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向不惯说谎,但时下情势所逼,却也由不得他不说。当下斩头截尾,说是离开汴梁之后,先是去了江南,跟人学了厨艺,继而又到华山,遇着一个白胡老头,非要传授自己歧黄术。这么一学,晃眼便是几年。俟艺成下山,直至如今。其实,他说得也是本身经历,只是其间那些惊心动魄之事,皆自动删减。

这番交代,平平淡淡,毫无出奇。惟有江南学厨,让王妃好生不舍。想儿子金枝玉叶,王族出身,居然沦落到酒肆中帮佣。这样的故事,教她嘘叹。叹道:“儿啊,受苦了!”

说这话时,她颜容哀怨,慈祥异常,素手抚着小石头头颅,让他感到很是舒畅。一种温馨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不经意地便道:“娘,你也受苦了!”

听儿子说出这般暖心话语,王妃喜极而泣。母子俩抱头相拥,一个想起了亡夫,心道,若此刻俱在,那是何等美事?一个思起前世父母,暗忖,今生能得慈母,也算是老天开眼,待我极厚。各具思量中,过了大半晌。直至侍女来唤,说道膳时已到。二人方是分开。

接风宴准备得馔玉炊金,极是奢富。膳后,王妃又吩咐侍女带小石头回见山楼。也就是当年赵岩的居所。

是夜,小石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觉今日之事当真荒唐。胡思乱想中,月沉乌升,晨曦微露,一缕金芒照进纱窗。

望着屋中家具,心道,赵岩啊,赵岩,你冒我之名,承继天罗圣宗之位;可苍天弄人,今日又教我冒了你名头,做起了震北王世子。嘿嘿……这天意当真难测得很。又想,自己胡混乱混的居然进了王府做起了世子,如此一来,隗前辈再想寻我,势无可能。

想到这里,不免欣慰,计算着不管如何,反正逃了一劫。总比和小柱子一样被人囚禁得好。想起小柱子,不禁寻思,待紫金铜人还予中原姜氏,自己下来的目的,便是襄助穆淳风报那灭门之仇以及营救小柱子。思来想去,这家伙皆因自己之故,才致禁锢在和尚庙里。倘若不去救援,日后想起,势必内疚一生。

思忖间,更衣起床,梳洗完毕。步出屋门,左右了看。但见房外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凉意徐徐,拂体畅怀。昨日情急,未曾多加留意,今日举目一望,但见花姿烂漫,清香远溢,宅院外表虽然平淡简远,朴素大方,但内里疏朗典雅,极精讲究。

悄立片刻,随踱步向院外走去。寻思着,据说古时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小辈在起床后,往往要向长辈问安。这震北王府乃当今仅次皇家的世族,规矩嘛,想必越发严苛。况且,倘然马虎行事,也难保不会漏出马脚,以致王妃起疑。

不觉行至花园。但见秋色浓情,轻风微波,使人置身其中,顿感心旷神怡。

忽闻一阵琴音传来。其声悠悠荡荡,如泣如诉。仔细聆听,很是酸楚。渐渐地,竟有种椎心泣血之感。思绪飞扬里,正觉满腔愁思无法排怀。琴声戛然而止。仔细望来,弹琴人原是震北王妃。小石头急步上前,作了一揖,随之便拉了些家常。只是他惟有听的份,半点不敢插嘴,生怕一句说漏,便是前功尽弃。

待见时辰将近卯时,遂与王妃告辞,在孟光的陪同下,赴洛亲王府之约,为小王爷司马润针灸。诊治过程,很是顺利。昨日先施回阳九针,再施飞腾八法,司马润其实已好泰半。而且,哪碗“大凉汤”也是对症下药。今日一番疗治,竟已是活蹦乱跳,可与家丁玩耍。

昨日兴高采烈,连诊金都没付。司马睿好生惭愧,已被王妃花见羞数落一夜。待小石头施诊完毕,原想留他用过午膳,并赠以巨金。孰知,孟光不依,说到震北王妃还在府里等着,岂可待久?这时,司马睿方哈哈大笑,连声道小石头瞒他好苦。并说他昨日演技,着实一流。

小石头怕话多有失,胡乱应付几句,便告辞回府。

之后,每日卯时便到洛亲王府,接着到一脉堂与杜雍盘恒,时而救治几个群医束手的病人,至午时,回震北王府陪王妃用膳。至于小狻猊,由于杜怡着实欢喜,便寄养在她那里。如此一来二去,赵世子神医之名,顿时雀起。百姓们传唱,震北王爷封居狼胥,戍卫边疆,那是天上的战神下凡;震北世子起死回生,妙手登春,当是天界的医仙。甚至他怀里的小狻猊,也被百姓们许为天狗。

由于百姓爱戴,再加小石头医术神妙,震北王府门前再次车水马龙。许多达官贵人此次奔的倒非是赵家王爵的名头,完全是向小石头求医来得。要知道,这些贵人虽无致命的特大顽疾,但多少均有隐症。诸如消化不良,视力模糊,身躯太过肥胖,甚而**不兴,夫妻不睦。这些也俱来王府讨教求助。

