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针,有的凌空弹射,有的以手捻入;时而疾如电闪,时而缓徐如伸;别说司马睿,即便杜雍也觉眼花缭乱。又过须臾,小石头掐指,口中“甲己子午,乙庚丑未”的算了片刻。双手探出,在司马润身上来回抚了一遍,收回炙针。

斯时,司马润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司马睿惊喜交集,若非小石头未说可以上前,不定他早已跃上,搂住儿子,好好疼惜。

小石头低喝一声:“小王爷,莫要乱动,在下正为你施以炙针。”说完,刚收回的炙针,又以极快之速,插向司马润的内关、巽溪、照海、临泣等穴。但见他手舞影动,颜容沉肃。出手时而绵密,时而疏悠,没来由的给人一种脱然高蹈,不染一尘的高人神秘。

与此同时,一股恶臭倏然而现。而小王爷司马润却是睁眼醒来,看着小石头,讶疑道:“你是……?”

小石头收回针灸,起身道:“王爷,速为小王爷净身沐浴,并在屋内焚以檀香,驱除恶臭。至于汤剂,可在酉时服下。”

司马睿见到儿子醒来,早就高兴莫名,闻着小石头嘱咐,他是兴奋地点头不已。连道:“神医,神医啊!本王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医术……”

见他高兴的有些糊涂,王妃花见羞从后帐出来,吩咐丫鬟们照着小石头所说之法,快快施行。跟着朝小石头衽裣一礼,柔声道:“石神医妙手回春,救得小儿,司马氏有礼了。”

“不敢、不敢……”小石头红通面颊,接着退出屋外。屋内确实臭气熏天,洛亲王夫妇囿于儿子得救,一时并未觉着,待闻着屋外新鲜气氛,方有所感。忙带小石头等到得会客大厅。方进门,司马睿便是大礼叩谢,连道感激。小石头再次谦让。

杜雍笑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感谢来、感谢去了。王爷,你看老朽为你举荐的神医如何啊?”

司马睿笑道:“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杜雍大笑,又问小石头:“石兄弟,你适才的针刺手法,直望得老朽眼花缭乱。不知是何针法,竟有恁许神妙之效。”

小石头:“在下起初用的是回阳九法,让小王爷先行醒神;之后嘛,则是飞腾八法,照八卦之数理,为小王爷增加抗力,让他聚元凝神。说来,其实均属小技,当不得大伙赞扬。”

“什么小技?能起死回生,妙手救人的针法岂是小技?”对他始终如一的谦虚,杜雍当真是摇头叹息。虽然佩服他谦谦有礼,但总这么虚怀,在汴梁城内又如何能打响他的名望。杜雍是急在心头,恨不能立时为他洗洗脑,让他晓得,这个世间可不仅用谦逊,便能闯出天地的。

可他那里知晓,这回阳九法和飞腾八法在元虚传予小石头的诸多炙针手法里,确属雕虫小技。要知道,元虚真人一生穷研歧黄,昆仑典籍里又多仙家医典。他阅遍古今,纵观天地,褒贬仙凡诸家医道,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既取古医中的堂堂醇正,又研巫术里的神异诡秘。最终糅合贯通,成昆仑一脉特有的丹医之术。小石头实地仅得元虚五成医术,然在方今世间,偏已能傲视天下,再无第二人可与之并肩。由此可见,元虚医术是何等恢弘若海,深奥苍茫。

约定明日时辰,告别殷殷挽客的洛亲王,小石头二人坐上马车,迳直回一脉堂。

车辆堪堪停在门口,即有一满脸络腮的莽汉在门边大声喝道:“王妃,王妃,世子来了……世子来了……”说完,那莽汉极是粗鲁地上前掀起马车门帏。对尤带惊疑的小石头笑道:“哈哈……世子,俺老孟可逮到你了……”说着,大手伸出,便想拉拽小石头下车。

“住手……”一声脆斥,及时喝住他。莽汉回头一看,见是最最尊敬的王妃,忙收手肃站。口里呢嚅着:“王妃,俺老孟是怕世子再逃了。”

叫他住手的,是一宫裳丽人,年约四十许。目似秋水,眉比远山。姣好的美色上虽稍带倦颜,且有几丝沧桑。但肌肤白皙,柔滑如玉,大有春秀芙蓉骤开盛夏之感。不过她笑容全无,秀面含煞,让人一看,便知定是长居上位,以致培冶出了非同一般的威严。

她皱着娥眉,轻声责道:“孟光,你有多大力,我不知道么?岩儿若教你一抓,只怕不是骨断手残,便是缺肢折臂。我能不喊住你?”

孟光讪笑道:“知我者王妃,嘿嘿……老孟卤莽了。”接着回首,朝小石头道:“世子,对不住。一下看见你,老孟有些失态,高兴地忘了。嘿嘿……恕罪,恕罪……”

错愕之余,小石头默然。眼前两人,一个不识。何以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世子?

