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楼道:“哎,你还信不过老哥哥不成?尽管说罢!”

段拂微笑道:“那好。晚辈今年方才二十有一,以前辈的年纪,做我父亲也还做得,请从此勿以兄弟相称。不知可依得么?”

李梦楼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当即语塞,半晌才道:

“这……这……这怎么可以……”

段拂道:“若是前辈依不得,晚辈掉臂而去便是。”

李梦楼笑道:“我这个前辈碰上你总是缚手缚脚,棋差一着,当真惭愧!好罢!好罢!

“谁教我把话说得满了呢?那老夫就老实不客气地要称一声贤侄了!哈哈!哈哈!”

段拂微笑道:“李老伯如此称呼甚好。”

两人对视一笑,李梦楼忽地撮唇作啸,忽高忽低,声闻数里。

段拂只觉他中气已恢复了几分,调子也悠扬动听,只不知是甚么用意。

李梦楼觉得他脸上略有异样,笑道:“人上了岁数,筋骨也懒了,总图着省点劲儿,不愿自己走路。

“叫只船来接接,抄个近路总是好的!”

过了片刻,“欸乃”一声,右前方的柳枝向两下里一分,荡出一只小舟来,还未看清舟中人是何模样,先听得一阵柔媚宛转的歌声。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歌声委曲靡曼,人也渐次近了。

段拂这时看得清楚,舟中荡桨的乃是一个绿衫少女。

远远看去,只觉眉目如画,清丽可人,再离近些,又觉其肤色白皙,握桨的一双手好似透明的一般,眼珠黑如点漆,来回转动,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江南碧水的秀气。

段拂心中暗叹:“江南钟灵毓秀,人才之盛,以至于斯!

“这少女美貌还在其次,这一种清秀灵动之气不是江南的山水哪里养育得出来?”

思犹未了,只听那少女娇声笑道:“爹爹!有甚么贵客来了,非要我来迎接?”

话未说完,猛地瞥见站在李梦楼身侧的段拂,脸上微微一红,有若白玉上涂了一点胭脂,垂下头去。

李梦楼哈哈笑道:“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又在顽皮呀?爹爹回来叫你接一下都不肯!

“来来来,还不见过这位段兄?如今日若不是他,爹爹怕连你的面儿也见不到啦!段贤侄,这是小女关关。”

关关妙目一转,嬉笑之色登敛,就着舟中福了一福,莺声呖呖地道:

“关关谢过段公子。”

段拂人在岸上,双手虚扶一扶,道:“小姐请勿客气。小姐适才唱的可是史梅溪的《双双燕》?

“这首曲子我以前也曾听过,与此完全不同,却远远没有此曲动听。不知小姐依的是哪一种谱子?”

关关垂首一

笑,还未开言,李梦楼已接过去道:“段贤侄果然文武全才,不过还是先请上船罢!

“这般隔岸对答,岂不显得我天河水坞太过没有待客之道了么?”

关关抿嘴笑道:“正是。段公子请。”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性耽音律,致有失礼。李老伯先请。”

李梦楼展颜一笑,身形已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落入船中,以他身躯,体重当在一百八九十斤上下,但跃上这只小小船儿,那船头竟只稍稍一沉,绝不摇晃。

段拂看得真切,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功夫!”

他随后跃起,身法毫不花俏,老老实实地落在船头,那船头竟似丝毫未动,既不下沉,也不摇摆。

关关一双美目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望向李梦楼。

李梦楼捻须微笑不语。

段拂眉不扬,目不动,但身旁有甚异动全能知觉。

关关目中异光一闪,他已知晓,含笑道:“小姐难道也懂武功么?”

关关纤手摇动木桨,小舟“咿呀咿呀”地向前直行,极是平缓,只听得她道:

“在段公子面前,关关这点微末伎俩怎谈得上一个懂字?

“我只是随爹爹学过一点花拳绣脚罢了!”

李梦楼笑道:“我的女儿大有长进,居然懂得谦退起来了?我的武功都比段公子差着老大一截。

“你自然是更比不了了,不过也还不能说是花拳绣脚罢?

“若真如此,‘凌波仙子’李关关的名头也不会在浙江全省叫得那么响喽!”

关关听得爹爹取笑双颊飞红,扭身道:“不来嘛!不来嘛!爹爹!你老是取笑女儿!”

