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恍然有悟,喃喃道:“神皇……也是宇宙生灭循环的象征物之一……”随手拔起神兵,在剑锋上轻轻摩挲。神情甚是感慨。极乐宗主点点头,续道:“宇宙生灭循环,其过程本是一体,彼此不可分割。但〖无字真经〗经文却分成了上下两卷。昭儿你练成上卷‘元始篇章’,与下卷经文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联系。亦正因如此,所以当为师使用神皇异能,并且牵引来寰宇之气以后,便形成了缘起业力。经文内容由此衍生,最终凝成金字显现,被你尽窥全豹。”

摩诃叶顿了顿,由衷地叹口长气,道:“〖无字真经〗不愧为万世武学之源,不过区区六句经文,竟已令我大有茅塞顿开之感。若可再细心参研,定能助我百尺竿头,更上数步。如果能将上下两卷经文,也全部彻底贯通的话,那么这个人不但能够成神,而且更将会是……神中之神啊!”

杨昭刚才喃喃念诵,毕竟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所诵经文连下卷全文的百分之一都还不到。听见摩诃叶这样感叹,他不由得就是一怔,道:“师父,刚才您没看见真经全文么?徒儿侥幸,倒是从头到尾都记住了。乃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无为……’”刚刚念得几个字,摩诃叶已然摆摆手,沉声道:“昭儿,你的好意为师心领,但却不必了。世间万事万法,皆随缘而生,亦随缘而灭。能够在刚才听闻六句经文,这是为师的缘法。至于其他经文,因为与我无缘,所以你还未来得及诵出,寰宇之气已然消散。既然如此,那么此刻亦无须再加强求。何况有那六句经文,已经足够为师受用。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当年“妖盟”的第二代盟主耽于酒色,不求上进,以至于妖盟内外离心。他的宠妾云嫦于是与妖盟四大部将之一的雷将私通,并盗取了〖无字真经〗上下两卷经文秘本逃往西域。期间妖盟追兵追上来杀了雷将,并将上卷经文夺回。云嫦只身逃脱,并在西域收养了一名孤儿为义子,名为武郎。

后来〖无字真经〗遗失的消失在中原传开,无数武林人士贪图这稀世重宝,前赴后继地涌往西域搜寻,云嫦终于被围攻而死,但武郎却因为机缘巧合,竟领悟了四句经文。他凭此自创〖圣经神鉴〗,把追兵尽数歼灭,更杀往中原为养母报仇,改换名号为“武神通”。武神通性格偏激,来到中原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大开杀戒,揪起了好大的风波。后来“天宗”开山祖师笑苍生终于看不过眼去,出手阻止武神通继续杀戮,武神通也因为情场失意,心灰意冷,所以甘心自囚于天宗后山禁地,武林中这才重得宁静。

〖无字真经〗博大精深,能够从中参透得到多少,领悟得到什么,亦因各人的资质、性格、禀赋、以及胸中见识才学等不同条件而会有所差别。故此,即使从同样的几句经文出发,最后所练成的武功也可以是彼此南辕北辙,路数截然相反。武神通并没有上卷秘本,单凭云嫦教导的些许粗浅武功,再加上下卷四句经文,就能自创武学,由此竟横行中原,几乎无人能敌。而现在摩诃叶的武学修为与见识,又岂止要比当初的武神通更胜过百倍?虽然他并无自创武功的需要,但由此出发,则极乐宗主对于如来神掌的领悟,必然更深一层,至于将来成就,更加无可估计。

不过,当初武神通得到的经文,其实合共有八句。但他却只能依据四句经文而修成〖圣经神鉴〗,至于其余四句,就无论如何也参悟不出究竟有什么深意了。武神通勇猛精进,急于求成,以至于竟一个不慎走火入魔,落得经脉半毁,功力全废。他几经艰辛,整整耗费了十三年时光方才重新复功。这样看来,凡事确实应该适可而止。假如缘份不到而一味强求的话,后果可谓凶险之极。

以摩诃叶的修为与见识,倒不大可能会重蹈武神通之覆辙。但世上的事情,总会有个万一。终日里打雁的猎人,到头来往往反被雁儿啄了眼;多少大风大浪也经过了,谁不知竟然阴沟里翻船;诸如此类的倒霉事,古往今来也不知道已经发生过多少次,谁敢保证极乐宗主就一定能是例外?但摩诃叶也知道,〖无字真经〗堪称武道无上至宝,当中可谓货真价实地字字珠玑。世间任何武者假若有缘听到真经第一句,都会下意识地想要听第二句,直至尽览全文为止。最好的办法,就是适可而止,根本不再听杨昭所背诵的其他经文。这也正合佛家“万事随缘”的宗旨。

摩诃叶顿了顿,又沉声嘱咐道:“昭儿,现在〖无字真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你都已经得到了。但是经文博大精深,即使只是开首的六句,为师也必须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参详透彻。你想要在皇陵决战之前就领悟‘终极篇章’的全部奥义,那是万无可能之事。故此你不可急于求成而贸然修炼。眼前当务之急,始终在于如何发挥神皇的异能之上。”

说起这回事,杨昭又郁闷了。明明自己才是神皇主人,为什么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它就死活不肯发动异能。可是一旦到了师父手上,却就马上忙不迭地发威呢?不管怎么说,小王爷毕竟也是少年人,不可能像修行多年的老和尚那样,将自己好胜和不服输的心完全取消啊。输给师父倒也罢了,但输得这样莫名其妙,他可不能就此甘心啊。

“呼~”地长长吐了口气,小王爷用力握紧剑柄,再度催动“元始篇章”,挺剑朝天刺出。可是不管他多么竭力聚劲,也不管他怎样在心内呼唤神皇,情况始终也和刚才完全没有分别。既没有释放出那种可令众生膜拜臣服的威严霸气,也没能从穹苍上牵引来丝毫的寰宇之气。反而神皇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就连剑刃上的璀璨红光,也黯淡褪色至近乎若有若无的程度。

