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

“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北宋大词人贺铸贺方回所作,史传那贺铸生得肤色黧黑,面目耸拔,人送外号“贺鬼头”,然而做起词来,却是芊绵雄迈,二者俱臻佳境,实是词坛上不可多得的大师级人物。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他坠括古人诗句所作,后人评之为“奇情壮采,不可一世”,的确豪纵绝伦,悲慨已极,然而时隔数百年的杭州府中,最大的酒店“楼外楼”上,却有一位妙龄少女弹拨琵琶,以柔弱之音,发刚健之辞,隐隐约约,曲曲折折,将这首《小梅花》词唱得别有风味。

声随风转,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倾听。

此刻正是三月之初,内地或许还是冰封千里,江南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意浓浓,中人欲醉。

“楼外楼”的二楼乃是高间雅座,素来都是有钱的大爷们抛金掷银,鬻欢买笑的所在。

这一日却未免怪异,楼上正厅里坐着五六个参差不齐,身份不一的人物。

居中一个紫衣老者,身躯高大威猛,坐在太师椅上仍有常人般高矮,一张紫棠色面皮,双目如电,顾盼生威。

看年纪当在五十岁上下,却是保养得极好,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并无半丝杂乱,右手持着一根竹箸,轻轻打着拍子。

这只右手骨节嶙峋,几有常人两倍那么大,手背上老茧横生,又似是个手上功夫不弱的武林好手。

以他的身份气派,在这酒楼上出现倒并不惹人讶异,其余人却均难与酒楼的富丽堂皇相配。

东南角的方桌上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一只满是污泥的赤脚踏在椅背之上,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似是对酒楼上的人事全不介怀。

那少女的曲子虽然清越动人,在他听来却和驴马嘶鸣全无分别。

此人两手空空,却有一只黑黝黝的大酒葫芦摆在桌上,不知何物所制。

东北角上一个带发头陀,三十几岁,刀条儿脸,身形瘦削,衣衫也甚是破烂,若非头上戴着一道束发金箍,颈上悬着一串粗大的念珠,看去倒与那乞丐有七八分仿佛。

他桌上杯盘最多,足有十四五个。却每盘中都盛着狗肉,红烧、清炖、狗排、狗皮等不一而足。

他肩后虽背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月弯刀,却似毫不惦记,只是据案大嚼,偶尔向那卖唱的老少二人瞥去一眼,目光中颇有凌厉之色。

大厅正中立着那唱曲子的少女,身形婀娜,容貌娟秀,肤色极为白皙,好似透明的一般,虽称不上罕见的美女,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

下首紫衣老者蓬头垢面,满是风尘憔悴之色,正低眉垂目,一心一意地拉着胡琴,倒好像那把木制胡琴上能生出一

朵花儿来一般。

西南角上端坐着一位黄衣道姑,楼上虽然嘈杂,她却如出神入定了一般,双睛微闭,面色和平。

这道姑年纪也就在二十七八岁上下,貌相甚美,比那卖唱少女胜过何止一筹,美中不足的是一道细长的刀疤由左眉直通向右耳之下,清秀中透着诡异。

那黄色道袍宽大笨拙,却掩不住她身段的婀娜流美。

西北角的那张桌子最是僻远,桌面上无酒无菜,一个人正自伏案大睡,既不知年纪,也看不清面目,只见到他身上一袭敝袍,头发上竟还沾着几根草刺,怕也是个落拓江湖之人。

这时那少女正唱到“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之句,哽哽咽咽,幽幽渺渺,似有无限郁愤沧桑横亘胸中,胡琴声由高入低,如秋蛩夜位,更如病极呻吟,悠悠地荡了半日,终于歇了。

那少女轻叹一声,拭去腮边挂着的两滴泪水。

过了良久,那紫衣老者缓缓击掌,口中重重道:

“好曲子!好曲子!这样的好曲子我有二十年都没有听到了,难为你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竟能唱得这般动听,老夫我适逢其会,倒也耳福不浅哪!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这紫衣老者站起身来,趋前几步,自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五两的大银,递给那老者,道:

“贤父女唱的好曲子,某家不敢言赏赐,也无以表敬重,这些微之数还望老兄笑纳。银钱之物虽俗,也还能解些燃眉之急。请请!”

他面上一派诚敬之色,竟是丝毫不以卑贱穷困相轻。

那紫衣老者蓦地见到这样一大锭银子,竟似惊得呆了,双手颤抖,似要接过,却又不敢,哆里哆嗦了半日也没能将银子接到手中。

那紫衣老者心中暗叹银钱之物,累人一至于斯!

