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章雾惨云愁

符震口舌欲张际,却听楼下有人抚手而笑:“好、好、好……果不愧为东周的震北王,言辞玄隽,情见乎辞,令人不得不佩服。”说话者居然是楚王符斐。只见他分开人群,迈步走近。身后尚跟着数位白发老道。这些道士,小石头从未见过。他不知道,散桑囿于上次禁宫之役,惭愧之余,立誓永不出山。是以眼下跟着楚王的均是峨嵋青城两派之人。

符斐说完这番话,人到了楼下。先对符震喝道:“蠢材,还不下来!”

符震一愣,随即乖乖地下楼。却听符斐又道:“震北王爷乃东周的架海金梁,殊不想,今日居然轻涉险地,实为不智。”这当口,符震已然行至他身边,无精打采地道:“父王!”瞧他哭丧着脸,符斐道:“你知道父王为何骂你蠢材么?”符震摇摇头。符斐一笑道:“你平素虽然聪明,但今日偏是笨得可以。你以为,就凭你的笨嘴拙舌,便能说得过赵王爷?”说着,回头瞄了眼小石头,又道:“赵王爷自小就得神童之名,胸藏锦绣,学富五车,纵然咳唾亦能成珠,谈霏玉屑,无人可及。就你这泛泛俭腹之辈,也能和他辩驳?”

符震听着不服,强嘴道:“父王,你这么说未免高看他了。他能有甚本事?依孩儿看,无非是恶言詈辞,鄙俚浅语,不足一晒。”符斐其实并非真想斥他,只是借此机会,讥讽下小石头罢了。此刻闻言,笑着拍拍他肩膀,道:“你先退下。”

望着他父子二人在那你粉我墨,小石头轻晒道:“楚王爷,有甚话趁早说,莫要在那尽顾着转弯抹角。”

符斐呵呵笑道:“好,爽快。”环顾左右弩手,极是慢条斯理地道:“赵王爷,你看如今的情势,你能逃得出去么?”

小石头道:“那你什么意思?”心下却想,难道他想招降我?嘿嘿……假如真是这样,老家伙未免太憨了。

符斐道:“雷姑娘乃本王故旧雷将军的女儿,稚齿婑媠,蕙心纨质,倘教本王眼睁睁地瞧着她陪你一同死,心下着实不忍。且本王素闻赵王爷行异性卓,光明磊落,想必不会让一姑娘家陪你赴难吧?”

雷璺原想说话,小石头按住她,跟着爽朗而笑,高声道:“楚王爷此言大谬,你以为在下来此,会空手而回么?更何况,凭这些箭弩手,谅也留不住我!”这番话说来,明明是他身陷困境,岌岌可危,竟自豪气干云,令人不得不服之。说着,不待符斐答言,一把搂住雷璺腰际,纵身跃楼。与此同时,口中长啸,裂云贯天。

众人大惊,压根没想他会孤注一掷,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动手。见他来势疾若迅雷,分明是打算**,擒楚王而为人质。当此一刻,人人聚拢,形若铁桶,护在符斐身前。纵连那数位峨嵋老道也不敢贸然出手,均自凝劲待发,只俟小石头近前,便拼死而卫楚王。

符斐在人群中,急声喊道:“放箭,放箭……”随话音落下,百余枝强弓劲弩顿时破空而来,刺声啸耳。

便在这霆不暇发的时节,小石头周身鼓风,倏现金甲。瞬间竟如天日坠落,璀璨耀眼。峨嵋数位老道大惊,前日听掌门金蝉子说过,这魔头有件仙器也难伤的护甲,难道便是这件金甲?数位老道不过峨嵋武门的高手,此刻见连道门高手也难以对付的护甲倏现眼前,不免兴起有心无力之感。

与此同时,小石头在空中急速旋转,愈转愈高。跟着,众人耳内倏闻雕鸣嘹亮,激亢震耳,继而一个扑天金影,呼风而至。

这时节,当日曾参与解押雷家的众弩手均暗道,那日的妖禽又来了。须知,那会解送雷家之时,也是一般情形,耳中刚传来呼啸声,待抬首看,却已失了雷倩。当真是电光火石,电不及飞。眼下既然相差不离,稍倾多半要没了雷璺。有些人更是暗想,这妖禽估计是个色胚,恁多男子均不抓,偏偏喜欢劫掠美女。

