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拥有无法解释的力量。

横贯在卡鲁与骨妖之间的那只手,无数漆黑色的鳞甲片将其包裹,它们毫无保留地勾勒出手的曲线,纤长、细腻,同时,当它出现在视线中央时,散发的却是令人无法言语的恐惧和敬畏。

或许,就连手的主人,也不知道这双手于何时诞生于何处,指尖上飘荡着怎样的规则。

旅行者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伸出手,只是,在黑暗寂静笼罩的时刻,带来光明是她的本能。

骨妖身上的毒魔法元素消失了。在触碰到那只手的刹那,它们便疯狂的涌入旅行者的身体,而后,却是消失不见。

地上只留下一具没有生机的骷髅,是被夺去毒魔法元素以后的骨妖,骷髅上被伊斯瑞安烧伤的痕迹还在,后来移植的龙爪像是蛮横贴在它的骨架一侧,衔接处还暴露出龙爪横截面上的粗大血管和粉红色的血肉。它的头骨上只有两颗黑洞洞的眼睛,蓝色的幽火早就熄灭,证明它的陨落。

阿兰萨堪堪停下冲刺,双眼难以置信的瞪至撕裂,却也没有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另一边,卡鲁则是后退一步,惊愕的盯着突然只剩下骨架的骨妖。狰狞的兽口上还残留着昏倒前的鲜血,他的喘息依旧那么浓重而虚弱。

此刻,天空还是那么黑暗,只是死寂中多了一抹萧瑟和疲惫,战场外围,一具具低级骷髅还在漫无目的的游走着,像黑夜里的白色幽灵,无声无息,却无比突兀。

“嘛,我说……你……刚才……”

阿兰萨看向旅行者,想说点什么,声音里充满干涩。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那个鳞甲将身体曲线勾画完美,却带着狰狞面具的旅行者,却突然脚步踉跄,缓缓地倒在地上。背后白色的双翼像施了软化术的木条,轻轻地贴在漆黑色的土地上。

“呃……”

见状,阿兰萨瞬间没有一点可以说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旅行者,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皱起眉,试图从方才的冲击中得出一些有关旅行者真实身份的结论。

就在这时!

卡鲁似乎心有所感,却是骤然而急速的侧跨一步,俯下身子抱起旅行者,紧接着敏捷地冲向阿兰萨,粗壮的手臂一抡,就将阿兰萨抱起,脚步像打击在地面上的鼓点,耗上全部气力朝朝外围跑去!

“喂,怎么回事?!”

被卡鲁单手抱着的阿兰萨刚刚叫出一句,声音却愕然停止。因为,他的视线正好在卡鲁奔跑的起伏间落到骨妖所在的位置,却再次惊骇的发现,那具坏死的骨架上,居然又发生异变,这次,是一道诡异的绿色火焰从骨妖的脚底腾起,正在疯狂的燃烧着!

这是一种魔法开启的前兆!

“糟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阿兰萨却突然叫道:“是复仇之境!大个子,冷静你的心神,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

复仇之境,这是阿兰萨在荆棘大陆的一些书籍中看到的,它属于高等级幻境魔法和死灵魔法交织的产物,一些强大的死灵生物,在它们生前,往往会在体内封印一道复仇之境,倘若它们陨落,复仇之境就会展开,以死灵生物残余的生命之火为燃料,将它的敌人全部囚禁在复仇之境中。

这时,杀死死灵生物的战士们只有两种选择,以坚定的心智打破复仇之境,或者沦落在复仇之境中,直到维持复仇之境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但沦落的代价,很可能是死亡。当剧烈的疼痛将沦落者从复仇之境中拉回时,他们往往看到,擦在自己胸膛上的剑,不是谁的剑,是自己的剑,而握着剑的手,也不是谁的手,是自己的手。

它会寻找战士们记忆里最薄弱的地方,刺痛它,折磨它。将它反复摆在战士的眼前,直到这名战士崩溃。

但由于复仇之境的施放只能通过燃烧生命之火的方式,所以从未有人能够仔细的研究过它。而以往能见到复仇之境的场合,就是在强者众多的举国之战上,或者被神殿追捕的圣域级死灵法师身上,这些强者在预见自己的结局时,往往会悄然在自己身上封印一道复仇之境,一旦引发,立即令千军万马死于一处。如果复仇之境能够通过魔法元素释放的话,那绝对是世间的噩梦。

