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日,正是孟春初夏交接季候。

君山之上百花落尽,万木争荣,苍翠之中不掩其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博大气势。

临风而望,洞庭湖洪波涌起,磅然礴然,使人胸间油然而生壮盛之气。

君山山腰之上有一座八角亭,临水而建,方圆占地甚广。

此事由来甚古,却一直没有名字题额,当地士人见其檐角若鸟翼拱起,索性名为“翼然”。

巳时初刻在一日中本算凉爽时分,但湘楚之地气候苦热,太阳虽不算高。

射在人身上已觉难耐。

亭中石鼓之上,一位老僧居中而坐,两名壮年僧人侍立一旁,目不斜视,恭敬之极。

那老僧道:“你们也坐下歇歇罢,天时这样热,站着可不是办法。”

两名壮年僧人应了一声“是”,却不就坐。那老僧摇摇头笑笑,道:

“我向来自命洒脱,没想到教出来的弟子都这样拘执,须知师徒尊卑,俱是空幻泡影,一有此念,便落下乘,是为证见障,于修道多有不利。”

两名壮年僧人合什道:“善哉!善哉?”

其中一僧脸上现出微笑,低声道:“师父所言,大有精义,然佛亦有阶级,亦有使者、罗汉、菩萨之别,尊卑亦未必皆空。”

那老僧愕然,旋即哈哈大笑道:“破痴,在我弟子之中,聪明悟性算是以你为第一,这一下可连我也难倒了。不错不错,佛经中亦有正反相冲,不能自圆其说之处,敢发古人先贤之疑,那便是证道的第一步了。”

话音未落,远处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老猴儿和尚,倒不愧是有道高僧,到了人家门口做客,也忘不了发疑证道!”

这声音少说在数十丈开外,音调并不高亢,但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际。

那老僧向两个徒儿望了一眼,三人相视而嘻,显见凭这一语,大家均已猜到了来者是谁。

蹄声细碎,树影分处,山道上现出三骑。

当先一人青衣布袜,五绺长髯,甚是潇洒威风,年纪也就在五十几岁,嘴角含着微笑,面上神采飞扬,身后两人则俱是道装打扮,衣履修洁,翩然有出尘之致。

三人**却是三头毛驴儿,浑身俱黑,只有鼻子与四蹄洁若白雪,看去既稀罕又好笑。

那老僧迎上前去,合十笑道:“善哉!善哉!早知道陆掌门大驾在侧,老和尚就不敢妄言了!”

当先那人翻身下驴,拱手见礼,口中笑道:“我就知道你这老猴儿见了面总要讥刺我一番,我要是有你那么大的学问,还不早就像龙虎山张天师一般被当成御宝了?

“你身为少林方丈,抓着武林的牛耳朵马耳朵的,我小小的一座武当山可不在你眼下罢?”

那老僧微笑不语,他的两个徒儿和这个身后的两名道士却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老僧正是天下武学正宗少林寺的方丈悟空,后来这人则是与他齐名的武当派掌门陆高轩。

他二人出生入死,有数十年的交情,相互说话甚是随便。

陆高轩生性诙谐,见悟空方丈与当世流传的《大唐三藏西行取经记》中的猴行者法名相同,便老实不客气地称他为“老猴儿”,实则悟空大师状貌慈和稳重,与孙行者哪里有半点相像了,武林中敢这般称呼少林方丈的,唯有陆高轩一个,堪称独家招牌。

以故悟空与两

名弟子破痴、破嗔一听之下,便知来者是他。

陆高轩等三人进了凉亭,分头坐定,破嗔、破痴早取出随身携带的茶具,倒上清水,恭敬奉上。

悟空微笑道:“天儿热得紧,客地无茶,你就将就着喝罢!”

陆高轩口中正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清凉直达肺腑,又甘又冽,迥异寻常,不禁脱口赞道:“好水!老猴儿,这水可不是你少林特产罢,不知从何处弄来?”

悟空微笑道:“你倒有几分品鉴功夫,这是无锡佑圣寺的道清上山所赠的惠泉之水,取自隆冬雪夜,历夏不暖,珍贵之极。我一共只有六瓮,今儿算你福气,享这清福。”

陆高轩哈哈大笑,道:“这下子你老猴儿可亏了本儿了!”

旋即正色道:“咱们俩也有两年没见了罢,与你凭风临水,谈谈说说,也真是神骨俱闲,大是快事。”

悟空听他说得真挚,不由感动,合十道:“彼此彼此。宋人诗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种境界,最是令人低徊。老衲虽是方外之人,友朋之义却无时或忘。”

陆高轩点了点头,目光中闪出一抹狡黯神色,笑道:“说起诗来,我倒想起一事。唐人有一绝句,唤作: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你这老猴儿听过没有?”