众人口中的妖禽还真是小禽。说来也巧,它刚从金陵飞至长安,一入城,便感觉到了小石头气息,当下循着而来。未待它神目张视,陡闻熟悉啸声入至耳中,不遑多思,跟即俯冲地面。大翅振动,罡风猛烈,那数百枝破空利矢顿如遭了无形气墙,纷纷坠落。其间,尤夹杂了些许射中神甲的叮叮当当之声,明亮脆耳,好听至极。

只不过,这时人人骇极,偏无一人有此福分聆听。

小禽此刻虽仍属幼鹏,但依雕躯判断,却是大了不少。如此猛冲下来,直如泰山压顶,气势骇人;特别它爪趾贲张,寒气森森;再加漫天落下的那些并不长眼的利矢,瞅着之人无不悚极而卧,双手抚头,那里还想得起要去围捕小石头。

待声响渐歇,符斐抬头望,夜色中,一道金影如虹芒射穹,直入青冥。

再寻小石头际,却见场中那里还有人?当下摇头苦笑。但见整座院落,几如刚被飓风肆虐,草木横倒不说,那些体质轻盈的侍女,十九被吹得狼狈不堪。有的躺在树下人事不省;有的卧在地上哼哼唧唧;甚而有些趴在墙头上,大喊救命。再看那些弩手,倒是稍为好些,然一个个也均是嗒然若丧,士气大失。

这时节,一老道不知趣地上前道:“王爷莫急,贫道已传檄给本派掌门,要他遣能役使飞剑的道门前辈前去追捕那头妖禽。”

符斐点点头,根本无心回应。心下却想,这金蝉子当真小气得紧,门中明明有高手,偏生派了些窝囊废来,居然连头禽兽也抓捕不住,反教本王大敌逃之夭夭。念及此,他是愈想愈气,那是怨天尤人到了极点。万万想不及,原是好好的一个埋伏,天上竟会突降怪物搅了大局。难道,是苍天暗中在保佑赵岩?想到这里,望着苍茫夜色,悠悠喟叹,自语道:“赵岩啊赵岩,没想到你如此命大,看来你我一战,老天爷还不想那么快就结束。”

小石头乘在禽背上,怀里依然搂着雷璺。说道:“璺儿,没吓着你吧?”

雷璺做梦都没想过会遇上如此怪异经历,芳心微怯下,紧闭双眸,躲在他怀里。这么一来,小石头只道她约莫受了伤,顿即着慌,喊道:“璺儿,你没事吧?”雷璺嘤咛一声,由他怀里抬起臻首。囿于关心过切,小石头也没顾及繁文缛礼,眼目所及,未免稍嫌放肆。雷璺大羞,怯怯地再次低下臻首。

小石头恍然,不由失笑。随也想起,雷璺何以不说话,也难以抬头的缘故。时下,小禽逆风而翔,周遭刺声呼啸,饶是自己也觉撕肌生疼。又何况璺儿这么一个素来足步不出屋门的弱女子。她这会能不被吓得尖声大叫,便已是她极为厉害的地方。想让她和在陆地上一样,简直是属于不可思议的痴心妄想。

思虑余裕,不由目瞥前方,却见周遭左右,无数星光在眼前掠过。适才过于危急,也不遑多虑,这时略加回味,不禁越想越怕。

原来,他适才趁符斐父子砌词捏腔的时候,悄自试了试神甲护腕,但见神通虽失,神甲仍能自如召唤。跟着心中笃定。情知,世俗弩箭固然犀利,却也休想亟穿神甲。紧接着,耳中倏闻雕鸣,抬头一看,不是小禽还有谁?哪会,止不住地喜出望外,暗叫,天不绝我。

是故,待见符斐罗嗦不休,他也没那心思与其继续。先自唤出神甲护身,再紧紧抱住雷璺,以自己的身子,为她抵御箭弩,最后在跃楼那刻,猛然发出啸声,以此召唤在天空盘翔的小禽。幸而整个过程,极是顺利;小禽风驰电掣,来得及时;他自己疾若迅雷也能及时跃上小禽之背;其间,神甲不辱使命,挡住无数箭弩;而他自己也把雷璺维护得甚是周全。

