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微笑道:“我国唐朝有个李白你知道么?”

那金发碧眼少女拍手道:“我不但知道,还读过他的诗呢?是不是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恩故乡’的那个?”

她认真背诵,神态天真,吐字有趣,另外那一男二女俱都笑了出来。

那白衣女子笑道:“瞧瞧这小妮子,倒真是个中国通了呢!”

那金发碧眼少女脸上一红,扮个鬼脸,微笑道:“还不是你湄儿姐姐陶冶之功,谁让你是天下少有的才女了呢!”

这下轮到那白衣少女脸红了,气道,“谁和你这鬼妮子说话,就倒足了八辈子楣。关关妹妹,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那绿衫少女盈盈笑道:“傅洛二的话十句里倒有八句下太正经,不过这句话倒说得没错儿,没有你这名师,哪儿来她这样的高徒呢?”

这话一出,另外那二女一齐不依,伸手来搔她痒,三人笑闹作一团

段拂含笑道:“你们三姐妹莫闹了,我正在答傅洛儿的问话,你们不听么?”

这话比灵丹妙药还要有效,三女停下手来,转头望他。

段拂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神色,道:“李白《侠客行》古风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从出过那天起,便企慕这样的人,也希望自己有这么一天。

“可是人在江湖,真的身不由己,现下巨奸虽已授首,我却不能舍丐帮而去。

“现下丐帮元气未复,我不能辜负九公的嘱托。

“可是做这帮主已非我本愿,盟主名头虽响,于我又有甚么好处?”

顾湄叹了口气道:“世事往往如此,像你这般的人,学文可中举人,点状元,学武可以神功盖世,傲视天下。可又偏偏是像你这样的人要做隐士。”

段拂微笑道:“举人、状元是空,盟主、帮主也是空,也许像我这样的人能看得透些罢!”

顾湄扁扁嘴道:“刚说你要中举人,中状元,说话便又像个高僧了,想要出家去不成?”

傅洛儿斜了关关一眼,拍手笑道:“出家去便出家去,于我们倒没甚么,只怕有人心上舍不得呢!”

关关自然不依,顾湄过来解劝,三女又是笑作一团。

段拂忽地“咦”了一声,拔步飞奔。

三女不知他见了甚么,停手随后跟去,但段拂展开轻功,何等快捷,又早走一步赶到一间茅屋之前,却见段拂站在柴门前发呆。

关关轻功毕竟高出一筹,先行赶至问道:“怎么啦?”

段拂道:“这明明是安道全老先生居住之地,可是屋里到处都是尘土,墙缝生草,好似很久没人住过了一般。

“他隐身于此,若无外物相扰,断无迁出之理。”

说话之间,已与关关迅疾无比地游走一周。查看有无异样。

关关忽道:“拂哥哥你来看!”

段拂听她音调不对,不祥之感登时掠过心头,三个起落,已至关关所在之地,只见后园平地起了两座新坟,高广各数尺,左坟前石碑上写,“故医士安道全之墓”,右坟前石碑写“安桃花之墓”。

段拂愣瞪半晌,如醉如痴,忽地大叫一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翻身便倒。

这时顾湄与傅洛儿也已赶到,三女大惊,连忙上前扶起,捏拿他人中大穴,过得半晌,段拂方才悠悠醒转,不由得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这一场大哭至哀至惨,至凄至渗

,直哭得日色惨白,铁石俱软,三女百般劝解不得。

蓦地里,段拂止住哭声,向对面远处草丛中喝道:“是谁在那里偷看?”

一个稚嫩的童声哭叫道:“是我,叶伢子,哥哥,你可回来了!”

随着声音,草丛中现出一少年身形,衣衫褴褛,面上污秽,跑了过来。段拂抢上一把抱起,两人哭作一团。

良久,段拂拭了一把泪水,咬牙问道:“你爷爷和姐姐是怎样死的?”

桃叶哭道:“自你走后,姐姐每天都在门口看,等你回来,连饭也不多吃,觉也不多睡,一天天地瘦下去,后来就得了病,爷爷甚么病都看得好,可我求爷爷救她,他却说姐姐得的是心病,针灸吃药都没有用。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姐姐她就……”

说到此处,哽咽不能成语。

段拂听他述说,心中有如刀剜的一般,关关等三女也是心中凄恻,宛转泪下。

桃叶续下去道:“……姐姐一死,爷爷便像丢了魂一般,整日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甚么,过了不久,就病倒了。

我那时怕极了,怕姐姐已经不见了,爷爷也要离开我,每日躲在柴房里偷偷地哭。

过了不久,爷爷一天天好起来,我很高兴,可是那一天。那班强盗……”

说到此处,他忽地顿口不言,双目中射出熊熊怒火。

段拂忽问“哪班强盗?你认得他们么?”

桃叶咬牙道:“当然认得,为头的就是上次你打走的那个狗强盗,姓邢的,还带了几个帮手。”

段拂怔了一怔,旋即想起,道:“可是湘西排教的教主邢国宝?”

