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楼三指拈起酒杯,笑道:“拂儿,你要说的可是与关关的婚姻之事?

“有话你尽管说,只要我办得到的,自是无有不依。”

说着话,酒杯已举到唇边,只待一仰头,便即一饮而尽。

段拂见李梦楼英风豪迈的模样,眼中忽地又是异光闪动,叫道:“不要喝!”袍袖一抖,一支袖箭“登”的射出,将那酒杯击得粉碎。

他这下情急出手,虽然准头精绝,只击酒杯而不伤人,杯中酒还是溅了李梦楼一身。

李梦楼与关关都是大惊失色,齐齐盯着段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段拂黯然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已不必再瞒。这酒中被我下了‘十锦飘香散’。”

关关江湖阅历甚浅,见闻未够广博,听到“十锦飘香散”的名头倒也还不怎样惊讶。

李梦楼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惨白,只觉背后“唰”的一下,沁出一层细汗。

这“十锦飘香散”乃是天下第一奇毒,无色无味,易溶于水,别人无法提防,连可避百毒的至宝“犀黄地龙丸”也奈何它不得。

此毒更有一般奇处,中者七天内全无异样,七天后骨骼渐渐松软,一月之内便即全身无力而亡,且全无中毒迹象,任是你怎样高明的医林圣手也查不出死亡原因。

一般的中毒者都会死得惨不堪言,这“十锦飘香散”却恰恰相反,中毒者死得极其安详,全无痛苦,身上反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这“十锦飘香散”的名头便是由此而来。

这“十锦飘香散”虽然厉害之极,人人闻之变色,但配制起来却极其艰难。

盖因配药的十种草木均是罕觅罕见之物,其中如屈轶、蓍草、养神草、钩吻草等更是数十年方见一本。

纵使这些药材配齐,数十斤才能炼出一个小纸包那样多,实是称得上珍贵之极。

李梦楼闯荡江湖数十年,关于“十锦飘香散”的传说听得多了,却是从未见过。

这时猛听得段拂说出这个名字来,一时间不由得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那一边的关关早已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段拂混入水坞全是恶意,这是其一;他一直欺骗自己,看来求亲之说也是为了方便下毒,这是其二;自己此心早全托付于他,他却对爹爹突施暗算,这段美满姻缘必然成空,这是其三。

她生长人间一十九岁,从未想过人心竟可如此险恶,这时她少女的一颗芳心如被大力向四下里撕扯,她几乎已可听到自己一颗心碎成千片的响声。

李梦楼又惊又怒,但他毕竟是一代名侠,大风大浪不知经了多少,片刻间便即宁定,淡淡地道:

“你既击碎酒杯,想是又不忍害我。拂儿,这中间是怎么回事,你一一说来罢!”

段拂见他拿得起、放得下,风度如此,钦佩之余,不由得更增内疚,歉然道:“老伯,关关姑娘……”

他想真相既已为李梦楼父女得知,这段姻缘必然灰飞烟灭,不敢再以“岳父”、“关关”等昔日称呼称之。

“……其实这件事从头至尾便是个圈套。

“言立本等人在酒楼围攻,过进之在水坞行刺,其实他们全都不是真正要出手的人,真正要做这件事的是我。

“我要做的不仅是害了老伯您,还要占您这座产业,继承你江南大侠的威名,这比只害您一条性命要狠得多了……

前些时日您问我师承何人,我说师父不准我提他名讳,现下也不能不提了。

“我师父复姓司徒,双名水照,他乃是第五代罗天府主,我是他的唯一传人……”

李梦楼一边听他说话,心头一边狂跳不已。

他纵横江湖数十年,虽也有过遭人算计之经验,但如月前那两遭险到极处,实是平生未遇,而且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这时听段拂道出原委,义愤填膺之余,不由得心中栗然,暗想:

对手如此阴险毒辣,心计深沉,实非自己所能抵挡。

此人是谁?