念及此,不禁暗叹侥幸。心道,幸亏小禽通灵,不然,是死是活,还当真难以预料。又想,我若死了,倒不算什么,若因此连累了璺儿,只怕纵然到了九泉也难饶恕自己。

心头微颤之余,偷看雷璺。只见她臻首紧贴在自己怀里,双眸紧闭,颊生桃红,一丝甜蜜的笑容挂在唇际。小石头轻轻动了下,见她毫无所觉。心想,原来她睡了,不由欣笑。暗忖,璺儿这多日在楚王府必然受惊极多,单看符震那会的恶态,依她文文弱弱的性子,怎生吃得消?想必,数日来,她都没像眼前这么安稳的睡过了。

想到这里,目中柔情陡增,充满爱怜地凝视着。望了久久,发现她虽然隐带甜笑,但眉宇间兀自藏着一丝哀惋和惊恐。不由唏嘘,心想,古人说得好,君子行不履危。然而,为何但凡与我稍有关系之人,无不是鼎鱼幕燕,兵在其颈。莫不成,当真是我命该不偶,多灾多难?

唉……

这时节,小禽忽而振翼直升,忽而敛翼疾沉,左飞右旋,失张失致。

小石头大愕,费解它何以如此?诚想问其缘故,怎奈二者盘恒虽久,却难用言语沟通。

要说小禽何以来得这般巧法?原来,那日禁宫之役后,小石头昏昏噩噩地掉在了水潭里。这一下,却是苦了它。在雷府候了泰半天,总不见小石头回来,不禁心急。旋下便飞出寻找。孰料,由于潭水相隔的缘故,绕遍长安城,居然丝毫觉察不到小石头的半点气息。待它回来,又适逢雷家人被西凉军押解至天牢。

它性子通灵,瞅着不妙,便立时冲将下去,迳自援出了雷倩。单说它为何只救雷倩,须知,一来它幼时便曾与雷倩有过交往;二来,由金陵赶至长安时,雷倩是与小石头一起乘它而来。依它的角度看,雷倩就如自家人一样,怎能不尽力?

之后,又带着雷倩在长安城飞了大半天,却总寻不找小石头。无奈之下,先行回归金陵。到了金陵,旁人听不懂它意思,但同为神兽出身的石虎无疑分得明明白白。当冰清与邓蓉得知小石头在长安失了踪,而雷家又被楚王囚于天牢,自然惊得花容失色。立时就想赶回汴梁,告诉四大天王。而石虎却放厥词道,四大天王又如何,均不及他一根手指。说着,便强烈要求,来长安寻找小石头。

二女知他有些神通,又值六神无主之刻,闻他豪言,当即同意。

于是乎,小禽再次飞来长安,石虎便运用遁术,跟在后头。他神通尽管厉害,未必及得上小禽扶摇九万里的雄姿。尚没起步,竟已落后甚远。这会老实说,小禽飞来飞去,实已足达万里,且均是数日里的事情。说它不累,那是虚言。再者它原就属于未成年的大鹏,诚然禀赋极好,然与真正的成年大鹏相比,终不及远甚。

如此又飞了约莫数百里后,终觉不支,渐渐越飞越低,最后着落地面。

小石头怔然余裕,不知它为何落地。下来后,但见它双翅微微扑打,嘴喙大张,似在喘气,陡即醒悟,必是它力有不逮,觉得疲了。回望怀中的雷璺,见她兀自熟睡,心下琢磨,适才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与她肌肤相亲,此刻既已没了危险,自己再这么紧紧搂拥,终究不适得紧。

想到这里,登把熟睡的雷璺暂放一块巨石上。接着走到小禽身边,拍拍它头部,道:”小禽累你辛苦了!”

小禽“昂昂”地唤了数声,算是回应。

小石头苦笑道:“你说话,我可听不懂。”说着,回过身,走近雷璺身边,见她微有挣扎,眼眸似转,情知她将醒。便唤道:“璺儿,你觉得怎样?”

雷璺呢喃呓语,却不回答。小石头一惊,迅即蹲下,用手探她额头,竟觉滚烫炙手。这下悚极,瞧趋势,分明是受了风寒。忙自搂着她,喊道:“璺儿,璺儿……”

雷璺悠悠醒转,但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用秀眸瞅着他,美丽的睫毛扑扇忽闪,泪光莹莹。要知道,方才一路罡风猛烈,纵然始终躲在小石头怀里,目下也是晕晕乎乎。她的这次乘禽经历,与雷倩当日相比,待遇便差了许多。那时,小石头神通在身,可以外放气罩,固然外面寒凛彻骨,里面依旧温暖如春。

而且她数日来身心俱疲,即担心家人,复为小石头生忧,直至乘上禽背,躺入爱郎怀里,才始愁怀尽去。然这样大喜大忧之下,依她的羸弱,能抵到现下,已是极点,再想继续维持,却属买铁思金之举。

小石头本身精通医理,目光在她身上扫视数遍,已知根源所在。当下大骂自己着实蠢笨,只顾着逃脱虎穴,偏偏忘了璺儿不会武学,如何受得住天风猛袭?

