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托木盘,立在窗外,随着屋中传出的阵阵旋律,诗中的句子依次现在脑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难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听到佳妙之处,忍不住随着琴声低唱出来。

声甫出口,猛地想到这一下岂不是被他发觉,要打断这样好听的曲子了么?

连忙收住了口,不知怎地,脸上一红,心道:

这曲子这样好听,敢是为我做的么?

“铮”的一声,五弦一划,众音齐寂。

段拂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佳客未至,琴音先知。外面可是关关么?”

关关被他一口道破,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道:“不是我!”说完这三个字,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段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道:“喔!我只当是关关,原来不是,却不知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应了一声?”

竹帘开处,关关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

只见她满面飞霞,银牙紧咬,恨恨地道:“哼!早知你叫人家阿狗阿猫,我才不巴巴地送这酸梅藕片汤给你呢!我还不如这就倒了去。”说罢转身就走。

段拂见她手上托盘,已知她特为自己而来,不由心中一动,使个“珍珠倒卷帘”之势,凌空翻出,正挡住关关的去路。

关关不料想他在这当儿施出轻功,险些撞个满怀。

她疾收脚步,嗔道:“你这人真坏,人家再也不来睬你了。”

段拂她轻嗔薄怒,说不尽的娇美可喜,心中不由一荡,连忙镇摄心神,庄容道:

“关关,我只开个玩笑,你送汤来给我消暑解渴,段拂感激不尽,请莫要生气了。”

关关皱起纤秀的悬胆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并不睬他。

段拂虽生得英俊倜傥,出道行走方才半年,对他一见倾心的少女早也有过不少,但这初恋情味,却还是首次尝到,一见关关不肯原谅,不由得慌了手脚,苦着脸央告道:

“好妹妹!我不敢再得罪你了,你‘酸梅藕片汤’想是极好的,就求你赏赐了罢!”

关关见他一副可怜相,忍不住抿嘴一笑,道:

“你怪可怜见儿的,姑娘今天心情好,就赏了你罢。

“不过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段拂见她轻轻一笑,颜若春花,当真是芙蓉不足比其艳,珠玉不足比其洁,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连声道:

“知道,当然知道,我比喻不伦,难怪你大大生气。

“我应该说,是哪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在外面应了声啊?”

关关啐了一口,虽见他毫无致歉之诚,但称赞自己容貌,使自己芳心窃喜,总也可将功抵过了,当下将纤手一伸,道:

“好罢,你既知错,这一此就饶过你。

“快把汤喝了罢,再过一忽儿,冰块儿就全化啦!”

段拂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甜中有酸,酸中有甜的清爽气息在肺腑之间缭绕,登时全身都似轻了不少,不禁脱口道:“好啊!”

关关见他喝得愉快,心中也自高兴,道:“你既喝得好,待会儿我再调一些与你送过来。”

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一事,道:“段兄,适才我在外听你弹一首曲子,似是将《关雌》和《蒹葭》混在一处的,好听之极,是你自己新做的么?”

段拂道:“是啊!做得不好,你是乐中大家,原要请你指教。”

关关道:“没甚么不好问?我觉得好听得很,只是……只是……不知……不知……”

她一句话到了口边,打了个转儿却又落到肚中,一张脸儿不由得又飞红起来。

段拂奇道:“甚么只是不知的?你要说甚么呀?

“曲子有甚么不妥之处,你尽管说好了,我又不会见怪!”

关关不敢抬头去瞧他的眼睛,嗫嚅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

“只是……不知这曲子是弹给谁听的?”

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却甚少大家闺秀那种忸怩作态,常常不拘小节,英气拂拂。

换作别人,这等话当面对一个男子说出已够惊世骇俗,她却兀自奇怪为何自己平日里胆大包天,放言无忌,今日却又这般胆小起来。

段拂被她一问,已明其意,只觉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故意不露笑容。

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关关芳心猛地向下一沉,眼泪几乎已开始在眼圈打起转来,却听段拂接下去道:

“……不过……多半是给一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听的!”

关关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心花怒放,当下破涕为笑,霞飞上脸,拈起两只粉拳打向段拂,口中道:“你真坏,总是这般戏弄人家……”

段拂眼前异花突放,鼻中芗泽微闻,心里一阵迷乱,颤声叫道:“关关!”一把拢住她的娇躯,向着她的樱桃小口吻了下去。

关关大出意料之外,本能地挣扎几下,旋即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又觉自己的嘴被两片厚实温暖的嘴唇封住,心头又酥又痒,这等感觉竟是自生人世以来从未经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一双玉臂已情不自禁地环上段拂的头颈……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拂神智忽地清明,叫声“啊呀”,松开关关的娇躯,跳了起来,反倒是关关吓了一跳,疾问道:“怎么啦!”

段拂一脸狼狈神情,讪讪地道:“关关,我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于你,请莫要见怪!”

