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那位平阳公主,实为千古罕见之巾帼英雄。而今日的李秀宁,纵使仍未有那种“夫人城北走降氐,娘子关前高义旗”,令须眉男儿亦折腰叹服的才能,却已流露出绝不向逆境妥协,遇强越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气质。要知道,先前唐国夫人命她上前向杨昭这位表哥致谢,只是要为其后的说辞作一作铺垫,并没有向这位硕果仅存的孙女儿多作什么吩咐。小秀宁突然说出要向杨昭学习武功为父母兄长报仇雪恨的话来,可当真是任何人也始料不及。杨昭心中大觉惊讶,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若说只是单纯地教导小秀宁这小表妹学武的话,那么以杨昭今时今日的修为,也大可为人师表而绰绰有余。但“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做老师者,最重要的是教会弟子怎么做人,并且替弟子竖立起正确的人生观。扪心自问,小王爷都还觉得自己的人生观算不上怎么纯洁正确,哪里有胆子敢去误人子弟?再且,要说学武,那就必须把小秀宁带在身边以方便进行教导,若无十年八载,亦难有小成。杀死李渊的凶手又是朝阳天妖,其修为之高,那也不必多说。要等到她有能力将朝阳天妖击杀,那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到猴年马月。难道说她一日学艺未成,杨昭就要给这小表妹当一天保姆不成?这种麻烦事情,可当真只是想想都已经教人感觉头大如斗,哪里能够应承得下来了?

霎时间,小王爷面上禁不住自然而然地流露犹豫之色,满心只想着找什么借口推辞,故而迟疑着未能立刻回答。可是谁也想不到,小秀宁等了片刻不见表哥说话,竟然立刻就地跪下,“咚~咚~”地向小王爷用力磕起头来。她人小力弱,倒还不容易把自己弄伤,但这么用力磕得几下,额头上仍不免被撞出大块青淤。令人看了,不禁大感心痛。杨谅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这侄儿在唐国夫人面前居然还摆如此大架子,可实在欠缺礼数。忍不住开口道:“昭儿,秀宁想学武为父母兄长报仇,也算一片孝心。你这做表哥的,又何妨就成全于她?”言语之间,出手就想去搀扶小秀宁。却未料小秀宁见表叔的手伸过来,马上就向后缩去不让他够得到,却倔强地对着杨昭磕头不休。汉王搀了个空,手臂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不由微感尴尬。

杨昭叹了口气,挥臂轻拂。当即有道劲风从袖底飞出。小秀宁正咬紧牙关要继续磕头下去,却忽然只觉身子一轻,随即就如腾云驾雾般离地向后抛出,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自家祖母身前。唐国夫人出手抱住了她,又怜又痛地叹道:“宁儿,妳拿这样主意,怎么也不先告诉奶奶一声?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武功呢?唉~~真是傻孩子。”回头向小王爷道:“河南王不必为难。这只是宁儿一时想岔了而已,不当真的。”

杨昭如释重负,起身向唐国夫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姨婆体谅。甥孙现在这身武功,虽然也算勉强过得去,但路子却偏向阳刚一路,并不适合女子修炼。而且说实在话,为人师表者,传道和解惑比授业更加重要。甥孙这小小年纪,自家学着做人都还来不及,却哪有本事去教导别人了?故此表妹虽然一片孝心可嘉,我这个做表哥的,却万万不敢误人子弟了。”顿了顿,回头向李秀宁望去,郑重其事道:“秀宁妹妹,妳想替父母兄长报仇,这份心情表哥明白。表哥答应妳,将来假如抓到了凶手,一定将他带回来,让秀宁妹妹妳亲手将他心肝挖出来,以祭表叔在天之灵。”

