子的大声哭叫,一口气就把他从桌子上拖下来,放到店中间,然后把他挂在吊钩上。钩子钩住的地方是皮肤和脂肪的间隙,那家伙像虾子一般跳来跳去,可是他无法挣脱,外套上渗满鲜血。我把串鸡肉的竹签剜进他的右眼睛,然后用菜刀将他的左手小指剁得稀烂——以牙还牙!他对我做过什么,我要一件不漏地还给他!我几乎是把他肢解了,然后回到家继续看红白大战。警察把我送进辅育院的时候,我不到十七岁。”

“爽快!那老家伙后来改了吗?”

圆圆似乎邀人干杯般地喝道。

皆川摇摇头。

“那家伙死性不改。现在还是那样,对年轻的学徒照样是拳打脚踢,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直接把他了结掉。”

日本海边某个小渔村里屡见不鲜的故事。皆川的才能是在出了少年辅育院后参加了某个帮派后慢慢觉醒的。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帮派里倘若出了什么乱子总会找他出面。由于帮派里也有暗地里的尔虞我诈,锋芒太露的人也会遭到别人的嫉妒和排挤,所以很多次他都想和帮派解除关系。喝得醉醺醺的皆川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人身体的正中间和手掌一样都有一条生命线。在哪里下手都行得通,只要你顺着那条生命线咔嚓一声,那人就一命呜呼了。这比搬家时开箱整理东西可是轻松多了。”

白天皆川打小白脸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心情沉重。我用啤酒沾湿我的嘴唇,说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因为保护我才跟我一起行动的,对吧?我们的共同目标是派对终结者,而你的责任是抓人。”

皆川以一副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的愉快神情说道:

“是那样。对了,等一下我们去K歌啊?”

皆川先生说他的主打歌是以前的歌谣,《沧桑的行船人之歌》。真是多愁善感的肉贩。圆圆也是一副雀跃的样子,于是我们就来到附近最近的一家卡拉OK,一直唱到凌晨三点,我们都累到不成人形的时候,才各自告别回家。真心盼望哪天我能过回我的小市民生活。

我想着,我必须抢在黑道或皆川之前找到派对终结者,那样我会稳妥地以“传说中的暴力案件罪犯”的名义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置,否则他们很有可能变成冰冷的死尸。可是这样的想法能实现吗?

透过卧室的窗户我看到久违的西一番街的日出,夏天清晨的乌鸦和生鲜垃圾的世界。惬意的时光。虽然很想睡觉,头脑却清醒得恐怕一时半会睡不着。本想听音乐却不知听什么。我难得会这样。

第二天,东京地区的正午温度高达三十多度。我们约好在西口公园见面。圆形广场的石板像是海滩上烫到可以煎出荷包蛋的沙子。如果说是在西口公园的地面煎好的荷包蛋,估计没有人敢吃吧。

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第一个出现的是穿着白色迷你裙和亮粉红色的无袖高领夏季针织衫的圆圆。圆圆是我喜欢的健康型,不是那种电线手臂。她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玩,所以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调查,四处打听情况。

“诚诚,等久了吧?”

我摇摇头。俏丽的不规则刘海是美发师的精心之作,两颗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就叫我诚诚了。哎,随她吧。第二个出现的竟然是五分钟后从艺术广场走过来的牧野温,怎么是他?穿着短裤和长袖T恤,一副滑板族打扮的小温看到我坐在长椅上,便立刻朝我挥着手,微笑着朝我们这边跑过来。裤子上挂着的腰链晃动着。

“那个,打扰你们的约会了吧?”

小温走近长椅的时候又有些惊慌失措。

我解释道:“没有。这个人是昨天认识的。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噢,阿诚家的水果店不是开在西一番街上吗?伯母让我来给你这个。”

他边说边把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递给我。一闻那香甜的味道就知道是我家店里的卖的最好的商品——切好后放在冰块上卖的凤梨。妈妈不愧是昭和前期的女人,若是喜欢某个人就会把店里的水果送给他。分好凤梨后我问小温:

“你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是有点事……”

小温说得很艰难,有苦难言的样子,手中的凤梨滴下汁液。极为内向的性格还是掩饰不了他那张美丽的脸庞。圆圆打着圆场:

“哎呀,那个不重要了,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呗,诚诚。”