关关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适才的失态,心头又羞又喜,又想哭,又想笑,却不由垂下头去。

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再也找不出别的话可说,这时一阵风来,吹动竹帘,露出一线缝隙,只听“咕咕”一声轻响,一道白影迅疾无比地闪了进来,翩然落在竹案之上。

关关吓了一跳,凝神看去,那道白影竟是一只鸽子。

寻常白鸽只有巴掌大小,这白鸽却形健体硕。

较之一般鸽子大了一倍以上,更生得鹰眼铁喙,顾盼之间甚是威猛,倒似颇有王者之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鸽子,正自奇怪,段拂见了,却是脸色大变。

关关见他面色有异,问道:“你怎么啦?”

段拂笑了一笑,道:“没甚么,我识得这只鸽子,是个朋友遣来与我开玩笑的……”

关关微觉纳闷,还没开口,段拂已道:“关关,你出来许久了,被人见到你在我这儿逗留不好,还是先回去罢!”

关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但听他软语商量,适才又与他缠绵拥吻,女儿家终究面嫩,答应一声,打开竹帘,款款而去。

关关一踏出屋门,段拂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既颓丧,又失望,既心痛,又忧虑,就好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这眨眼之间,他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竹案上那只白鸽歪头看着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般,“咕咕”叫了两声。

段拂猛地醒起,伸手轻轻抓住白鸽,在它右腿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翅膀一展,那只白鸽自窗口冲天而出,径直飞出。

段拂小心翼翼地从竹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抹平,上面写着几个奇怪的词:

“求之不得,亲朋至友,之死靡他,后土皇天,疾若雷电,速战速决,动若脱兔,手不释卷。”

非但这些词之间看不出有甚么关联,连字迹也甚是拙劣,歪歪扭扭,好似出自初习书字的蒙童之手。

可是段拂看懂了,这些字的意思与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

这几个词的第一个字联起来读便成了两句话——求亲之后,疾速动手!

五天之后,天河琴筑。

李梦楼与段拂临水而坐,推杯换盏,正自饮得痛快。

酒至微醺,李梦楼的脸上泛起酡红之色。

他饮尽一杯,忽道:“段贤侄,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段拂道:“老伯你太见外了,有话请讲,段拂洗耳恭听。”

李梦楼道:“这几个月来咱俩相处,虽然辈分有别。却是肝胆相照,言谈投契。

“你称我为‘老伯’,我称你作‘贤侄’,这只是礼貌上的事儿,我心中只把你当作平辈相交的知己好友。

“这几十年来,我交过的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能如此对我脾胃的。

“可是说来惭愧,迄今为止,你的家世师承我都一无所知,每谈到这个话题,你便顾左右而言他,莫非其中真的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段拂听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这番话来,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急道:“我……”

李梦楼摆了摆手,接下去道:“贤侄切莫误会,老夫无意要探人隐私。

“我早年丧妻,现今也上了年纪,膝下无有子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沉吟半晌,似在思索怎样说下去:“……段贤侄,你一表人才,武功高强,人品也是没的说。

“在当今武林之中,许多高手名宿也都及你不上,说句不当说的话,早在关关喜欢上你之前,我便已经喜欢上你啦!

“这些对日,你与关关相处甚好,我老头子虽上了把年纪,还能看出几分个中奥妙。

“可是……唉!说句实话,冲着你的武功人品,我一百个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可是……”

段拂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垂下头道:

“老伯,我并非有意隐瞒师承家世,只是其中实有难言之处,一直难对外人说明。

“老伯你身在江湖,一向不问官府中事,二十年前,京城有一位煊赫一时的‘文榜眼,武探花’,唤作段于廷的,老伯想必不会识得了……”

李梦楼“啊”了一声。

脑中灵光一闪,乍然想起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来。

只听段拂接下去道:“这位于廷公便是先父,二十年前,他身在谏垣,兼领御林军,抗颜上书,直声满于天下,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奸宦亲贵。

十七年前,这位段榜眼全家老小二十六口一夕暴卒,无一幸免……”

李梦楼虽早已想起此事,听到此处仍是禁不住一惊。

段拂口中所说的段于廷虽在当朝任清要之职,但他出身崆峒,为一代俊彦,声名武功犹在如今的崆峒派掌门人松风子之上。

此人素有经国治世之志,以故走上仕途,一度颇为朝廷倚重,后来出了这件灭门惨剧,段于廷以而立之年撒手尘寰,无论朝野提起他来俱皆扼腕叹息,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还有一个儿子逃得了性命,如今出落到这般人才。

李梦楼段于廷素未谋面,但神交莫逆,相互仰慕,当年听说他全家暴卒的消息之后曾郁郁累月。

这时猛听得段拂身世,不由眼眶一热,恍如故人重逢,浑疑梦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