小秀宁贝齿紧咬下唇,倔强地摇摇头,道:“表哥,你能够护得了秀宁一时,可是能够护得住秀宁一世么?秀宁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了。假若没有本事自己保护自己,什么都是空的。表哥,秀宁不怕吃苦,只要表哥肯教秀宁学武,秀宁什么都愿意做。”说话之间,她用力挣脱唐国夫人的手,双膝下跪,咬着嘴唇倔强地望着小王爷,不管唐国夫人怎么叫,她就是不肯起身。杨昭不由得大感尴尬。汉王看不过眼去,开口大包大揽,承诺给小秀宁另外找名好师父,包她学得一身上乘武艺,小秀宁却似全然听而不闻,也不开口说话,当真让在场三名大人,一时间全都没了办法。

其实小秀宁之所以执意要跟杨昭这位表哥学武,倒真不是一时冲动或者小孩子闹别扭。须知道,在世间所有儿女心目中,自己父母都会是最强、最厉害,最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超人。小秀宁这女孩儿,虽然性格比起同龄人来说确实比较早熟,但也不能例外。然而,就在那个注定将要铭刻在她灵魂之间,而且永远无法磨灭的夜晚,她却亲眼看见自己的妈妈和弟弟,甚至连丝毫反抗余地也没有,就像两只卑微的蚂蚁那样被人随随便便地捏死了。而无所不能的爹爹,在那个大恶人手下更加连半刻也支持不到,已惨败收场。

对于一名才刚刚十岁的小女娃来说,父母就是天,就是地。而天地竟尔同时崩塌毁灭,即使穷尽世间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小秀宁当时心灵所受打击之沉重。可是,就在这时候,就在小秀宁被朝阳天妖透体释放的妖气所感染,浑身如堕冰窟般禁不住连连颤抖,甚至感觉连心脏也似要被捏碎般难受,几乎无法进行呼吸而窒息的时候,杨昭却突然出现了。

当时,蜷缩躲藏在半崩塌房屋的桌子下,瑟缩发抖着向外偷偷张望的小秀宁,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表哥。她只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位大哥哥很厉害,甚至比爹爹还更加厉害!他一出现,身上便散发出像太阳般火热的光芒,不但让自己觉得好温暖,呼吸和心跳也都立刻恢复正常了。而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大恶人,却在这位大哥哥出现之后明显害怕起来,很快就被打败落荒而逃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昭已经彻底取代李渊的地位,在小秀宁心灵间烙上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印象,而且同样注定了永不磨灭。

只不过,小秀宁这一切心路历程,杨昭又哪里能够了解?再世霸王杨玄感在绝对不会太久的未来,定将变得更加强悍地卷土重来,这个坏消息,已经被袁天罡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小王爷得知。而天妖妖魂降世重生,更要令天下大乱。神州大地劫难重重,小王爷既然身为杨家子孙又得封王爵,那么对此便是责无旁贷。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会分身术才好,却怎会还有时间与心机不做正事,反转头去和个小女娃娃纠缠蘑菇?

唐国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宁儿别任性,乖,听奶奶的话,赶快起来吧,啊?”小秀宁却摇摇头,倔强地坚持道:“奶奶,秀宁没有任性。只是以前爹爹曾经教过秀宁一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爹爹解释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品德,就是无论做什么事都绝对不轻易放弃的毅力。假如随随便便就认定自己做不到,那么到最后一定也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但是假若能够坚持下去的话,那么这些本来以为很艰难,甚至是没有可能的事,便说不定当真会有机会实现。奶奶,难道爹爹说得不对么?”

唐国夫人摇头道:“好孩子,妳爹爹说得对。但是他还漏了一句没有说。那就是上善若水,柔能克刚。一味硬来,却是过刚易折啊……唉~~奶奶说这些话,妳现在一定听不懂的。那也不要紧,先牢牢记在心里,到日后妳长大了,自然而然地也就懂啦。”她顿了顿,又柔声劝道:“好孩子,奶奶和妳表叔、表哥还有话要说。妳乖乖地,先回自己房间去吧。”语气虽然是商量的口吻,实质却也就此决定了。当下就有两名贴身伺候唐国夫人的丫鬟过来,半哄半拉,把小秀宁抱走。小秀宁虽然不甘,可是到底也不能不听祖母的吩咐。只能无奈而去。可是看她眼神,分明就还没有死心。若不达到目的,是绝不肯从此罢休的。