女大学生桧原圆,无业游民牧野温,我这样介绍。除此之外的成人派对红牌小姐、高收入户和监禁事件的犯人之一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正当圆圆和小温有说有笑的时候,第三个出场的、也有着苦衷的家伙来了。

歌技超群的宿醉肉贩。

皆川到场后我又重新介绍了一次全部成员。然后坐在长椅上发呆,因为前一天一直玩到凌晨的我们现在是没有一点马上行动的力气。热天底下的西口公园里,两个根本不在乎酷暑的小鬼正在乐此不疲地玩耍飞盘,看样子应该是国中生。

并排坐在狭窄的不锈钢长椅上,我们注视那个飞盘,视线随着横越西口公园的飞盘的轨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凭借手腕的力量飞出的飞盘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有时被风阻挡住前进的步伐,有时又弹跳上升,有时骤然地划出一条曲线。真是一副绝美的景象啊。转个不停的蓝色飞盘在已经完全适应飞盘轨迹的眼睛里远远望过去,与公园的绿色、大楼玻璃和霓虹灯交融在一起,仿佛一幅速度感强烈的抽象派绘画。

这让我不禁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算是普通人?现在一起坐在长椅上的我们,光顾专门派对店的男性客人和店里服侍他们的小姐们,这些都算吧。还有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或者我,难道不是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我深深地了解的这个普通世界,骨子里其实这样地不寻常,这让人想大声地尖叫。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又去探访了其他两家成人派对。巢鸭的熟女专门店和大塚的人妻专门店。一无所获。不管是哪家店,似乎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一点没有辱没自己的招牌。这两家的服务内容比昨天的两家还要辛辣。本来就是这样,皆川说。尽管圆圆自己也在情色行业中谋生,也还是感觉受到小小的文化冲击。小温则和以前一样,不管看到什么都惊慌失措。傍晚时分,我们在西口公园渐渐消失的夕阳中解散。分手前我对小温说: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没事,我们有机会再说吧。不过圆圆小姐真的好可爱。”

小温的目光一直追随圆圆从东武百货公司出口离开西口公园,脸上掠过一丝寂寞的神情。

“圆圆小姐是有点让人羡慕啊。那么下次见。”

小温走后,皆川假装没听见似的对我说道:

“万人迷,接下来怎么安排呢?”

“哪也不去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这次我暂时打算孤军奋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边躺着听音乐边思考已经粗略调查过的一系列问题。

你也有那种时候吗?当你不知道听什么音乐的时候,会潜意识地把手伸向Glenn Gould的CD吗?他用钢琴演奏JS巴赫(今年是巴赫去世二百五十周年,不过我的下意识跟这个可是没有任何关系),那种让你又重回现实世界的音乐会给你的心灵注入新的内容。更奇怪的是,我的思考节奏总是和顾尔德音乐的快速节奏和诡异的间隔合上了拍子。

很遗憾,那天专门拿出来的特效药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自从崇仔下令G少年搜寻有五角形烫伤疤痕的那四个小鬼们,一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圣玉社在我接受委托三天来也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联系。

那四个小鬼没有对付少年小组和成人派对时在做些什么。玩飞盘?他们有这样的时候吗?实在是无法联系起来。他们的业余时间一定是在准备下一次的袭击活动吧。突然我又想到了最近好像在哪听过的关于二十世纪的世界史——那飞速旋转的飞盘越转越快最后可以变成自我引爆的马达。那是以自我的能量产生更大暴力的马达。

伴随着《平均律钢琴曲Ⅰ、Ⅱ》的结尾,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在半夜两点时被PHS的叫音从梦中惊醒。深更半夜,居然这个时候来电话。是谁!

“喂……”

耳边响起仿佛粗硬的砂纸般的男人声音。

“你是真岛诚吧。最近到处打听派对终结者的消息的是你吧?”

“是。你是?”

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笑道:

“无名氏。你女人在我这里。”

女人?现在的我连半个女朋友都没有啊。

“你说的是谁?你究竟想怎样?”

“你先听听她的声音吧。”

电话在移动,那头传来的开门声和布料摩挲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我全身都敏感得变成了耳朵。的确,似乎传来远处女人的哭喊声。

“……救命啊,诚诚……他们是禽兽、强迫我……啊……不要——你们住手!……”

圆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肉体被重物击打的声音,我的心因承受不住这声响而怦怦乱跳。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似乎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对他们吼着:

“住手!你们究竟想怎样?”