小石头一来面相和善,性情淳朴,谈吐文雅而婉和,求医者见之无不顿生亲近之念;二来,他有的是灵药妙丹,有些病症其实只须灵丹一颗,即可解决;三来,他用那异化的真元力杀伤疾病细胞,当真是随心所欲。消化不良用药剂,视力模糊则以针灸疗治,身躯肥胖便以真元力烧炙脂肪。至于**,药丹佐以针灸,再合上少许的真元力。

但凡求医之人无不隐疾全消,皆大欢喜。

这些人回去,自然要向友人炫耀。杯酒下肚,那是夸大其辞,三巡之后,那是玄乎如神仙下凡。一传十,十传百,再衬上那些人亲自现身说法,绘声绘色。因而,小石头之名开始驰誉上乘社会。大到宰相尚书,小到侍郎提督,无人不知往年文冠汴梁的震北世子,今时竟成了手到病除的医仙。

当离入朝面圣之日愈近,王府门口的求医者也是愈臻络绎不绝之势。起先,仅限是男性,到最后,贵妇太太,大家小姐,也是乘轿而来。伊始,王妃倒是乐于见及,但随着时日一久,病者不见少,反见增多。一来担忧儿子身子,二来老王爷是以军功授爵,若儿子以医术驰名,虽非坏事,但和老王爷原本的期望以及自己的初衷,委实差之太远,甚至是背道而驰。

于是,王妃开始婉言拒客。并张贴布告于门前,言道:“若非实在是待死之症,敝府概不施诊。”自布告贴出,小石头倒是享受了数日的优哉岁月。

接连旬日,晃眼即过。

这一日,小王爷司马润也告痊愈,再不需前去出诊。小石头一人悄站花园,面对朝日金芒,吐纳引导。

一名侍女袅袅走来,到近前,脆声道:“世子,王妃在芙蓉榭,请你过去!”

“嗯!”答应一声,待百息归府,小石头徐徐睁眼,即跟着侍女朝芙蓉榭而去。

赵家的拙政园占地极广,约有八十余亩。其间,有兰雪堂、缀云峰、芙蓉榭、天泉亭、蕴香坞、见山楼等一系列轩、槛、池、台、坞、涧这些景色。整座宅院,亭台分峙、回廊起伏,营造的别有情趣。

要到芙蓉榭,则非要通过中央花园的缀云峰。二人行于幽径,左看,翠峰叠嶂;右望,水波潋滟;两侧山水相映,中间阁檐倒影,九曲廊桥蜿蜒通幽。整个意境,实臻匠术中的登峰造极之境。

十数日来,小石头也见多了,但今日忒有感慨,不觉道:“如此宅院,仅母亲与我两人居住,实为浪费!”

他前世生活简朴,此生坎坷也多,两世人生可谓命运多舛。虽有一段奢侈已极的圣宗岁月,但那因是教派,在他脑里,全是属于公家的,故此也不觉得。此刻,他乃震北王的世子,就等着大周仁秀帝加封为王了,因而整座拙政园可说是他自己的家。待见自家宅院,富丽堂皇,豪贵如斯,素来俭朴度日的他,当真不惯到了极点。

侍女“咯咯”笑道:“世子,这可是震北王府!假使堂堂王府都没这气派,那这王爷,不当也罢!”

小石头笑道:“此言也算有理!哈哈……”

途中,侍女问道:“世子,你刚才站在那里不动,是在吟思作赋么?”

小石头笑道:“不是,在养神!”侍女又问:“养神?就是练气么?”小石头道:“差不多吧!反正一样!”侍女再问:“那是武道里的气功,还是医道中的导引术?”小石头笑道:“小翠,你懂得可真多!不过,话也多!”

闻言,侍女小翠一愣,随即骇怕地问:“世子,你不会嫌弃奴婢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就是!”

小翠也是机灵人,见他面色不恼,顿时阿谀道:“奴婢知道世子是个好人,不会和咱们这些奴婢,一般见识得!”

“哈哈……是么?我有这么好?”小石头开心道。这么一个解语花似的丫鬟,让他一早,心情就觉得不错。

芙蓉榭四周环水,右侧廊亭,左首假山,惟后面一条九曲石桥能通。不多时,二人到得芙蓉榭。但见王妃慵懒地靠在榭栏上,左手置于腿上,右手却向水里,抛洒着细小的鱼食。身边珠围翠绕,足足站了十余位侍女。待她望见儿子到来,即挥手命侍女们退下。

小石头穿过石桥,上前见礼。王妃笑着摆手,道:“岩儿,自家家里,不需多礼了!坐……”指着自己对面的一个石凳。

小石头正襟端坐,挺直身躯。令人望来,颇觉威仪。须知,他真元浑厚,又大道将悟,一举一动实有宗师风范。落在王妃眼里,对于望子成龙的她来说,着感欣慰。

她道:“岩儿,今日娘唤你来,有些事想对你说!”