小秀宁沦落得如今这么个父母双亡的境况,杨昭虽然心中无愧,可是到底甚是不忍。他仔细想了想,凝声道:“姨婆,秀宁表妹想要学武,其实也算是件好事。甥孙虽然不够资格为人师表,然而也颇认识几位江湖中的前辈隐士,其武学心法也适合女子修炼。姨婆假若不嫌弃的话,我愿修书信一封,请那位高手过来太原为秀宁表妹启蒙,如何?”

唐国夫人凄然一笑,道:“河南王好意,老身心领了。其实女孩儿家,觅得位如意郎君嫁了,婚后好好相夫教子,方为正途。即使练得再好武功,却又有什么用?宁儿她只是因为亲眼看见父母之死,心中受了刺激,所以一时钻牛角尖而已,河南王不必在意。至于说邀请高人来太原为宁儿启蒙,唉~~那更是不必了。渊儿承蒙天子恩典,得以担任这太原留守的官职。可是如今渊儿既然过身,咱们李家却哪里还有继续赖在留守府中不走的道理?”

汉王安慰道:“姨母不必担忧。大表兄虽然过身,但李家却也不是就此无人了。父皇与母后念着姨母的情分上,定会善择李氏旁支子孙过继到姨母膝下,承袭唐国公封爵以及太原留守之职,好好孝顺您老人家在太原安度晚年的。即使有个什么万一,只准承袭国公封爵,却另外派遣官员出任留守,也大可在城内另外觅地建造新的留守府。姨母尽管安心在这里继续住下便是。”

唐国夫人闻言,却是一声冷笑,道:“汉王,老身自十七岁上嫁给了你的姨夫,这辈子就只有你表兄一个儿子而已。渊儿既死,这李家旁支的阿猫阿狗,又和老身有什么关系?唐国公封爵以及太原留守之职到最后究竟花落谁家,全与老身无关,这太原伤心之地,我是不想再住下去了。待得渊儿的‘七七’之日过后,老身就带上宁儿,一起扶灵回去大兴。这栋房子谁爱住就让谁住,老身亦绝不关心。老婆子手中好歹还有些积蓄,和宁儿两人相依为命地过完最后这几年,倒也并不为难。只是……唉~~我苦命的宁儿啊,妳父母兄弟全都不在了,到时候连奶奶我也两腿一伸去了见阎罗王,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可该怎么才好啊~~”言尤未毕,竟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汉王连连苦笑,可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位姨母对于李家,居然是如此地连丝毫的爱屋及乌之情都没有。急忙起身出言安慰道:“姨母说哪里话来?表兄虽然身丧,可是您老人家在这世上,又何至于就无亲无戚,要沦落得和小宁儿两个独自相依为命了?别的不说,父皇母后,还有咱们这些甥儿,难道就都如此地不顾念骨肉亲情,忍心看您老人家无法安度晚年么?至于小宁儿,您老人家也大可放心。父皇母后看在您老人家和表兄份上,定会破格加封。要么是公主,至少也当是个郡主,决不会让小宁儿吃亏的。”

唐国夫人止了悲声,拭去眼泪,仍是摇头道:“什么公主郡主,到最后都是空的。正如宁儿那孩子刚才自己所说,咱们这些人能够护得了她一时,却又怎么能护得住她一世?除非……”

汉王也没怎么多想,只随意顺着老人家口风,道:“除非怎么样?姨母放心,若您老人家若是有了主意,不妨就尽管说出来。只要咱们这些晚辈能够做得到的,不管如何,总是不会推辞就是。”

唐国夫人却正是要汉王说这一句话,当下立刻点点头,接着汉王的话风,道:“好。老身的主意,就是让河南王娶了宁儿,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