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位于太极宫甘露门之内,是杨坚平日开小朝会接见群臣咨询国事的所在。此时此刻,殿中四周点满了牛油蜡烛,到处都被照耀得一片明晃晃地。杨坚和独孤皇后并肩坐在殿上,萧氏居右,摩诃叶与杨素并排居左,五个人的目光同时投注在半跪于殿中,正手捧一卷黄绸凝神阅读的杨昭身上。

那卷黄绸,正是蜀王杨秀的起兵檄文。里面洋洋洒洒过千言,文绉绉地骈四俪六,倒是文采斐然得很。在檄文之中,杨秀以受害者的口吻说,他从小自知才能庸碌,所以由始至终不敢对登位大宝有任何奢望。五兄弟之中,大哥杨勇宅心仁厚,文才武略都是天命之资,人中龙风。自从被册封为太子以来,做事一向勤勤恳恳,大得朝野人心,正是父皇大行之后付托江山社稷的最好人选。但是朝廷中奸党横行,外有杨素助纣为虐,屡献谗言诬捏中伤杨勇;内有西域胡僧摩诃叶,以无君无父,逆乱纲常之邪教歪说迷惑天子。这两人皆为杨广之党羽,与其里外勾结,终于令杨勇无罪却被废。“不意昔魏文帝与陈思王故事,竟重现于今日也。”实在“人神共愤,天地皆厌之”。(注:魏文帝就是曹丕,陈思王是曹植的封号)

檄文中接着又说,本来自己和杨广亦是一场兄弟。大哥虽然被废,为了顾全大局,本想忍气吞声,改而辅助二哥日后治理好大隋江山也就是了。没想到二哥生的儿子“年未弱冠,而劣绩早彰;究其本性,既贪且暴,恰如狼虎,全无骨肉之情”。自己儿子杨孝做周岁贺寿,做叔叔的邀请侄儿前来赴宴,对之殷勤款待,关怀无微不至。不料杨昭却恩将仇报,见色起意。大醉后先是逼奸蜀王庶妃唐钟情,既而杀害王府长史唐稷学,更欲伤害襁褓中的堂弟杨孝,因被杨秀撞破而未遂,竟夺去蜀王府的镇府之宝神兵阴阳令,打伤亲叔后落荒而逃,临走前更扬言“他日我若为皇,必当将蜀王一脉尽数腰斩弃市”。委实“狼心狗肺,古未曾有,虽桀纣不能过也。”

杨秀又在檄文最后说道,自己的生死荣辱不要紧,但是父皇杨坚年事渐高,龙驭宾天之期已经不远。他日大行之后,杨广登基,必立嫡长子杨昭为储君,则必然为祸苍生,陷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杨秀自己“为江山社稷并列祖列宗计”,所以必须起兵以清君侧。更恳请杨坚能“振作精神,亲贤臣而远奸佞”,重立杨勇为太子,并将杨昭“明正典刑,使天下人皆知王子犯法,当与民同罪”。如此,则自然可以“刀兵不起,河清海晏,四海太平”。杨秀自己也会“袒臂负荆,膝行而入太极殿。一身以当君父之怒。”而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却是把自己比拟为古之屈原了。

整份檄文的重心,其实就是三个字:清君侧。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在体制内起兵造反者最喜欢用的借口了。总而言之,就是皇帝被身边的小人蒙蔽,他作为君子必须为天下苍生负责,不能独善其身只好使用非常手段云云——无非抢占道德制高点罢了。但老调子是唱不完的,调子越老便说明越有效,也就越有价值继续唱下去。

杨昭文言文的根底究竟还是浅了点,要完全把这篇东西看得明白,可着实不容易。费了老半天功夫,他才终于把全文看完。胸中那份滋味,当真犹如开了个杂货铺子一样,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却放下檄文轻声苦笑,抬头道:“禀皇祖父,孙儿看完了。”