这时,从一脉堂内陆续出来很多人。先是六名侍女,堪一出门,便围在王妃身后。紧接着,则是常笙、子伏和杜怡。最后就是一脉堂的诸多大夫和病人,其中便有李修李大夫和曾向小石头提过疑问的哪位中年大夫。

王妃美眸流盼,向后瞥瞥,随即高声道:“岩儿,还不下车?难道要娘亲自来扶你?”

小石头依旧惘然。杜雍却识得眼前夫人,究竟是谁?打着哈哈道:“下车、下车……石兄弟,一脉堂到了。你别总赖在车上啊!”

“嗯!”小石头紧随他下了马车。

下车后,杜雍当先作揖,笑道:“老朽杜雍见过震北王妃!”

王妃素手摆摆,“免礼!”看看小石头,见他始终不动,不免暗生恼意,说道:“杜大夫,我家岩儿多蒙你照应。据说,他在你这儿已得了一个神医的头衔。恭喜,恭喜啊!”

杜雍一愣,转目朝小石头看去,口里却道:“那里,那里,全是世子自己聪颖。几日盘恒,老朽不无裨益,学了不少。”心想,乖乖,原来石兄弟就是震北王世子?老朽被他偏得好苦。还说自己初到汴梁,又说自己是江南人氏。他面含苦笑地望着小石头。

看来看去,小石头终知,王妃所说的岩儿多半就是自己。怔愕里,暗道,莫非我记忆里仍有一片失忆?穷思之中,猛然想起摩天峰上哪个冒充自己的白面少年。寻思着,难道他就是她的岩儿?

看着几年未见的儿子,也不知他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又见他临风而屹,卓群不众,当真和丈夫在世时一模一样。王妃心中疼意大炽,柔柔地道:“岩儿,你任性、调皮、恣意妄为,甚至离家出走,娘全不怪你。娘只想你能回去,祭奠下你爹爹。你爹爹他……他……”说到这,想起死去的丈夫,一时悲恸涌怀,竟是哽咽难语。

要知道,一个伊始给人铁娘子般感觉的女子,骤然在你面前露出女性的温和柔弱,实能让天下所有男子,俱化为绕指柔。更何况,她给予小石头的,不单是男女间的吸引,而是母性的关爱,那是小石头从未领略过得,但私底下,却颇感缺憾的情愫。

杜怡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把小狻猊,扔在小石头怀里,嚷道:“傻子,你娘来认你,怎不出声?难道,你真是木人石心,铁石心肠?”

杜雍大急,生怕女儿引来口愆,斥道:“怡儿,干你何事?还不给我下去?”

杜怡委屈地看看,要知道,她记忆里,爹爹从无这般严词肃容。一时间,居然适应不了。过了好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掩着面跑了。子伏忙在后急追:“怡妹,怡妹……”

待女儿跑开,又见王妃终未出声怪责。杜雍如释重负,抱拳道:“小女稚龄,出言无状,望王妃见谅!”

王妃正悒悒恸怀,那有余暇冤责杜怡。何况,杜怡所说,又是帮她,那便更无斥责之理。只见她摆摆手,意示无碍。又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在美丽无比的脸上稍拭珠泪。语不成声里,她强撑精神,面带遗憾和关切地道:“岩儿,你知道你爹爹的遗书上写了什么?”

小石头茫然摇首,被她口口声声地喊作"岩儿",孤枯之心居然极感暖意,下意识地很想成为眼前这个丽人的儿子,让她开心,让她欢笑。

王妃愁苦地笑笑,道:“你爹爹在遗书的最后写道:兰,我去了,但你定要寻回岩儿。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喜欢诗歌,喜欢曲律,就随他吧。我此刻,已经全然想通。人各有志,岂可强求?岩儿有他自己的追求,咱们做爹娘的,应该支持。唉……刻下虽然想通,可又有何用。这念头,岩儿他根本不知。兰,岩儿就拜托你照顾了,记住我的话,让他随意去做他喜欢的事。只要他高兴了,我相信,你也会高兴。你们高兴了,我自然也高兴……”

其时,场中老老少少,闻着如此平实无华,但深情眷眷的遗书,情不自禁地抽泣出声。要知道,震北王忠肝义胆,常胜不败,素来便是大周北疆的保护神。二月前,得闻噩耗,对于汴梁百姓来说,实有大厦骤塌眼前之感。此刻闻得大英雄竟也有如此柔肠之语,愈加让他们思念更甚。觉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变得更为丰富而凛重。

小石头尤为感动,下意识地喊道:“爹……娘……”他想起了前世的爹娘,虽然音容宛在,但再无孝顺之机。不免心下生悲,很是酸楚。

闻他终肯出声承认,王妃笑容顿展。刹那,犹如风中花儿,摇曳解语。观者,无不沉迷入醉。众人皆道,无怪震北王堂堂英雄,临死之前,尚记得留有遗书。如此美妻,得之无憾矣。

“岩儿,咱们回家!”王妃再次柔声道。

“嗯!不、不……”下意识喊出爹娘二字,小石头已是大大悔恨。若再跟着回家,那便更觉不可思议。

王妃愕问:“岩儿,为何?”