先前那个砂纸声音愉悦地说道:

“你女人厉害得很,我们一人上了她两次,还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想再听听她的叫声吧?”

我感觉我肚子里面的暴力马达嗖地沸腾起来。

“你们就是派对终结者对不对?现在整个池袋的少年小组和黑道都在追杀你们,你们逃不了了!烟疤的事情已经把你们暴露了,快给我滚远一点,否则你们的下场……”

某个声音笑着问道:

“否则怎样?你想怎样呢?”

当我再一次听见圆圆的哭喊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甩嘴巴的刺耳声音时,我的心脏快要紧张得抽筋了。

我的嗓子发出了和对方一样冰冷的声音,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一个结果:

“你们会全部没命的。你们知道黑道的报复手段有多么恐怖。如果不清楚你们自己都在干些什么的话,那么被抓到的人的存活几率是零。”

对方却平静地说:

“白痴!我当然知道。如果怕死就不会做那事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夜还长得很呢。”

挂断电话后,我一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可怕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上,我打PHS给G少年和黑道,告诉他们派对终结者发现我在调查,而且绑架了协助调查的小姐。可是却始终没有线索啊。

“不管用什么方法,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他们找出来。”

我和皆川再次回到残障派对店里打听圆圆的联系方式,但店里男人除了手机号再不能提供任何什么。从琉香的手语看出她也十分担心圆圆。但是没办法,虽然她们有来往但都只是职场上的交情,毕竟,成人派对不是什么福社院,它只是单纯赚取钞票的地方。

因为这件事的特殊性,我们没有办法请求警方的帮助。毕竟,传说中的劫匪打劫了地下的色情行业并绑架了小姐,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超现实主义情节吧。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皆川一直陪着我几乎踏平了整个池袋。重新调查了所有的派对,向黑道挖情报,去圆圆所在的学校询问……但是一无所获。收集到的都是没有用的烂消息。

皆川开导我:“别太自责了。他们是一群乱咬人的疯狗。等你把他们捉出来的时候,我会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的。”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我耳朵整天整夜都回响着重物敲打肉体的恐怖声响。

圆圆在失踪两天后的一个下雨的清晨被扔在西口公园。

她是被清晨送报的男人发现后送到西口警署的。那时,她穿着内衣,眼睛被蒙住。巧的是她和牧野亚希一样被送往敬爱医院。被殴打得满身伤痕的圆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很虚弱。醒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求医生清洗她的**。我和皆川在即将变天的下午接到通知,立马搭乘计程车赶到连接千早和西池袋长崎二丁目的敬爱医院。

全是女性的四人病房里,圆圆就躺在房间左前方的白色铁**。明显瘦了一圈的圆圆脸轮廓深凹,左边眼睛的周围被打得黑肿,一看见我们就用醉酒似的语气说道:

“呀!你们来了啊。我被打了止痛剂,所以现在觉得快要飘起来,很舒服呢……”

我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身体还好吧?”

圆圆没有任何表情,像白色的影印纸一般。

“身体还好,但是心好像都碎了。那些人真的好变态,他们烧我的时候还取笑我怕烫。**没有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他们边做边捶打我的肚子,真的是一群精神病!”

身后的皆川似乎是帮我问道:

“他们胳膊上有烟疤吗?”

“嗯。有呢。终结者的成员都有这样的五角形烫伤印记。”

果然是派对终结者。不过,终结者在圆圆身上所使的残暴手段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案子。

“终结者带头的小鬼叫彰是吧?”

圆圆瞪大眼睛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惊讶的表情影响到了左眼睛的淤伤,圆圆轻轻按按左眼睛。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拼命让自己记住这个名字,希望能给你破案的线索,没想到你都知道了。看来还是没有帮上你。”

这些派对终结者早在出现之前我就认识了。千早监禁事件主犯少年A,二十岁的成濑彰;从犯少年B,二十二岁的冈野英二;少年C,二十岁的布施澄夫;少年D,十九岁的冢本重人。这是三年前的他们。他们没说错,我是白痴。

我早就应该猜到。四人组的派对终结者,就是千早监禁事件的那些小鬼们。他们折磨圆圆的手段一点也没有进步,还是与对待牧野亚希的一模一样。烧伤、殴打导致的浮肿、**裂伤。跟我通电话时宣告他已经回来池袋的,就是离开少年辅育院的三年后吧,有着砂纸般声音的一定就是主犯少年A——彰。他们是要在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再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Bad boys are back in town

我要圆圆继续说下去。圆圆拼命地转动她那打过止痛剂的脑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想了解他们更多的情况,越详细就越对我有帮助:

“他们有没有给过你东西吃?”