小石头点点头,意示正听着。这多日相处融洽,但要时时唤她为娘,却甚是难为。故而,有时,都以动作示意。

震北王妃凝望了他须臾,道:“我赵家三代为官,你祖父封候,你父授王,可算是大周的簪缨世族。自你祖父威远候南征北战,东讨西伐,为太祖帝打下了偌大江山;再到你父赵烈枕戈寝甲,威震北疆,最终得授王爵。与你外公的镇南王爵并称为大周双柱。我赵家如日中天,当真是风光无限。这些家族之事,想必你也清楚?”

小石头又是点头,心想,我能说不清楚么?又想,没料震北王妃的爹爹,也是位王爷,而且与赵家并称大周双柱。她确实荣耀无比。思忖中,忽见王妃久久不语,似沉浸于当年的荣盛,心神变得恍惚。不由关心道:“母亲,母亲……”

“啊!”震北王妃悚然而醒,笑了笑,又道:“可自你父马革裹尸,噩耗顿传,往年车水马龙的拙政园,立时门庭罗雀。唉……,尤其你不见踪影,震北王位又无人承继,仁秀帝下诏,三月后收回王爵,朝廷百官那是冷眼旁观,竟无一人甘为赵家说上一语。这数十日的人情淡漠,你不明白,娘却深有体会!”

小石头一愣,没想百姓心目中的忠义世家,居然会遭朝廷地百般打击和冷落,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当下安慰道:“母亲,您……您受苦了!”

震北王妃悠雅一笑,道:“娘为你说说朝廷的事,日后你做了王爷,也好晓得些缠根纠枝,作些防备。”

“嗯!”小石头连连颔首。心道,这个,我可得认真听,别到时因我之故,得罪某个大人物,而为赵家带来祸事。那可真是好心办坏事了。又忖,不管如何,那赵岩终须早点知会一声。朝廷里的尔虞我诈,可不适合我。

震北王妃道:“大周自开国以来,三位皇帝,均是各有特色。太祖戎马一生,以武创世,因此麾下武将如云,谋士如雨,人才之鼎盛,达四国之首;而且他胸襟宽博,不嫉才,不妒贤,算得上一代雄主。宣德皇,为人懦弱,待人仁厚,平生虽未臻泽及枯骨的圣君之德,但也算是一代仁主。”

说话间,暗中打量儿子,只见他凝神倾听,毫不分心。不由心感宽慰。想及儿子当年,丈夫每每向他说教,哪次不是言者淳淳,听者藐藐。而今,非但一改陋习,更是英气内敛,风华外露。得子如此,她是大感愉悦。心道,多半是丈夫在天之灵的保佑,儿子才会这般乖巧。她是越看越喜,半点都没想到此儿子亦非彼儿子。

歇了须臾,她又道:“只是大周的前两位皇帝,想与眼前这位仁秀帝一比,未免逊色不少。这位仁秀帝,不仅端厚果毅,处处示法仁义,而且精武懂军,决断睿智。那大秦名将高广,不就败在他的扮猪吃虎下么?尤其他事必躬亲,又具开拓精神,半年治辖,大周是仓廪赡足,生齿繁殖。实为明主。”

小石头一听,抚手笑道:“明主好啊!大周有明主,百姓便享福了!”

震北王妃笑笑,说道:“岩儿,你有所不知。我问你,赵家威名显赫,百姓诚服,凭得是什么?”

小石头想想,道:“是爹爹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而来。”叫归叫,可那爹爹二字,总令他胃中难受。因此,每当这时,他舌头一滑,含糊而过。幸喜王妃也没察觉,倒让他暗自庆幸。

震北王妃道:“岩儿只说对了一半。赵家的威名,其实是你父治下的震北军而来。要知道,世人怕的就是力量,尤其是那种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力量。你爹爹的震北军就是这样一支无敌天下的强大力量。二十万震北军戍卫北疆,与那啖毛饮血的北狄蛮夷,征战十数年,从未输过一场战役,蛮夷钦服,世人侧目。这样的辉煌战果,既让震北军有了震骇他国的效果,同时,也引起了大周司马皇族的忌惮。”

“啊!?”听到赵家引发皇帝忌惮,小石头失声惊呼。功高盖主,臣强主弱,这样的故事,在小石头脑海里,藏有无数的记忆。臣下为皇帝效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无可厚非;但假如是由于功劳太巨,以致皇帝封无可封,赏无可赏。那么,等待臣下的后果,将是极其可悲又可怜的下场。

一时间,小石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缘巧合做了天罗圣宗,属下四分五裂,你倾我轧,最终,更是李代桃僵,移花接木地换了自己。眼下阴差阳错,当了震北世子,屁股尚未坐热,却耳闻周遭情势之恶劣,实已到岌岌可危的地步。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株连九族的逆反大罪。诚然自己也无九族,但本身这颗大好头颅,若教皇帝给砍了,左思右想,都不是桩好事。想及自己前世遭诬,今生之遇,也是厄运连连。未免心下叹息,暗问,难道老天看我不爽,总想着如何来惩治我?

“岩儿也知道事态的紧急?”震北王妃笑着问道。

小石头点点头。看她面容含笑,神色轻松,心想,莫非她胸有成竹,否则,焉能如此?自记忆恢复,他生性敦厚,依旧不喜算计,但本身思想,却是日趋成熟,对他人神色间的变化,也能思之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