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草原上的民族,向来习惯弱肉强食,不讲仁义道德,只懂论武称尊,只要拳头大就有道理。哪怕所作所为如何凶残,对敌手段怎么狠辣,统统都没有关系。但须武功高强,自然而然就能得人崇拜投靠。毕玄“武尊”之名,正正由此而来。黄金雄狮刚刚在*厥大展神威,显示的修为之高,连东西两突厥共同拥戴的精神领袖毕玄也深深忌惮。暾欲谷身为毕玄的亲生兄弟,已得其武功真传,有乃兄的七成本领,可是若和黄金雄狮平手比斗,他亦自知万万不是敌手。然而这位草原上新崛起的无敌勇士,今晚却在这位大隋河南王手下惨尝败果。阿史那始毕和暾欲谷见之,心中无不为之凛然生惧。而杨昭乘大胜之威,说话间语气倨傲一点,在突厥人心目中也正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即使他当面出言羞辱毕玄与启民可汗,突厥人也最多是敢怒,却万万不敢多言。

杨昭性子向来随和,并不喜欢居高临下地摆出这么个王爷架子。今日之所以如此行事,一来因为深知这些狼之子民的习性,明白他们只崇拜强者。假如自己谦逊客气,反而会被他们视为软弱可欺,故而绝不能对之假以辞色。二来这些人的气息(至少暾欲谷和黑巫天女)其实早被河南王察觉潜伏在旁。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个误会,却在黄金雄狮当道拦路的时候不露面,非要等到胜负之数尘埃落定以后才现身,分明就是不安好心。你既作得初一,自然我也做得十五,那也用不着再假客气了。

果然,河南王表现得越是不客气,暾欲谷就越加恭敬有礼。他弯腰叉手,沉声答道:“刚才区区那一手,正是家兄所传的〖炎阳奇功〗。只可惜这功法必须与修炼者命格相配合,方能臻达至高颠峰。家兄命格,按照中原中周易五行之说,乃是份属东方乙木,故此能够遇火成材,越烧越旺。而区区则天生寒命,资质筋骨更相差家兄太远,故此无法发挥出此功的最强威力。与王爷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顿了顿,忍不住又道:“王爷的武功,假若区区眼力还不算太差的话,似乎也是偏向阳刚火热的路子?他日王爷假如有机缘造访塞外草原,并与家兄切磋一二,那么相信无论对家兄或王爷而言,都必定会有相逢恨晚之慨。”

杨昭微微一笑,道:“北方穷山恶水,我可喝不惯你们的马奶酒,也不喜欢牛羊肉的腥膻。不过本王相信,毕玄这辈子还是会有机会南下和本王相见的。本王身为地主,届时定会在洛阳好好招待于他。只希望他能够习惯南方的天气与饮食吧。”言毕,竟是纵声大笑。他这两句说话当中,同样暗藏机锋。内里所蕴意思,大是耐人寻味。暾欲谷和阿史那始毕并非愚笨之人,自然都能听得出小王爷的真正意思。只不过,他们纵使内心大感恼怒尴尬,却又哪里就敢发作了?

汉王杨谅置身局外,却是听得心中不住冷笑,暗暗大呼痛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厥这次派遣使团入隋,名为进贡报功,实质隐含示威之意。若论麾下兵马,汉王受皇父之命坐镇并州,负责监视与守护大隋朝的东北方向。有权调动黄河以东各地驻军,精锐府兵合共有不下十万之数,原本亦无惧*厥挑衅。但近年来高句丽国颇有异动,连带渤海黑水靺鞨和契丹等大小部族之间,也是暗流涌动。汉王肩上的担子,也因此越来越是吃重。他自知当前状况,大隋朝实在没有能力同时应付高句丽和*厥两条战线。*厥虽然跋扈,但目前还是大隋朝藩属,并未流露反叛之意。汉王饱读儒家经典,按照儒家理论,就应该以德归化远人。故此他采取的措施是对*厥尽量抚慰拉拢,务必使其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只可惜,突厥人生来就不读圣贤之书,更不知何为孔孟之道。故此汉王越是隐忍,他们就益发得寸进尺。今天晚上,在汉王为迎接使团而办的接风宴上,这些突厥人们,肆无忌惮地当众调戏王府使女,更有人大声要求让汉王王妃出来敬酒,而阿史那始毕居然只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两句便罢,目中无人之意,可谓表现得十分明显。而酒席当中,暾欲谷不经意间提出让中原和突厥武士比试。一番拼斗下来,汉王府门下招揽的高手竟尽数落败,更让杨谅大感面上无光。