“说起这我绝不会忘记。他们只顾吃自己的,不分给我一点点。这个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恶的家伙们。他们的食物似乎都是从就在附近的LAWSON超市买回来的。有一次叫重人的家伙花了五六分钟左右的时间就买了果汁回来。”

“房间是什么样的?”

“漂亮的套房。窗外可以听到只有一两节车厢的电车经过的声音,不是山手线那种连接式车厢。”

东京这一带有那种电车的,就只有穿越丰岛区中央的南北线、连结早稻田和三之轮的都营荒川线。双臂交叉站立的皆川神秘地笑道:

“开始解体了。”

解体是皆川兴高采烈的时候或者陶醉的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听到老歌的过门或者是将酒像清水一般灌入喉咙时,都会冒出“快解体啦”的话语。我继续问圆圆:

“你被送出来的那天早上,从西口公园到那套房子的距离大概是多远,你能估计吗?”

闭上眼睛回忆的圆圆脸上布满伤痕,深浅不一的黑色伤口、绿色伤口、黄色伤口,乍一看就像个电影中化过妆的死人演员。

“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大概是十分钟,不超过二十分钟。”

“谢谢你。很有用。”

圆圆到现在还陷在恐惧之中。说“谢谢”的时候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她却像害怕传染疾病一样,唰地避开我的手。

“呃,对不起。我刚好想到那些人的事……”

没关系,我说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有握手拉触的企图。原本那么外向开朗的圆圆在两天的时间里就被折磨成一点风吹草动就被吓住的模样,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派对终结者将是这一次要击溃的对象。

我和皆川走出病房时,发现垂着头的小温站在走廊里,还是长袖T恤的打扮。见我们出来,他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

“圆圆小姐,真是不幸,这种事情,我……”

我猛然抓住突然大声哭泣的小温像女孩般纤细的手臂,将他的袖子卷到露出手腕。他惊慌失措。

“果然。”

小温的左手腕里侧果然有五角形的烫伤烟疤,和派对终结者一样的标记,也就是三年前监禁事件的几个成员共有的标记。

在成员的手腕上刻下标记,歃血为盟,永结兄弟之情吗?意气相投的死党或小鬼们,为何总爱搞这种把戏呢?真是愚蠢的家伙。

“你总跟着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对不起。我很怕。我不知道他们四个会什么时候叫我出去,然后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我。我不敢想像。所以我想跟你们在一起。阿诚,我不想再回去了,请你救救我。”

上次到公园找我的小温就是因为这件事吧,他惊恐地不敢看皆川的眼睛。我温和地对他说:

“那么你知道彰他们在哪里吧?”

小温急得猛摇头,面庞瞬间一片惨白。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皆川略带嘲讽地说道:

“没骨气的小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敢说的。是不是?阿诚,你去办你的事,把他交给我吧,我保准半个小时之内让他解体。”还边说边跃跃欲试,卷起袖子,放松身体的各个部位,歪歪脑袋,摩拳擦掌。这时小温缩成一团的身体瑟瑟发抖。“你别拿他开玩笑了,皆川先生。好了,小温,待会麻烦你照看一下圆圆小姐,她一个人在东京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们马上要出去办事。对了,你有那四个人的照片吗?”

“家里应该会有。”

“那麻烦你回家找一下,我以后会有用处。”

小温点点头,走进了病房,皆川好像感到很遗憾:

“他应该还知道些什么的。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我迅速拿出PHS,打给G少年的老大崇仔。

“接下来要见识一下我们的主动了。去西口公园。”

上午的一场雨把池袋的天空冲刷得像干净的玻璃一样透蓝,连公园里的山毛榉都看起来兴高采烈。阳光从大楼缝隙间的天空直射下来,形成一道阶梯,照在人身上,有种在蒸三温暖的闷热感。大概二十分钟后,崇仔带着双塔一、二号来到圆形广场与我们商讨对付派对终结者的对策。在听完我关于派对终结者藏身之处的叙述后,崇仔冷淡地说道:

“了解。沿着都营电沿线走几分钟会看到LAWSON超市的单房公寓对吧?但是那些小鬼换了地方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几个小鬼就算有钱也不会到处换房子的,毕竟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就负责多派人马到都营电所有的LAWSON超市把守,他们每天都会到超市去买东西,如果撒下大网,小鱼儿是绝对不会逃出我们的手掌心的。”

池袋的天空与云彩在崇仔的墨镜中显出更绚烂的影像。

“嗯,有道理。虽然凭开车十分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推断出目白和西巢鸭两个地方,但是还是不能大意,我也会派人去侦查一下。对了,那四个人的照片你什么时候可以弄到手?”

“今晚会洗出来发给你们的。”

崇仔终于展开他在此次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次笑容。然后他看了一眼坐在长椅旁边的皆川,低低地说:

“他怎么办?要是找到了派对终结者,你如何安排他?总不至于让他单枪匹马地闯进派对终结者的窝点吧?”

“不。攻坚的任务交给G少年就OK了。蹚这样的浑水只会白白搭上他的老命。你也这样觉得吧?”

慢慢摘下眼镜的崇仔,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好。那么我们都不需要沦为畜生。”

在几乎考虑到每一个细节之后,我们就地解散,各自行动。我计划着稳住皆川,不让他在我们找到人之前找到派对终结者。不过,最多只能稳住他半天吧。派对终结者,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可能真的是我们太过仁慈。就算是野兽,也不会乖乖地在原地等着猎人来捕杀。

那天,我们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地访遍了派对终结者位于千早町内的老家。当然,没有一个成员在家。虽然我们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也照样遭到了他们父母的白眼。我们只好召集在那里所有的G少年成员,打听那一帮人的底细。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名,出名程度可见一斑。不过是坏得出名,打架、斗殴、偷抢拐骗、吸毒、破坏公物、绑架强奸,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这些都是不良少年们都会干的事,最终让他们名声大振的还是监禁女高中生的事件。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他们每人都跟小温一样管彰叫“彰君”,没人敢直呼彰的名号。看来,被监管了三年的小鬼还是人们心目中恐怖的传奇人物。

夏天的天气果真是说变就变,早上的大雨在中午时分缓和许多,似乎要放晴的感觉。到下午天空却又变了脸,阴沉沉的,像是一场大暴雨要来临。皆川因为要去圣玉社的里见那里晃一晃脸,所以我们在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在乐町线的要町站道别。要町站离我家只有一站的路程,所以我决定步行回家。

当我走到立敦大学五号馆后面人烟稀疏的小路上时,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

强大的雨势瞬间在我眼前形成一道水雾,周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被雨浇透的我只好躲到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电话亭四面的玻璃也被雨水覆盖,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我顿时感觉我像一只水生动物,连肺的每个细胞都湿透了。雨势渐渐变小,我掏出PHS拨通了崇仔的电话。

电话立刻接通,是他的手下。崇仔的声音为什么在这个湿气重重的雨天显得格外的干燥?干燥得像是刚刚晒过的被子,让人有一种舒爽的感觉。

“阿诚啊?你在哪里呢?”

“立敦大学后面。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调动了所有的人马,分三批在附近的二十二家超市轮流监视,终于有了一两个线索。他们好像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么大的雨在外面奔波。估计就在这一带,马上就会把他们揪出来。等找到他们后,我打算……”

我面向着街道,背后传来电话亭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对崇仔说:

“等等,崇仔。好像有人要用电话。”

一回头,一个比我高的少年踏了进来,黑色连帽上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顶着一头被发蜡抓得高高的褐色头发。见到他的眼神,我马上知道他认识我,立刻也判断出他的身份——监禁事件的罪犯B,也就是真名为冈野英二的家伙,少年无声无息地朝我的脑袋挥出了他的拳头。露出指头部分的手套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光芒,我听见手套与我的皮肤迅速摩擦的声音。

我的左太阳穴被这莫名的一拳击得一阵生疼。很快,疼痛感传染到右边神经。

你知道人在遭遇突然袭击时会有什么反应吗?