段拂见他父女二人说笑,心头突然觉得一阵酸楚,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李梦楼却全然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目光中满蕴爱意地望向女儿,笑道:

“我这个女儿呀,自幼便顽皮得不得了,从小就缠着我学功夫,却又不肯用心。

“总算她有几分小聪明,现下武功倒也算得不弱。

“到了大些时候,不知怎地迷上了音乐,常说古人能制谱,我为何不能制?

“因此上穷索冥搜,收集了无数的谱,甚么工尺呀,变商呀,变徵呀。

“我也搞不清楚那许多,最后,她还真的开始自制曲子了。

“我听了几曲,倒也好听,比我从前听过的旧谱强得多了。这孩子在音乐上倒有天赋……”

关关听爹爹对着陌生男子夸奖自己,不禁嗔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一忽儿取笑我,一忽儿又夸我,不知你搞些甚么……”

李梦楼哈哈大笑,段拂见了这种小女儿的娇憨情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人谈谈说说,几里水路倒也行得快捷。

两炷香时分之后,段拂猛一抬头,只见迎面一座好大亭台。

巍峨耸拔,竟有直插云霄之势。

尤为奇幻的是,这亭台竟全是以竹子建成,无有一根铁木之物,极见雅致。

上面悬着一张淡金匾额,题道:“天河琴筑”四个字,书法遒劲挺拔,银钩铁划,气韵非

凡。

李梦楼笑道:“当真是知父莫若女,这小妮子晓得你是贵客,竟将小舟直划到这儿来了。

“我这‘天河琴筑’平素除了关关,别人都是难得一至的!哈哈!哈哈!”

段拂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沾了小姐的光了!”

关关含羞道:“段公子于家父有救命之恩,那又岂是寻常宾客之比?

“且请入琴筑歇息片刻,小妹即刻去整治菜肴,聊表谢忱。”

段拂刚要推辞,李梦楼已哈哈大笑道:“自打我生了这个顽皮女儿,从小到大她都与我捣蛋。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小妮子每句话都深得我心,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果然不假呀!”

说话之间,关关已将小舟靠岸。

段拂随着李梦楼沿着竹节台阶跨入了“天河琴筑”。

其实李梦楼和关关纵不解说,段拂也在江湖上听过了“天河琴筑”的不少传说。

此处乃是李梦楼一生心血所系,惨淡经营,人力财力耗了不计其数。

此处名为“琴筑”,实则不仅珍藏李梦楼的乐器之类,他最为宝爱的稀罕宝贝、武功图谱也都收在这里。

以故数十年来,黑白两道觊觎这小小琴筑的不乏其人,陆续也有十几伙人或明抢、或暗偷,企图捞些实惠。可那李梦楼是何许人也?

除了在策划建构这琴筑之时已料到了日后之事,卑辞重币邀请了大江南北的高手匠人,在这琴筑之中设下四十七道了得的机关埋伏,更派遣自己多年前在两广道上收伏的两名高手做护卫。

那十几起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除了搭上数十条人命,连“天河琴筑”的一根草刺也没能夺走。

以故“天河琴筑”在武林中名声愈发煊赫,武林中人往往侧目而视,无有敢撄其锋芒者。

一踏上“天河琴筑”,饶是段拂艺高胆大,心中也不禁惴惴难安。

立定足跟,段拂闪眼望去,只见这“琴筑”内里极是轩敞,通路曲折伸延,不知何处方是尽头,中间一条笔直长廊,显出主人的直爽胸襟和堂皇气派。

只这一溜之间,段拂便觉其中布置森严中藏豪迈,坦易中蕴杀机,确是非同小可。

李梦楼见他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知道他已瞧出几分个中奥妙,豪笑道:

“我在这里倒是花了一点心思,用来对付鸡鸣狗盗之徒还省点用,在贤侄你这样高手的眼中,那可就不值一哂了罢。”

段拂躬身道:“老伯何出此言?此处布置深具丘壑,小侄大开眼界。”

李梦楼瞥他一眼,见我他说得极是诚恳,心中不由大起知已之感,笑道:

“我早知道这点区区布置瞒不过你的眼去。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

说着话,携起段拂左手,昂然前行,关关紧随其后。

三人沿着笔直长廊走到尽头,左拐右弯,行到一处亭子下面。

李梦楼曲起右手食指,在其中一根柱子“铎铎、铎铎铎、铎、铎铎”地敲了数下。

“啪”的一声,柱下同时翻起两块竹板,各在二尺见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