他本以为下手者必是江湖闻名的罪恶昭彰之人,哪知听到“司徒水照”这个名字,却又不识。

接下来听到“第五代罗天府主”七个字,这才重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

一百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一位百代不遇的邪派人物,自称“

血煞魔君”。

他每隔三十年出现一次,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英雄,所过之处,血流漂杵,尸积如山,黑白两道大小门派无一幸免。当时武林中人听到“血煞魔君”四字,无不如见洪水猛兽,掩耳奔逃,但究其实,真正见过血煞魔君的连十个人也没有。

五十年前,第三代罗天府主,“血煞魔君”幻影洞主在中州百胜庄上遭铁血帮主唐幼煌、“塞外飞驼”慕容垂与“止境真解”传人穆希仁暗算,后来伤重不治,临死前留下遗言,将第四代罗天府主之位传于平生唯一知交“中州大侠”蒲震岳的后人蒲星。

蒲星出道以后,屡获奇遇,终于击垮了一直在暗中幕后捣鬼的铁血帮主唐幼煌,并解释清了其中误会,与武林中人化敌为友。

自此,罗天府在武林中声名赫赫,人莫敢撄其锋,威势犹在领袖武林的少林、武当二派之上。

蒲星将罗天府整顿得好生兴旺。

群雄归心,天下宾服,可惜奇才天妒,到得四十六岁那一年,蒲星忽然暴病而逝,有人说他杀戮太重,又苦练罗天府的镇府三宝之首“无弦弓”中那一式“碧海青天夜夜心”,上干天和,故遭神谴。

这些本是无稽之谈,有识之士听了,一笑而已。

蒲星殁后,并没留下传人。

罗天府自此一蹶不振,无复往日兴旺之势,近一二十年,更是风流云散,“罗天府”这块金字招牌在江湖上算是彻底消失了,武林中新进少年,多半已不知“罗天府”是什么东西,更遑论它往日的辉煌景况了。

李梦楼听到此处,心念一转,便已明白几分,淡淡地道:

“如此说来,是尊师派你来的了?

“尊师既为罗天府主,罗天府现又势微,他必定想重振往昔辉煌。

“哼哼,想得倒也不错呀!”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却蕴蓄着极大的愤懑和怒火。

段拂将头垂再更低,不敢看李梦楼的眼睛,轻轻道:

“我身受师父养育之恩,如同再造,他派我下山来做此事,我虽觉不够光明磊落,但这是报效师恩的机会,在情在理,都不能推却。

“师父算计得极是深沉,他先买通言立本等人在酒楼行刺,暗中派我也在楼外楼上等候,直到老伯你危急之际,方才出手。

“故此言立本他们也均识不得我,但他们的来历行事我却早从师父处得知,软硬兼施,几下子便将他们降伏……”

李梦楼道:“好计!若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然则过进之与我交情深厚,他也被尊师收买了么?”

段拂道:“正是。师父向过进之许下万两黄金的厚酬,请他暗算于你。

“过进之财迷心窍,答应了下来。那一日在水坞,他虽不识得我,我却早知他会出手暗算,才用‘移宫换穴’之法移开了穴道,到了紧要关口出手相救。

“过进之人品奸恶,死不足惜,可叹他做了我师父的一颗棋子,却连一文钱也没见到……”

李梦楼黯然道:“人生于世,为求这些过眼云烟之物,不知做下了多少愚行!

“过进之本性不坏,只可惜遇到了尊师这样的高明人物,他哪里是对手?”

关关泪眼模糊,听到此处,忽地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那天我见到的白鸽……”

段拂听到关关说话,心头一痛,黯然道:“师父这一计划堪称天衣无缝,他派出这些替死鬼,就是为了让我大出风头,取得老伯的信任,混入天河水坞。

“他知道您的家世,算定凭我这几分人才,满可以登堂入室,做您的乘龙快婿,然后用这‘十锦飘香散’将您害死。

“你膝下并无子嗣,我与关关又有婚姻之约,这天河水坞就是罗天府的了。

“我在此住了几个月,师父一直用白鸽传递讯息,与我联络……”

“啪”的一声,竹桌遭到重击,当下四分五裂。

李梦楼目眦欲裂,长身而起,怒喝道:“好个司徒水照!好狠辣的心肠!”