想一想,在你被一个陌生的家伙突然袭击一拳却还处于清醒的情况下,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是护住弱点逃跑着去叫救援还是转身给对方以同样的一击?我猜大多数的人跟我一样,都不会有上述的任何一种反应。

答案很简单:思考。对!如果你的脑袋突然被袭击了,那么为了保护你的身体不再受伤害,你的脑瓜会在这时飞速地运转,思考!谁都会这样,如果被突然袭击的话。这是人的一种特殊的思维形式。他还会继续打,我是还手还是逃跑?要怎样才能让他停手?

冈野挥出一拳之后的两秒钟之内,勉强撑住的我竭尽所能地思考着:冈野比我高,但是他瘦。比起每个星期有着把400多斤西瓜搬上搬下经历的我,他的腕力肯定在我之下。这方面我占有优势。我的两只手肘放在头部两侧,护住了我似乎快要爆裂的头,竭力思考着所有可能的对策。

就在这时,那小子还想再次挥起他的拳头。他的袖口滴下的水珠飞溅,弄湿了电话亭内部。他的手臂撞到绿色的公用电话。沉闷的声响。第二次的攻击从我头顶擦过,一记可以徒手挡下、软弱无力的勾拳。尽管如此,我的头盖骨还是发出了扎实的“砰”的一声。我佯装被打得蹲在地上,暗地在腰间使力,两膝也蓄势待发,同时绷紧肩部的肌肉,固定住手肘的角度。像是要捏碎空气一样,我握紧了双拳。

然后,在我丹田积蓄起充足力量的时候,我朝着他褐色上衣包裹住的腹部猛地一击。

我用双肘高举过头顶的姿势,像牛角一般戳进他的腹部。冈野被我这猛烈地一戳,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背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顿时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蜘蛛网。冈野像胀满气的轮胎突然爆裂而发出沉重的气息。他慌乱地敲打着我的背部,是想以此来缓解我的袭击带给他的“震撼”吧。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手。保持着半蹲的稳步姿势,将全身的力量抵在冈野身上,双肘往后不断朝他腹部狂敲猛打。

冈野不支倒地。

我继续用掌心底部的骨头攻击倒在电话亭地面上的冈野的脸。冈野长长的下巴左右晃动。

其实,我每一次挥动拳头的时候都有一种莫名的内心恐惧。我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我要不给他还击的机会就要每一次出手都很重,不能手下留情,可是那样把对方毁灭的可能性会很大。这对于我来说的确恐怖。不管对手是谁,你都会感觉它就是一个全身发着恐惧之光的黑色幽灵。

当我把冈野拽到电话亭外面时,雨依然下得很大。我听见了谁重重的呼吸声,原来是我。冈野穿着运动裤的腿被我放平在湿地上,我穿着九寸Red Wing的鞋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右膝上踩了下去。膝上肌肉、骨头脆裂的声音,在震耳的大雨声中显得更加鲜明。结束后,我才起身离开。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怕冈野突然爬起来,在我身后又给我一拳。

我赶回家里,店里忙着招呼客人的老妈见到我身上染成粉红色的衣服和脸上没有擦去的血,露出不解和嫌恶的表情。已经站不住的我慢悠悠地摇着上楼,注满雨水的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看着厨房的镜子,我简直是有些不成人形。脸上伤口的血已经凝成小块状。刚才完全没放在心上的背部,现在也感到一阵疼痛。

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下湿透的衣裤,我一口气灌下了一点五升饮料的三分之一。甜甜的饮料渗到舌头里一阵疼痛。我和圆圆都遭到了袭击,接下来应该是皆川,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回到房间后我用PHS拨通了他的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

简单的算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彰、英二、澄夫和重人,减去英二,派对终结者剩下的这三人如果联手,对于再强大的皆川来说,想赢恐怕是个不小的挑战。可是皆川现在住哪里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担心得不得了,我还是斗不过生理钟的运转。原本想着缓和呼吸可能有助于提高我的精神,可是不知不觉躺在被窝里沉沉地睡去了,还是以护住头和肚子蜷成一团的安全姿势。

我被梦里PHS烦人的不停声响折磨得终于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突然听到皆川的名字。我“噌”地从被窝里翻起,抓起被我随手甩在一边的PHS,对着话筒大喊:

“皆川先生,没事吧?”

直觉告诉我来电的肯定是皆川先生,可是没理由地,一个粗犷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另一端:

“肉贩进医院了。我不是皆川。我是圣玉社的里见。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想去看他吧?我告诉你医院的地址。”

“他伤得怎样?”