摩诃叶沉声道:“世间所有神妖魔兵,都是一项‘规则’的具体化象征物。只有当兵主的身心都与这项规则完全契合之后,神兵才可以将它百分之一百的力量发挥出来。否则的话,人兵之间彼此相冲互克,哪怕这神物再厉害,也只会变成一件废铜烂铁而已。天晶是‘仁爱’、虎魄是‘暴虐’、雷刀是‘霸道’。至于天剑和神皇,则其实一体两面,分别代表了为皇者统治天下缺一不可的两种手段。昭儿,假如你想要让神皇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话,那么你首先必须明白,神皇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神皇的本质……神皇的本则……”杨昭抱剑,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良久良久,他忽尔双眼一亮,缓声道:“师父,我明白了。皇者为政,须当王霸杂用。宽仁爱民自然是应有之义,但一味宽仁而不懂得示以威仪,却同样会使威刑不肃,上下失节。假如说,天剑是代表了为皇者视万民如子的仁德一面。那么神皇便自然就代表着为皇者生死予夺,铁腕无情的一面了。对么?”

“不错,你终于明白过来了。”摩诃叶颌首道:“上古尧舜之世,皇者可以单凭仁德治国。但三代以下,人心不古,为皇者除去仁德之外,为了平祸乱而至太平,更须具备铁腕手段。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结束自周幽王失德以来的四百年春秋战国之乱世,更筑长城、建驰道、逐匈奴、拓岭南,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均堪称遗爱后世,利在千秋。虽然有人称他为暴君,但也绝不能因此而抹杀秦始皇的大功绩。”

极乐宗主略微缓了缓,沉声又道:“昭儿,你宅心仁厚,其实更适合执掌天剑而不是神皇。但现在却已经无可选择,你需要做的,就是在从现在起直到皇陵决战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尽量将心态调整过来,令神皇能够完全地认同你。也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完成属于你自己的‘真武’。悟得通,则前面就是阳关大道,从此天高海阔,任你翱翔。否则的话,你今生今世在武道上的成就,也就仅止于此,再不可能有所进步了。”

摩诃叶所说虽不中听,但也确是实话。霎时间,小王爷神情也显得前所未有地严肃。他重重吐了口气,凝声道:“这里虽然地方偏僻,但却胜在清净,正适合闭关修炼。徒儿暂时就不回大兴城了,请师父帮忙带个口信回去吧。闭关时间,就以十五天为期。届时我必定可以提升突破,然后便出发前往骊山,去和朝阳天妖以及杨玄感,作一个最后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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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坐言起行,当下杨昭也不耽搁。送走摩诃叶之后,便就地盘膝坐下,再将神皇横放于膝头之间,开始闭关修行。他默然冥想,不吃不喝,不言不动,乍看之下,便宛若泥塑木偶。飞禽走兽都下意识地围拢聚集而来,欢欣起舞。山岗上一派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景象,热闹非凡。而神皇则寂然沉静,锋芒褪减,变得仿佛全无威力可言。

随着时日不断过去,小王爷原本祥和宁静的神情,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他宛若着疯中魔一般,时而咬牙切齿,突目狰狞;时而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时而满面贪婪,亢奋难抑。得到最后,他眼神由迷惘而变得凶悍。浑身上下透发出惟我独尊,暴虐不仁的恐怖气息。与此同时,神皇的光芒也一日/比一日更盛。其龙吟鸣动之声响彻天地,兼且经日不绝。尽管小王爷并没有刻意驱使于它,但神皇却竟然自行释放出锐利剑气,充斥四面八方。无论任何生物,只要稍微接近岗顶,都立刻要被那无形剑气斩成糜粉。野兽虽然智慧不及人类,但趋利避害却是本能。故此山岗上随之变得一派死寂,连蚂蚁都再找不到半只。

但……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从第十二天开始,杨昭的状况再生变化。若要形容的话,那就是他仿佛忽然变成了得道高僧,其神态沉静有若渊嶽,一派大彻大悟的模样。相对地,神皇锋芒也再度变得黯淡,原本封锁十方空间,永不停歇的剑气结界,早于无声无息间消失一空。不知不觉中,飞鸟小兽又被他透发的气氛所感染,自行聚集到山岗之上。却不再如先前般喧嚣,而是静静环绕着小王爷,就似是虔诚听经的信徒。

身外的所有变化,杨昭都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打坐入定,无有间断地与神皇进行着某种超越人类想象以外的神秘沟通。期间过程如何,有没有困难,是否成功……全部也不得而知。可是小王爷却变得越来越容光焕发,似乎攀上了某个不可言喻的全新境界。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所以世间万事万法,都同时存在着阴阳两面。为皇者,固然需要王霸杂用,不可偏废。而人心之中,也一样有善恶二念。杨昭也是人,当然不可能例外。一直以来,他都能很好地将自己“恶”的一面压抑,只表现出“善”的一面。可是这种情况,并非绝对理所当然的。假若其中出现什么偏差,那么杨昭或许会走上另外一条与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最终变成残忍邪恶,虐害万民的暴君,也绝不出奇。

神皇本为玉帝剑,原是无比圣洁。而“霸道”也属于为皇者必要资质之一,本不能单纯以善恶去进行区分。可是神皇先经炎帝怨念恨意妖化,后又注入赤晶精华元素,再被野心勃勃的九千岁夺得。这种种经历,皆在它的本质内掺杂了不少暴虐戾气,可说已偏近于邪道。故此要与神皇取得共鸣并受它认可,对于以“善”为主导的杨昭而言,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