关关喃喃道:“世上竟有这等机谋……可是你师父他……他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

段拂道:“我师父机缘巧合,二十年前入主罗天府,那时罗天府已经无藉藉名,连江湖上的三流门派也不如。

“师父他雄心勃勃,要使罗

天府重新成为天下武林魁首,这才苦心积虑,选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各个击破,取其基业,积少成多之后,再向领袖武林的各大门派进攻,一举成功。

“唉!他这番计谋虽然狠辣了些,却是无懈可击,若假以时日,必会克成功业……”

李梦楼与关关听得心惊不已,半晌李梦楼才道:

“尊师这番谋划虽然大奸大恶,却也是大智大慧,可笑我懵懵懂懂,被人当作了开刀的靶子犹自蒙在鼓里,丝毫不觉。

“可是,你为何到了最后关头却不下手?尊师的这番心血岂不是白废了么?”

段拂长叹了一口气,道:“起初我因为师恩深重,初次使我于这件大事,不能不允。

“后来见老伯你侠骨英风,便渐渐有些心软了。

“等到后来,我与关关朝夕相处,情愫渐生,起初以为是逢场作戏,后来发现果真坠入情网,难以自拔——这件事便更加为难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或者纵酒放歌,或者醉乡安居,实是心头人天交战,不知该不该当向老伯下此毒手,该不该当令我所爱之人伤心一生……

“师父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犹豫不决,屡次作书督责。

“昨夜我终于下了决心,师父对我有再生之恩,不能不报,这才决定设宴下手。

“老伯对我有知遇之情,也不能不报,日后我报得父母大仇,第一件事便是自尽以谢老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善法……

“可是适才见老伯毫无疑心,但然饮酒,想起一月之后老伯就会死在我的手上,我……我终究不能下此毒手……”

听到此处,关关忽地惊呼一声,颤声道:“可……可是……我饮的酒也是从坛中倒出来的,那岂不是……你真的这样狠心么……”

说到此处,不由得珠泪泫然,心痛欲绝。

段拂道:“我本不愿相害老伯,只是迫于师父严命,不得不如此,又怎会害你?

“那酒坛中另有机关,一半装着毒酒,另一半则是好酒,你杯中倒的是正宗的绍兴女儿红……”

关关听到此处,心中略宽,渐渐收泪。

李梦楼容色稍霁,沉吟半晌,缓缓道:“拂儿,不管怎样,主使的人是你师父,这一次你又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适才听你所言,你师父不但心计深沉,兼且辣手无情,你这次坏了他的大事,他会放过你么?”

段拂心中一阵激荡,李梦楼这声“拂儿”一叫,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已原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是又把自己当作一家人看承了。他只觉喉头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涩声道:“老伯……”

李梦楼摆摆手,截断他的话头,道:

“拂儿,你以为向我说出了真相,我便会恨你切齿,连你与关关的婚事也不认了么?错了。

“我听了你这番话,反倒庆幸自己终究老眼不花,没有看错了你。

“依尊师的所作所为,无愧为一代枭雄,何况你受他天覆地载之恩,不亚于父母,换了是我,纵是他要我做甚么不义之事,那也难保不去做。

“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甘冒背恩忘义的嫌疑,向我说明真相。这样的少年人我还到哪里找去?这样罢,你与尊师解决了这件事,平安回来,再与关关成亲。

“你纵舍得我这个岳父,我还舍不得你这个姑爷哩!”说着纵声大笑。

段拂心中动荡之极,不由得虎目含泪,重又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大人”。

李梦楼哈哈大笑,关关不道又有此变故,这半日凄楚幽怨,尽化为盈盈一笑。

段拂瞥眼看去,只见她脸上珠泪未干,却是笑靥如花,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垂下头去。

一场风波暂时过去,三人重又落座。段拂此时心意已决,道:

“岳父大人,关关,我这就回罗天府去,将诸般情况禀明师父,请他收回成命。

“师父虽然手段辣了些,但他这些年对我极是疼爱,我又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料想他也不至怎样,顶多将我打上一顿,斥责几句,也就罢了。

“待我回来,再与关关行成婚大礼,不知行得行不得?”

李梦楼与关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想到司徒水照手段如此,都不由得胆寒,情知此事难以轻易干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