“似乎挺严重的,连医生都说没有办法。”

那张高唱“兄弟船”时堆满笑容的痞子脸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像是力量的结晶的超级打手都被送进了医院,看来暴力的世界里,征战是永无止尽的。我挤出话来。

“那,派对终结者抓到了吗?”

里见愉快地说道;

“抓到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角色。我不知道派对终结者到底有几个。不过,肉贩能抓到这一个的确已经很了不起了。”

里见愉快的口气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他似乎已经认为皆川已是敌人。知道医院的详细地址后,我挂断电话,推开窗户。昨天肆意了一整夜的大雨已经停歇了,但天空仍然布满灰沉沉的云朵。我急匆匆地冲到西池袋街上。各色的霓虹灯下游荡着皮条客、醉汉、发传单的女人,像幽魂一样充斥在这条街上。地上的积水倒映着他们各式各样的身影,显得少有地柔和,甚至可以说是优雅,这有点反常。

飞速行驶的计程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北口的站前街是日本那种狭窄的双线道,道路两边却挤满了各种小卖店。跟池袋的繁华比较起来,这里简直就是个偏僻、人迹罕至的沙漠。我按着纸上记下的地址摸索着方向,向专门给黑道兄弟治病的诊所走去。到达的地方是一座镶饰着珠光粉色和银色瓷砖的公寓。看起来珠光宝气,应该是专给风尘女子居住的吧。

电梯把我带到最高一层。站在冷风袭来的走廊转角处,我看见一扇没有门牌号的住家房门。按下门铃。

不耐烦的声音。我不禁感觉他一定是个瘦小的男人。

“我想见肉贩。是圣玉社的里见先生告诉我地址的……”

金属门在经过四次的咔嚓咔嚓门链和门锁打开的声响后,终于在我面前打开。一个在松松垮垮的T恤外面罩着一件脏兮兮白色医袍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比我想像中要高,瘦瘦的脸庞则和我的想像相符。

“他怎么样?”

密医不动声色地说道:

“能活到现在就算奇迹了。全身除了十处骨折外,头盖骨凹陷,脑袋挫伤,肾脏完全破裂。倘若你想带他走,我可以帮你把他抬到楼下的车上。但是你如果想把他送到大医院再去治疗,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感情了。”

我沉默着。密医为我打开左边的门,自己则去了走廊的另一端。单调的电子游戏声音传入耳朵。我走进了铺着木地板、两平米左右大小的房间,这就是这间诊所的病房,小得可怜。仅仅容纳了一张病床和床边附带的几样简单医疗设备。要是我事先并未做好了解皆川伤势的准备,恐怕我实在是不能立即认出眼前仰躺在病**的人就是皆川。脸上的轮廓起伏已经完全走形。躲开医治他的各种仪器,我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你还好吗?皆川先生?”

我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说出一句多么多此一举的话。

“……嗯……还好?快散架了……阿诚……你呢?”

预料之中的回答。跟我一样,这位叔叔在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一定会这么自然地想起朋友。对,是朋友。我已把他当朋友。

“没事。对付我的只有一个人。我把他撂趴下了,还废了他一条腿。”

“真的……凭你一个……凑合吧……我跟你可不一样……一对三……并且是铁棍和警棍……把我打得晕头转向的……”

我看见皆川下半部分脸上肌肉扯了几下。他应该是笑了。他似乎想继续炫耀他的勇猛:“不过……我拉了一个……垫背……医生在帮我洗……手指甲的时候……还有那大块头的脑浆呢。”

虽然现在说话对皆川来说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他也的确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看得出他很兴奋。当皆川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了结的时候,他选择把最大的一块肉留在最后一刻来享用。他用双手死死地掐紧对方的脑袋。这就是皆川,这样的做法也正是他的性格使然。

听说那天的情景简直可以比做地狱。也是大雨滂沱,在圣玉社的停车场附近,皆川一人对付三个年轻的壮小子。那是怎样一幅场面。最后,皆川将两个大拇指戳进大块头的眼睛,像摇拨浪鼓一样狠命晃动他的脑袋,另外的两个家伙则对皆川猛打。结果,在社里弟兄赶到的时候,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和一个快要失去呼吸的半死人。

听着皆川的话我脑海中浮现小温以前说过的话。派对终结者里面有两个高个子,除了袭击我的冈野外,应该就是那个已经挂掉的少年D。十九岁的冢本重人。这回,剩下的两个人,少年A和少年C应该会有所担心与恐惧了吧?还是继续沉醉在自我毁灭的暴力机器的噪音里呢?