“看完了。那么,你可有什么话要说?”杨坚向前微微欠身,神情严肃是前所未有,而四周在座众人也同样满脸紧张。小王爷暗暗叹口气,道:“皇爷爷,这件事其中纠葛甚多。蜀王不算完全说谎,可是孙儿也绝非那样狼心狗肺的人。来龙去脉,皇爷爷请听孙儿从头说起。”

当下杨昭就从当日在极乐寺中,自己被宁道奇和梵清惠绑架了开始讲起。怎么到了白云主持的庵堂中躲避官兵搜索、怎么得到袁天罡的帮忙而在五丈原上逃脱、怎么得知神兵阴阳令的消息而决定南下入蜀;其中说到宁道奇和慈航静斋等人认为杨氏当衰,李氏当兴,天命应于唐国公李渊身上,并且以一首民谣《桃李子》为证据时,杨坚和独孤皇后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摆手示意孙子继续说下去。

杨昭偷眼相窥,见祖父祖母面上隐隐而有杀气,心中一宽,随即继续说到自己之后如何在剑阁遇上李神通和明月大家等人、在成都锦官楼如何和唐门少门主唐斯文起了纷争、如何被关入成都府衙门、唐门的人又是如何先向自己下毒,继而再派杀手想要取自己性命。自己则在生死边缘突破,一举杀了唐门杀手,更在愤怒下强奸了唐钟情等等事情说了。

话说到这里,席上的摩诃叶忽然插口凝声问道:“等等,昭儿。这么说来,是唐门的人害你在先,而你当时也不知道那女子就是唐钟情,更不知道她是蜀王庶妃?”

杨昭不假思索道:“是,就如师父所说。不过,当时昭儿虽然不知道,但事情过后就知道了。无论如何,昭儿总是德行有亏,愧对了皇爷爷多年教诲。”

独孤皇后叹口气,道:“那也怪不得昭儿你。本宫即使只如今这么听你复述,心中也觉害怕得紧。更何况当时身当其境,你小孩子家家的……唉~~”语气中却再无半丝怪责之意,只有浓浓的同情与理解。

独孤皇后发话表了态,殿中本来紧绷的气氛登时就为之一宽。只是顿了顿,杨坚却又沉声问道:“那么之后呢?昭儿你有没有去蜀王府?”

杨昭点点头,道:“去了。皇爷爷,正因为去了,所以孙儿才知道了蜀王的……图谋。”稍稍在脑中整理一下,又再把之后的事娓娓道出。从唐钟情口中得知杨秀意图谋夺黄帝龙骨、然后自己意识到事关重大,决意乔装受伤混入蜀王府,随即在地道暗室里偷听到杨秀连同唐稷学对青城、点苍、言家堡等三家掌门威逼利诱,要他们跟随杨秀自己前往龙游县凌云山凌云窟夺宝。之后杨秀又命令唐稷学向那个山寨版的小王爷施展歹毒的〖菩萨锁神针〗,将其变成一具活傀儡等等,巨细无遗都说了。杨坚和独孤皇后听见“神州龙脉,黄帝龙骨”八个字,两老夫妻当即又回头对望一眼,彼此眼眸中亦尽是震惊骇然。

皇帝皇后不说话,气氛登时变得沉默,杨昭也自动自觉地住了口。直过去好半晌,杨坚方才沉声道:“好,那么……之后又如何?昭儿你仔细说,任何细节都不得遗漏。”

杨昭黯然点点头,于是再从自己混上了船队说起。怎么看见守望和尚出手阻止船队靠近凌云山,自己又怎么乘混乱离开想要抢先入凌云窟,中途和梵清惠临时结盟联手,未想在凌云山山腰处和抄近路的杨秀狭路相逢,彼此一见之下就恶斗起来,打了个两败俱伤。凌云窟的守护神兽冰火两头麒麟突然出现,把小王爷拖入洞中想要进补,反被小王爷击杀并取得了阴阳令等等都详细说出。其中又着重讲了梵清惠不认同杨秀的所作所为而“弃暗投明”,更为维护自己而和冰火两头麒麟大战的事情。这是存心要替她开脱了。只是杨坚听了,也只微微冷笑,不置可否。独孤皇后也是冷冷一哼,道:“昭儿,别提这个了,继续往下说。”