阿兰萨等人没能跑出复仇之境,哪怕此时卡鲁已经带着阿兰萨和旅行者奔出十数米,燃烧着骨妖的绿色火焰却是戏剧化的分出三道魔法激流,如同三支精准的箭矢,远远就打中三人。

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只是眼前一暗,复仇之境便已在他们身上生效。

只有半个灵魂的卡鲁·蒙德最先受到复仇之境的影响。

他甚至还没听清楚阿兰萨说了什么,对方就已经在他的臂间消失,而后是昏迷的旅行者。两个人消失后,大个子猛地刹下脚步,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黑暗似乎在疯狂的蠕动着,有一条条触手于黑暗间清晰又模糊的蔓延。而后,有一些东西慢慢地从黑暗里冒出。先是脚下,一道打扫干净的石板走廊从卡鲁的脚下铺展而出,两边的墙壁也开始一点一点长出来,随后,古老的壁画,镶金的灯饰,以及硕大的雕刻白石边落地窗,这些不应该属于沉默之域的东西也一样样出现在眼前。

当封闭的走廊彻底阻断黑暗时,阳光终于从左侧的落地窗外倾洒而下,打在卡鲁的身体上。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就像大个子少年时,从被窝里爬起,腾出的一点点倦味。卡鲁忍不住把头转向窗外,黑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型的村庄,此时正好炊烟袅袅,泥土小路上只有几辆缓行的马车。村外是连绵的绿色土丘。

天边还有一轮金灿灿的阳。

卡鲁突然想起了这个地方的名字,盖依·克多罗安堡,隶属于附庸莱恩家族的众家族之一,蒙德家族。

片刻之后,当隐藏在卡鲁记忆深处的画面构成时,宁静的声音渐渐流转过卡鲁的耳膜。

村庄里的家狗鸣吠,马嘶鸣,还有偶尔间小孩们嬉戏时的啼笑。

不知为何,卡鲁对这抹笑声充满向往。他试图把手伸到窗外,却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峭壁阻断了他和外面的世界。无论他如何使劲,也无法将手推进分毫。

“卡鲁少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卡鲁的背后响起。他转过身去,却看到一名年迈的老妇,剪裁得体的丝绸长衫也无法遮掩她的佝偻。这是盖依·克多罗安堡总管家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后,接任了丈夫的工作。

卡鲁看着这名熟悉又陌生的老妇,一时无话。

老妇低着头,浑浊的眼睛藏在卡鲁的视线之下。她的声音里包含沧桑与慈爱,说:“夫人说,今天是您的妹妹,伊菲·蒙德小姐从光明神殿接受神圣洗礼归来的日子,您今天不能缺席。”

而后,老妇似乎担心卡鲁依旧不愿前往,补充道:“伊菲·蒙德小姐从出生就被送往光明神殿,至今十年,您确实该去见一见这个未曾谋面的妹妹了。虽然说能够得到神圣洗礼的信徒,死后会化作天使守护在光明神身侧,但亲情,始终是最重要的。”

卡鲁没有听清老妇后面的话,他只记住了前半句。

妹妹?

伊菲?

卡鲁本能的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可当他想根据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继续探索下去时,脑海的回应却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

剧烈的疼痛甚至令他豁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然而,无论他如何张开嘴巴,却始终不能发出一声哀嚎。

但卡鲁还是想知道答案,所以,当疼痛稍稍缓解,他便重新站起,跟上了老妇的步伐。

他们的脚步声穿过长廊和阶梯,每一块石砖都散发出卡鲁熟悉的味道。身旁总是有侍女穿梭而过,只是这些或端着盘子,或空手而过的人,脸上都没有五官。卡鲁并未感觉奇怪。卡鲁不记得她们,他已经忘了她们是什么样子。

良久,光线开始由阳光变成魔法灯的微光,即使是在白天,没有窗户的室内依旧需要依靠魔法灯来驱除黑暗。这是一处不算宽敞的大厅,佣人在中央的椭圆形桌子周围奔忙着,而坐在桌子旁的只有寥寥几人。

他们笔直的坐着,谈笑间充满腐烂的礼仪和利益的气味。

他们都没有脸,所以卡鲁不想关心他们正在谈论什么。除了……面对卡鲁的方向,那名一身白色长袍的小女孩。

伊菲·蒙德。

她安静的坐着,一把小巧的神术杖被她紧紧拽在手中。她的脸上挂着还有些不够熟练的微笑,正紧张的应付周围人的话语。

当卡鲁步入餐厅时,她在旁边人的催促下站了起来,她遥遥地看向他,稚嫩的脸上挂着掩盖不去的紧张和胆怯,连那点佯装的笑意都在不经意间被驱散了。她的目光在卡鲁身上小心的回荡,小声说:“您好……哥哥。”

卡鲁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良久,他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呃……你好……”

直到这时,卡鲁才发现,他的声音居然也是熟悉而陌生稚气音调。

也许是因为同样的紧张,或者同样悄悄然在心田漫起的亲切,她突然笑出声来,她用双手掩住嘴,却没有遮挡她的眼。

这才是她真正的笑,没有一丝伪装。

像胜放的花儿一样,美丽而动人的月牙。

那是他唯一记得的她。

那是他最想念的一双眼睛,从小到大,只要看到伊菲开心的笑,卡鲁便异常心安。

然而。

她的笑声在下一刻传出痛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