费了好大的力气,皆川缓过气来,对我淡淡地说出他的最后心愿:

“我死后会被埋在乱坟岗里吧……所以……你帮我拿下这个。”

他竭尽全力地示意我帮他取下脖子上带着的金链子。

“要拿下这个?”

他动了动下巴表示肯定。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长方形邮票大小的坠子,正面是镀金,背面则刻着“GK”两个字母。皆川告诉我:

“那个是我的名字……我真名的缩写……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死后把它扔进我家乡的大海里……只有拜托你了……我家乡在……”

皆川说出一个靠着太平洋海岸的小镇名,是以远洋捕鱼业驰名的小镇。是皆川出生、成长、开始踏进卖肉这一行的地方,也是自从踏进这一行以来,皆川再也没有回过的家。他的愿望是想在临走的时候再次回到儿时嬉戏玩耍的海边吧。我对他说:

“事情解决后我一定会帮你办。放心。”

一脸严肃的皆川说道:

“我的全部积蓄……都会给你……为了报答你……”

我拒绝了。收到这样的钱会让我不安的,也完全不会感到高兴。

“那……就捐给越南灾区的小孩……就这样吧……不然,组织会吃掉。”

大概是说完了心里最想说的话,接下来的皆川开始扯一些无关紧要的无聊话题。以前经历过的女人,或者小时候干的一些糗事。那晚的皆川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快要死的伤患病人。说出来大概让人无法相信,皆川临走前的无聊话题竟然是日本的未来——“YEH、YEH、YEH、YEH”——早安少女组和椎名林檎!心电图的波浪也跟着跳跃了四次。

看起来满脸睡意的皆川并不愿意睡过去。深更半夜,他居然提出想喝酒,在征得玩着电子游戏的医生的同意之后,我飞快地跑到附近的居酒屋,买到最高级最好的日本酒回来。我倒了半杯酒给皆川,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他的嘴边。皆川明明一口也没喝,但却开心地说着过瘾、好酒,还说谢谢我这个好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皆川在舔了几滴日本酒几分钟后睡去了。我就在旁边的地板空地上打着瞌睡。快要天亮的时候,我被心电仪器刺耳的警告音惊吓醒来。那时密医恰好走进房间。

密医一眼瞥向已经呈水平线的心电图,然后利索地拿手放在皆川的脖子外侧,在确认心跳和呼吸后,密医从医袍兜里掏出手电筒,拨开皆川紧闭着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停止这一切动作之后,他对身后的我说道:

“很抱歉。我虽然是见不得光的医生,但病人是在我手上过世的,我也感觉几分不安。所以,这个消息能让我去通知圣玉社那边吗?”

默默地点着头,我起身走近皆川,握起仍然保有一点温度的粗壮的手。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接受皆川已经死亡的事实。我不是说灵异,也不是说现代的宗教,只是有时你也会感觉到,死亡总是这样亲密地陪伴在我们身边。那样的时候,你会感觉天空特别的蓝,自己的心跳也格外的清晰明亮,我总有一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皆川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的感觉。他并没有离开。那是一种说不清原因却又确实存在的感受。

的确。黎明时分,我看到皆川在天花板的一角看着我,对我微笑。

谢啦,阿诚。

走出公寓,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大好的晴天,阳光沾满街道的每一处,明亮而透明的光线使得夹杂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也闻起来有一种新鲜感。我在本乡道上闲晃着,虽然昨天被冈野打击的地方痛意未消,但是一想到皆川所受的痛苦,我这只不过像蚊子叮罢了。晃荡着上了天桥,向下望去,东京蔚蓝的天空之下,车水马龙,视线里只有楼房和汽车渐渐模糊的影像。

生和死只是一线之隔。只要踏出一步,就像我和皆川一样,一个留在活的世界里,一个去往另外的那个死亡世界。这也是机缘的结果,毫不奇怪。在天桥上,只要你踏出一步,你就会站在跟皆川一样的世界里。说不定,在那个世界,他见到还活在世上的我,还会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