杨昭看见祖父祖母这模样,登时便反应过来。敢情他们也知道慈航静斋的存在,而且还很不待见这所谓的武林圣地。小王爷不禁微微苦笑。接着又讲下去。只是当时他连吃了两颗麒麟内丹,又喝下麒麟血,神智不大清醒,所以中间有大段的空白。只能老实说当自己恢复清醒时,就看见杨秀已经夺得黄帝龙骨。自己有心要将之夺回,未想因为神州龙脉被触动而引发地震,山崩造成的泥石流倾泄下来,一下子将自己和杨秀分开,终于只好不了了之。

杨坚越听面色就越难看,终于忍不住“嚯”地长身站起,怒骂道:“这逆子,竟敢为了一己之私就罔顾我大隋江山之安危,干下这等遗害千秋万世的蠢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随手就拔出时刻佩带在腰间的天剑,向旁边的一张紫檀木书案狠狠斩下。只见红光闪烁,那张书案被整整齐齐地劈成七八块,连同上面的笔墨纸张等东西轰然倒下。独孤皇后黯然叹息,走下御座来握住丈夫的手,劝道:“皇上,保重龙体要紧。这种逆子……这种逆子……咱们就当从来没生过他吧。”

“禀皇上,尚书省近日来多有各地郡县呈上奏折,皆言地脉有所异动。或山川崩毁、或河流改道、或田土塌陷,种种不一而足,直闹得人心惶惶。只是蜀王起兵,关中震动,臣一时未及禀告皇上。如今看来……”杨素叹着气摇摇头,语气算是平淡,却颇有点敲钉转角,落井下石的滋味。只不过他是尚书右仆射,掌管尚书省的政务。正经说起来,讲的也只是份内事,并不算僭越。

杨昭抬头向杨素望了两眼,目光里却颇含不满。杨素或者是古今罕见的能臣,却绝非铮臣。而且利欲极重,暗地里还拘去了杨广的一个魂头,准备他日杨广登基以后暗暗控制着他,自己则好做太上皇。所以杨昭自打穿越过来之后就一直暗暗打着主意,定要把自己老子被拘禁的魂头抢回来不可——只是一直都还没有机会而已。而经过刚才那场恶斗之后,这念头更是坚定了。要不是杨广失了一魂导致疯疯癫癫,又何至于会那么容易就引发头痛旧患,更何至于会连自己这儿子都要喊打喊杀?

可惜当下却也不是追究杨素责任的时候。小王爷低头向气得直打哆嗦的杨坚凝声劝道:“皇祖父请息怒。其实……其实这次龙骨被盗,昭儿也难辞其咎。其一,不该自以为是,想要玩弄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花招手段。其二,不该和凌云窟守护守护神兽相斗并将其击杀。第三,更不该没能夺回黄帝龙骨便擅自逃生。孙子思虑不周又不自量力,纵聚九州之铁,亦难铸此大错也。要论罪责的话,孙儿之罪实不下于蜀王。皇爷爷皇祖母无论要打要罚,孙儿都甘心承受,决无二话。”

杨坚怒气稍遏,叹气还剑归鞘,道:“假如昭儿所言一切属实,那么逆子处心积虑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委实图谋已久,你不过适逢其会而已。无论如何,过错不在你身上。罢了,起来说话吧。”

杨昭重重磕下一个头去,却不起身,道:“皇爷爷虽然宽宏,但孙儿有愧于心,却不能就此安之若素。恳请皇爷爷答应孙儿的一个请求,好让孙儿有机会得赎前罪。”

独孤皇后叹道:“罢了,昭儿,你究竟想要什么,便尽管说吧。”

杨昭一字一顿地凝声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身。祸事是孙儿惹出来的,孙儿愿披坚执锐,随军队再入蜀中平定战乱。恳请皇爷爷与皇祖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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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期的状态比上星期好多了。上星期憋到凌晨4、5点才完工三千字左右,这个星期一天很轻松地就写完五千,呵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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