悟空微笑道:“诗词曲赋,亦是证见障之一技,不过此诗我早年读过,结习难消,倒还记得。

“此诗乃是说山僧风雅,使人顿有出尘之想。”

陆高轩抵掌道:“着啊!今日我见了你,倒也有些感想与此诗相似。”

悟空不解,合十道:“愿闻其详。”

陆高轩朗声笑道:“说来简单,只需将上面几句颠倒一下次序便好,有边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到亭中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

他这几句一颠一倒,便将一首赞扬僧人超尘脱俗之诗变作讽刺庸僧之作。

悟空与破痴、破嗔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悟空笑着道:

“如此说来,逢上老衲师徒倒是陆掌门的不幸了,真是罪过,罪过。”

陆高轩却敛住笑容,正色道:“且慢,且慢,鄙人近来读诗,还有一巨大发现。”

悟空每次与他相见,都遭他讥嘲谑笑,但两人情谊深厚,不以为病,反以为喜,对其机智巧妙,往往赞叹不置。

他有了适才经验,知他问这句话多半不怀好意,但见他如此郑重,仍忍不住问道:

“不知是甚么?”

陆高轩微笑道:“古人常以僧对鸟,如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不知鸟与僧有甚干系?”

悟空微笑不语,北方俗语把“鸟”字又念作“吊”,那是骂人的话。

他虽四大皆空,于此节倒也明白,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破痴、破嗔追随师父数十年,对于他二人之间这般情状早已稔熟,也不似对别的客人那般拘谨。

破痴见师父发窘,灵机一动,道:“陆师叔,我们三个僧可是正对着你哪!”

陆高轩一怔,旋即大笑,道:“了得!了得!我陆高轩数十年纵横南北,到处开别人玩笑,到今日才碰上对手。老猴儿,你收的好徒儿啊!”

悟空听徒儿一言挫败陆高轩的雅谑,为

自己圆了面子,心中也自欣喜,才要开口谦逊几句,却见山下跑下两名丐帮弟子,直奔自己这方向来,当即收声不语。

那两人来得好快,到得近前,恭声道:“敝帮段帮主知悟空大师、陆掌门两位到此,派我二人先致未能远迎之过,他老人家正疾速赶来,亲自谢罪。”

悟空与陆高轩见这两人都是八袋弟子,在帮中位分极高,不敢怠慢,连忙相扶,口中道:“段帮主太客气了。”

他们都是只听闻丐帮新任帮主是个年轻人,却未闻其名,也未见其面,更加不知其为人如何,这时见他如此谦恭,不由大悦,对这位年轻帮主先生三分好感。

正在此时,山腰上一声长笑,有人朗声道:

“大师与陆掌门乃泰山北斗,居然亲至,段拂不胜荣宠,未能远迎,尚乞恕罪。”

话音甫落,人到眼前,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悟空与陆高轩连忙还礼。

他们此前在心目中做过种种揣测,岂知眼前这青年文质彬彬,风采奇绝,双目中异光灼灼,隐隐有一重温润晶莹之色。

他二人都是武学上的大行家,知道此是内功臻于极高境界之兆,对视一眼,都有讶异之色。

陆高轩道:“段帮主太过谦抑了。段帮主如此年轻。便执天下第一大帮之柄,实是人中龙凤,可喜可贺。”

三人谈谈说说,并向君山高处行去。

到得山上,三人径奔轩辕台前而来。这轩辕台历来都是丐帮大会召开之处,台前一片空地方圆各百余丈,极为寥阔。

此刻丐帮高辈弟子席地坐在台前,前来观礼的嘉宾则坐在另一边,大家见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亲至,都起身迎接。

此番丐帮大会,非但峨眉、青城、崆峒、点苍等诸大派均已遣人道贺,穷家帮、东川巫山帮、神掌门、海龙会等中小帮派也都派出重要人物与会,甚至五凤刀、断魂枪、百药门等黑道帮会也由头领率亲信弟子到来。

丐帮在江湖上号称第一大帮,交游广阔。虽以行侠仗义为本,却不似诸多大派那等顾全身份,视黑道绿林中人若寇仇。

段拂禀性豁达,更不以正邪帮派区分黑白,对于来者一视同仁,都是礼敬有加。

此时丐帮四长老又有人选,东路由原嘉兴分舵主孟三寿充任,南路由原京师分舵主白玮充任,这两人身手高强,禀性忠义,向来深孚众望。西北二路则由原八袋弟子继任。

孟三寿抖擞精神,跃上高台,朗声道:“众位请了……”

底下话未出口,下面知客弟子长声道:“江南五侠之首、天河主人李梦楼、滇边七娘峒二峒主、六峒主到——”

众人听了,当即大哗,俱各耸然动容,回头望去,只见山道上走来三人,前头那个身材高大威猛,紫衣紫面,气派非凡,身后跟着两个女子,左边那个黄衣女子相貌甚美,面上却有一道细长刀疤,右边那少女身着红衣,皮肤白得似透明一般。

前来与会之人在江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头脸身份,武林中大事也多半通晓。

两年前天河水坞火劫而毁,此事不日间便轰传江湖,不过详情罕有人知,大家都道李梦楼早在这场灾难中死去,岂知他竟会在此处现身,这是一奇。

滇边七娘峒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藉甚,几可与五毒药、百药门等相埒而上之,但峒中人物却无人得见,今日却一来便是两个,这是二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