但任何人也料想不到,仅仅半天时间不到,居然就会有位河南王突然杀出来,非但能将被突厥使团众人公认为修为最高的黄金雄狮狠狠杀败。而且更在如此激战以后,居然还能轻而易举地,将暾欲谷以九成功力轰出的一着“骄阳熠燿”消解于无形。这份能耐之强,当真堪称惊世骇俗,达到了突厥众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超绝境界。刹那间,尽管暾欲谷和阿史那始毕都数十年如一日地始终坚信“武尊”毕玄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可是在河南王“定会在洛阳好好招待于他”的一句说话之下,这份信心却终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悄然崩塌。

敌人的失败,就是我的快乐。突厥众人心生畏惧,杨谅则大感吐气扬眉,面上有光。其实论起年纪来,他也不过仅仅比自家这位侄子大了七、八岁左右而已。纵使在环绕身边的一众儒臣的教育下,早早便懂得了凡事该当“以大局为重”,毕竟年少气盛,正是血气方刚时候。要说什么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都与汉王甚是无缘。至于什么“不为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愁,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灭人欲的不切实际高标准严要求,汉王是更加做不到了。此时此刻,眼看突厥众人满面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现,偏偏不敢多说话的尴尬模样,汉王直是看得眉飞色舞。他原本对于二哥杨广使手段扳倒大哥杨勇,硬是将太子的宝座抢夺了过去感到十分不满,连带着也对杨昭没什么好感,甚至很可说有几分厌恶。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对自己这名侄子,简直是怎么看就觉得怎么满意。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本着抡完一通大棒之后必要给个甜枣的原则,既然杨昭已经唱完白脸,那么自己这位红脸也该是时候粉墨登场了。杨谅笑眯眯地向双方各自瞥了几眼,越众走出,打圆场道:“阿史那王子和暾欲谷先生,都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既然两位都一力保证使团副使不会和谋害唐国公的凶手有关,那么相信应该只是个误会而已吧。昭儿,此事不如就到此为止,如何?”

杨谅是长辈,杨昭无论如何也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况朝阳天师不该逃也逃了,纵然自己迁怒泄愤,此刻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前,也不能再与那头黄金雄狮为难。否则被皇祖父知道自己竟公然杀死外国的外交使者,说不定一怒之下,将自己直接贬为庶人也有可能。于是当下他听闻汉王说话,便收敛狂态,毕恭毕敬地向这位五叔欠身行礼,道:“侄儿全凭叔父作主罢了。”

杨昭出手,威震突厥。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居然也对叔父杨谅表现得如此恭谨,可比他击败黄金雄狮与暾欲谷更令突厥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在突厥王室之中,哪有什么孝悌亲情可言?阿史那始毕扪心自问,假如他自己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早就下手把父亲启民可汗杀掉,自立为王了。河南王此举,在他们眼中看来委实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无从理解之余,自然而然地,连带着望向杨谅的目光也变得敬畏起来。汉王感受到众人目光变化,心中感觉不由得更加畅快。他摆起副架子,回身向众人一挥手,道:“阿史那王子,你尽管先把人带回去调养吧。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本王责任所在,不能不先调查清楚了再说。就要请贵使团在太原城内多住几日了。等这位雄狮勇士伤势痊愈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再请他过来仔细分说。”

汉王如此安排,就等于是至少在黄金雄狮洗脱嫌疑之前,将突厥使团变相软禁。而使团众人哪怕对此觉得不满,终究亦是无力反抗,只好乖乖认了。当下阿史那始毕意态怏怏,向汉王弯腰恭身行了大礼,带上众人转身离去。杨谅也不再理会他们,只简短地向身边王府部属吩咐了几句,要他们去唐国公府上收拾残局。随即转身笑道:“昭儿,咱们自从元旦的新年大宴之后,这可有大半年没见面啦。听闻你近来颇有大功建立,咱们杨家有子孙如此,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觉得心中欢喜呢。难得你会到来太原,假若没什么其他的紧要事情,并不太急于赶回洛阳的话,那么不妨就留下多住几天,咱们叔侄好好聚聚,如何?”