这当口,雷璺歇了片刻,终于能说话,轻声问道:“石大哥,你看什么啊?”

“哦!我……我想看你有没受伤!你没事吧?”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患重症。

瞧他呆呆的模样,雷璺抿嘴微笑,嘤咛道:“没事,只是觉得周身无力。你呢?”

小石头强自笑道:“我也没事!幸喜小禽来得及时,否则,当时的局面,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嗯!”雷璺应了。那会只道势无生机,孰料眼下会化险为夷,固然如今思起,依旧是心有余悸。这时,猛然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小石头怀里,不禁羞生双颊,稍稍挣了挣,没站得起。呢喃道:“石大哥,能让我自个儿起来么?”说着,朝小石头那兀自紧搂着自己的有力双臂,瞥了一眼。心下羞窘到了极点。先前在王府,那是燕处焚巢,自不再顾世间俗礼。此刻心境平稳,又没了危险,多年受其母淳淳不倦的教诲,顿然浮上脑海。

小石头知道她症疾初来,此刻万不能自行走动,惟有多加休养,再以药物相辅,方可慢慢抽去病恶。当下道:“璺儿,你生了些小疾,这会最好不要走动,让我抱着你就是。”

雷璺冰肌猝红,羞不可言。她只道小石头迷恋太甚,不舍放离自己,故此诳言相哄。其实,她原也不忍离了爱郎怀抱,此刻听他这么说了,索性顺水推舟,轻轻嗯了。至于自己是否生病,她压根没放心上,也没开口询问,心下还怕若是问了,兴许糗了爱郎。

其时,星空辽阔,旷野茫茫。地平线尽头的矮矮土丘上,一对男女相偎相依,头首互迭。月牙儿悄悄推开黑云,睁着明眸,眨巴眨巴地望着这对历经患难,此刻只求一路顺风的多舛情侣。

突然,小禽由远处飞回,嘴里尚叼着数枝鲜红草果。小石头笑道:“璺儿你看,小禽为在咱们送膳来了。呵呵……”旋即抱起雷璺,由小禽口中接过草果,道:“小禽儿谢谢你了。”小禽又是昂昂数声,接着走到一边,用那尖尖嘴喙调弄羽翎去了。

小石头由枝上取下一枚草果,先行尝了一口,酸中带甜,口味极佳。当下笑道:“璺儿,味道不错,你尝尝。”说着,又摘下一枚草果,剥去外皮,递到雷璺口边。雷璺羞涩异常,轻声道:“石大哥,我自己来。”她见小石头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显是待己大有情意,不禁喜上眉梢。但她生性内敛,不如雷倩那么爽朗,纵然四下无人,可要她接受小石头的喂食,未免忸怩不安。小石头一笑,草果递入她手中,又道:“皮已剥去,小心滴在身上。”

雷璺颔首,想轻轻坐起,殊不知,堪堪有此举动,顿觉头昏眼化,旋下又是倒入小石头怀中。心下微觉不对,前时周身乏力,可理解为初醒。眼下已是坐了忒久,何以状态如故?小石头扶着她,道:“璺儿,还是我喂你吧!”

雷璺道:“不要!”说着,再次拗犟地想挺身坐起。怎奈她眼下确实病得不轻,如此举动,依她的身子,确实大大的不适宜。不过坐起片刻,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这时,她终于知道,小石头适才说自己生了些小疾,竟不是诳语,但也不算事实,因为她自个儿晓得,能让小石头这样担心的必是重症,不定是不治之症。念及此,心中一酸,顿时清泪盈眶。寻思着,自己好不易才与爱郎再次聚首。孰料想,好事多磨竟一至若斯。

小石头留意到她面现恸色,疑道:“璺儿,你怎么了?”

雷璺摇摇头:“没什么!”又怕小石头担心,强自笑道:“想到咱们终于能在一起,有些太过高兴。一时忍不住。”

小石头不疑有它,也笑道:“是啊,璺儿。咱们能在一起,老天爷确实帮了不少忙。呵呵……”

雷璺正待接口,忽听有人道:“是么?老天爷全帮了你们,那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