桃叶道:“正是他。爷爷那时病未全好,只来得及将我从窗户里抛出去。就和他们交上了手。

“我知道自己出来只会让爷爷分心,就趴在草丛中偷看。爷爷一个人打他们六个人,一上手就伤了他们两人,可他越打步子越是不稳,汗水湿透了衣服。

“再打了一会儿爷爷腿上被一个和尚打了一禅杖,他回手一掌,把那和南拍得脑浆迸裂,可是刑国宝已经绕到了爷爷背后,抬手一剑,刺进了爷爷后心……”

他说到此处,又是哽不成语。

段拂目眦尽裂,怒道:“上次我手下留情,他居然回来报复,不杀此贼,我段拂誓不为人。

“关关,咱们这就去将湘西排教平了。桃叶,你也跟我们走罢!”

桃叶脸上还挂着泪水,忽地奇道:“咦,你知道自己姓名了?以前的事全都记起来了?你姓段?”

段拂点点头道:“嗯,我叫段拂。这是你李姐姐,顾姐姐,傅洛儿姐姐。”

桃叶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他从未见过外国女子,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傅洛儿,一脸好奇之色,忽道:“哥哥,这几个都是我嫂子么?”

这两句话问出,三女俱都脸上飞霞。段拂听他称呼得亲切,想起自己确曾认安道全为祖父,他的音容笑貌,桃花那种羞涩神情。

不禁一阵心酸,强笑道:“小孩子家莫多问,你这就跟我走罢!”

桃叶摇摇头道:“我跟你可以,却不去湘西找那坏蛋。”

段拂奇道:“为甚么?你怕么?”

桃叶昂然道:“我才不怕呢!不过现在去湘西是你杀他,不是我杀他。哥哥,我知道你武功比爷爷好,求你教我功夫,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姓邢的,为我爷爷报仇!”

段拂大喜,拍拍他头道:“好!有

志气!不愧是侠义门庭的子弟!好兄弟,你想学甚么,我就教你甚么,三年之内,你必然能报这大仇!”

只为此一句话,一代奇侠桃叶就此诞生。

十三年后,他勇破天都观,飞夺万年寨,大闹成王府,独挑苍龙帮,在武林中做下了惊天动地大业。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五人在安道全与安桃花墓前撮土作香,洒水为酒,深深拜祭。

段拂神驰天外,想象自己离开此地那一日,挑花倚门相望的倩影犹然历历在目,不由得一声悲啸,纵身到柴门之前,指落处木屑纷飞,已写下一首诗来:

“前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未知何处去,夜台一般有春风?”

书毕,放声大恸,三女与桃花亦尽皆下泪。

祝祭已罢,段拂牵起桃叶的手,凄然道:“咱们走吧!”

关关依言紧随,三人走了数步,喉头却见顾湄与傅洛儿仍站在原地不动。

段拂奇道:“你怎么啦?”

顾湄擦了一把泪水,咬着嘴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一字一顿地道:“我们不走了。”

段拂与关关尽皆大惊,两步跨了回来,颤声道:“你说甚么?”

顾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我与傅洛儿已经商量好了,本来决定你大仇一报,我们便离开君山。

“可你……你伤势未愈,又说要到桃花山来,我们听你说桃花山景色奇丽,这才跟来,现在我们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筑茅结伴而居,已然心足。”

段拂万没想到她们会做出这等决定,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说甚么才好。

关关却拉住她和傅洛儿的手,急道:“你们不走,那我们也不走好了。你们知道,他……他心里头是喜欢你们的。

“咱们三个在一起这么久,不也是亲如姐妹么?咱们共事……共事他一人,岂不是好?”

顾湄微笑道:“傻妹妹,尽说些孩子话。他的心里呀,只装得下你一个,就像你心里也只装得下他一个一般。

“男女之间的真爱是这样子的,不会有别的结果,我们能在他身旁恁么久,已经很知足了。

“这里山明水秀,我们终老林泉,悠游一生,不是很好么?”

段拂道:“可是……”却是欲言又止。

顾湄微笑道:“别可是了,我们知道你对关关的心,也希望你们知道我们的心,说句保重不好么?”

段拂的目光从她和傅洛儿的脸上扫过,夕阳之下这两张美丽的面庞楚楚动人,神光离合,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凄楚和无奈。

他翕动双唇,吐出“保重”两个字,喉中心头却好似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顾湄与傅洛儿目送他们三人的身形消失在长草之间,笑容登敛,泪光盈睫。

傅洛儿道:“湄儿姐姐,你说,他会记得咱们么?他会回来看咱们么?”

顾湄手指西方,那里有几朵白云悠悠地荡来荡去,只听她幽幽地道:

“云聚云散,离合无常。咱们就像这几朵云一样,聚了能怎样,散了又怎样?人生万相,何物不是如此?”

这时宿鸟归巢,几只栖鸦呱呱叫着掠过长空,傅洛儿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正是: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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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