这父女俩看来也是雅人,非一般卖唱者可比,见了银子,也与一般人差不了许多!

他轻轻将银子放入那老者手中,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紫衣老者端详着手中的银两,呆了好半晌,这才忽地回过神来,召唤那少女道:

“宛儿!还不随我谢谢这位先生。”

双膝一屈,竟自跪了下去。

要知当时银价极贵,这二十五两大银直可供七八口人用度一年,不少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目。

那少女听得爹爹召唤,清眸一转,盈盈下拜,口中莺声呖呖地道:

“多谢老先生赏赐。我父女二人走南闯北,直到今日才遇见老先生。

“老先生既是知音,又是我们的恩人,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还望赐告我父女两个,日后我父女两个要供奉老先生的长主禄位才是。”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柔,这番话珠圆玉润地说将下来,听得人心中极是熨帖。

那紫衣老者连忙伸手相扶,口中道:“贤父女快快请起,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老夫李梦楼,便住在距此十里的天河水坞之上,些少银两只为酬答贤父女妙曲仙音,怎么说起恩不恩的来了呢?”

紫衣老者本已站起,一听得李梦楼自报名号,不由“啊也”一声,重又跪了下来,口中道:

“先生遮莫便是江南五侠中的天河

主人?

“我父女二人寻得你好苦啊!”

两行眼泪自枯干的双目中流下,竟是喜极而泣。

此言一出,天河主人李梦楼瞿然一惊,诧道:

“贤父女并非武林中人,怎地也知道李某的名头?

“咱们萍水相逢,贤父女敢是有甚么大事要李某援手么?”

近数十年来,江南武林出了五位正直侠义,武功高强的好手,被公认为江南武林领袖。

这五人年纪虽异,武功却各有千秋,不分高下,论到行侠仗义的肝胆更是难分轩轾,武林中人于是各取其名号中的一字,按“天地君亲师”排行下来,将其并称为“江南五侠”。

这天河水坞的主人李梦楼乃是五侠中的老大,一手七大二路“天绝掌”独步武林又兼仗义疏财,人缘极好,黑白两道上提起“天河主人李梦楼”这六个字来,人人都敬畏三分。

那紫衣老者听他自陈身份,更加喜出望外,哽咽道“李大侠,小老儿带同这个小女千里迢迢,来此寻你。

“有件千古奇冤要请老人家为小老儿做主啊!”

李梦楼剑眉一挑,道:“哦?老兄有何冤情,不妨说出来听听!”

紫衣老者擦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眼泪,转首道:

“宛儿,快将那件东西拿出来请李大侠过目!”

李梦楼心中纳罕,眼见那少女自怀中掏出一张白色四方绢帕,双手呈上,柔声道:

“李大侠请看。”

李梦楼接过绢帕,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只见那绢帕虽是空白,上页却绣着几道精致的花边儿,手工甚是巧妙,但除此以外,却也再无异样,他满腹狐疑,拍头道:

“贤父女这是何……”

一个“意”字没能出口,那拉琴老者断喝一声:“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那老者将胡琴一侧,“呛呛”轻响,六支短箭自胡琴底部激射而出,直罩在李梦楼上中下三路。

与此同时,那少女右手一扬,一股粉红色的烟雾登即有如活物一般,直扑向李梦楼的面门!

这一下在悲凄惨痛中猝然出手,相距又近,本来绝无不中之理,但李梦楼却偏生好似早就提防一般,双手向外门一分,刹那间又连出四掌,一掌震开那六只短箭,一掌拍散那股粉红色的雾气,另两掌则不偏不倚,击向那老少二人前心的空门。

“啪啪”两响,李梦楼凌空倒翻了个筋斗,气定神闲地站在当地,紫衣老者手中的胡琴“咔咔”作声,已碎成无数木片。

那少女则倒退出三步,闷哼一声,面若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血丝,显见内腑已被震伤。

琴掌相击的一瞬之间,那紫衣老者的五脏六腑有如被移了位般,说不出的难过。

他勉力运气转了一个周天,消去胸中重浊,开口惨笑道:

“江南五侠果真名下无虚,这一手天绝掌,堪称天下独步……”

话未说完,喉中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梦楼微微一笑,道:“过奖过奖,阁下的‘琴中藏箭’也不愧为暗器榜上名列前茅的高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的‘桃花瘴’如此凌厉,定是‘七娘峒’中的翘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