要说紧要事情,当前最要紧的自然是追寻朝阳天师下落。他之前吞噬了李渊这元祖帝星的魂魄,要想将之彻底消化吸纳,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得到的。而以其妖性之贪婪计算,杨昭料想他也不可能就这么始终忍耐着,直到赶回数千里以外的峨眉金顶以后再慢慢享受这块肥肉。而必然是就近找个地方隐匿藏身。留在太原的话,确实也能比较容易地追寻到朝阳天师的踪迹。故此小王爷也不犹豫,点头道:“洛阳事务虽多,但有卫王坐镇,侄儿其实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叔父既然如此吩咐了,那么侄儿自当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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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小王爷与汉王回转王府,单说突厥使吞方面。阿史那始毕与暾欲谷回到驿馆住宿之处,命令各人回去歇息,却单单要留下黑巫天女,要向她询问究竟。说实在话,黄金雄狮到底为什么突然和河南王打起来,他们也同样觉得莫名其妙。只因为大家毕竟都同属*厥的人,大敌当前,自该一致团结对外。所以暾欲谷才向杨昭出手的。不过黄金雄狮在*厥目前的地位,确实有点儿尴尬。他立下大功,名望声势如日中天,虽得民众拥戴崇拜,可也因此招来了启民可汗——或者应该说,是全体阿史那王族——对这名外来者的深深忌惮,甚至是敌视。

“武尊”毕玄作为东西突厥共同拥戴的精神领袖,向来不干涉阿史那王室的内部事务,也不管东西突厥之间互相侵攻等事。所以启民可汗若要对付黄金雄狮,就难以请得动毕玄插手。无可奈何之下,惟有先利用黄金雄狮的忠义之心,将其麾下部属解散大半,又将他塞进这个使团里面来,将其送到中原。如此一来,既可以利用黄金雄狮向大隋朝示威,也避免了阿史那王室与黄金雄狮之间发生正面冲突,将来假如再有用到这位*厥公认第一勇士的时候,双方也留有转寰余地,可谓一举两得。不过,此计之所以能够成功,多半还是因为黄金雄狮重情重义,不愿为了区区权力,就贸然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启民可汗翻脸。

黄金雄狮为人看重情义,不愿意多所计较,其他人的心胸却不可能都像他这么豁达。阿史那王室之举,分明是过河拆桥。黄金雄狮麾下人马,以黑巫天女为首,对此都看不过眼。故此使团中也隐隐分裂为二,属于黄金雄狮这一派的人,连对暾欲谷也没有好面色。阿史那始毕假若想要命令他们做些什么,更加与作白日梦无异。此时此刻,阿史那始毕留下了黑巫天女要待向她盘问,天女却丝毫也不卖这位王子的帐。冷冷道:“我家主人受伤,眼下正急待治疗。不管始毕王子想要问些什么,都请再稍等两天再说吧。先告辞了。”羊头怪杖在地下一顿,随即转身就走,竟是丝毫没有犹豫。

暾欲谷和阿史那始毕禁不住相对苦笑。眼下身在大隋境内,不是突厥。黑巫天女再无礼,他们也对之无可奈何。两人面面相觑,同样地觉得无趣。正要也各自离开歇宿之际,忽然脚步声起,有人由外而入,向两人拱了拱手,道:“王子陛下,暾欲谷先生。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在下有话,想要向两位禀报。”

阿史那始毕闻声住了脚步,抬头望向来人,蹙眉道:“幻忘子道长,是你?今晚此事,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