情急余,小石头道:“我明日与洛亲王约好,要为小王爷诊治。若跟你回去了,岂不爽约?”

王妃笑道:“傻孩子,就算回了家。你明日要去,尽管去便是。娘不会阻你。”

“这……”眼见王妃笑颜粲然,显见是遇到儿子故。倘时下一力否认,势必伤她极深。小石头踯躅不决,心想,我能为了让她高兴,而冒充赵岩么?又想,大丈夫在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倘是认她为母,岂非不认自己的祖宗。这当口,王妃见他面色踌躇,似在思虑,不由酸楚地问道:“儿啊!难道你不要娘了?”

这一声,教小石头闻之,很是悲悼。王妃又道:“儿啊!你爹爹都离娘而去,莫非,你也要离开娘?”慈祥已极的美容上满布辛酸,小石头看了,当真是悲不忍言。一时,直觉老天爷给了自己好大一个难题。脑海里浮起,前世父母痛哭流涕的惜别之幕。寻思着,二老养育我长大,我却不能略尽孝心,时值今日,别说孝顺他们,固是再见一面,也是枉想。莫不成,是老天见我久失怙恃,因而天降慈母予我?

正思来想去,束手无策际。

那莽汉孟光再亦看不下去,索性疾言遽色地吼道:“世子,你怎不答允啊?难道说,忠义的赵王爷就生了你这么个忤父忤母的逆子?”此话一说,王妃丝帕掩面,怆到极点。途边百姓更是指指点点,举凡知情之人,无不大声斥责,数落着小石头的负德辜恩。即便一直佩服他的杜雍,也用异样的眼神地望着。

处此万众焦点,众口铄金,小石头焦头烂额,如入煎锅。心想,罢了,罢了,为让王妃重掇欢颜,以致暂借赵岩之名,揆情度理也不算卑劣。何况,这只是权宜之计,改日待到二老,便唤他们找那赵岩回来,也算一桩功德。

斯时,王妃单手上举,与此同时,百姓们鸦默雀静。王妃道:“儿啊!你不跟娘回去,是否另有苦衷?”

小石头主意虽定,但仍抱幻想,问道:“我……我……我若跟你们回去了,明日真能出诊么?”众人闻言错愕,个个呆若木鸡,须臾,却是凫趋雀跃,尽皆轰笑。那莽汉孟光道:“世子放心,明日俺老孟陪你去。”

王妃破涕为笑,颔首赞同。周遭百姓此刻也原宥了小石头,认为他是念及病人,是以趑趄不回,而非原先认为的不忠不孝,不认爹娘,说来说去,倒也怪他不得。一时,赞扬四起,颂声不断,其境况与适才一比,犹如云泥。

小石头内心喟叹,苦笑不已,情知当此情形,委实再无理由拒绝。心想,若我此刻拒行,势被愤怒的人群撕皮裂骨。思忖间,竟觉不寒而栗。当下与一脉堂众人告别,随王妃向震北王府而去。

震北王府又名拙政园,是大周太祖皇帝赏赐予赵家第一代主人威远候赵炻。原名威远府,至今,已近百年。到其子赵烈囿于再立功绩,是被赐王爵,加封为震北王。赵烈此人生来谨慎,为示无意朝政,单进军务,遂把宅院易名为拙政园。

一行三辆马车停于园门。

其时,拙政园早已大门敞迎,数十身着黑色甲胄的府兵抬头挺胸,雄纠气昂地分列两排。中间则是孟光,跟在他后面的尚有十余位俏丽侍女。为迎世子归家,孟光先行一路赶到,未等马车到府,他便安排好了仪式。说来,也算用心良苦。

震北王忠义满门,数十年北疆御酋,功盖大周。汴梁百姓人人钦服。在他中计被围,以致饮箭含恨而殁的消息,传回汴梁之时,全城百姓皆自发地为他披麻戴孝。震北王忠义千秋的小塑像,更而成了汴梁城中最为紧俏的商品。只须商铺堪堪上货,百姓们便抢购一空,带回家中,长供香火,以求震北王英灵永息,并在另一世界,也能继续保佑他们。

是而,见得拙政园偌大动作,途经百姓无不伫足。不多时,已在园门大道边围成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一个厚实人群。

然马车并未多停,仅是稳了稳马速,便**,进了府门之后,马车方才停下。

下了车,王妃带着小石头先到震北王灵前上香祷告。小石头那会想,这震北王也算一大大的忠臣,我即便认他为父,却也算不得认贼作父。何况,此人待妻情深,待子宽厚,确是堂堂的英雄。是以,那几个头,叩得很是诚恳。之后,又到赵家祖祠上香。小石头又想,这帮人既是英雄的祖先,多半也不是坏人,这头叩起来,倒不能马虎。

待他叩完,王妃取出丝帕,轻轻替他拭拭。今日能寻回儿子,又见他如此懂事,王妃很是欣慰。殊不知,她这般凑近,偏让小石头口干舌燥,咽着口水,那手欲挡而未挡,一时,觉得好生窘迫。不禁想,为让她开心,而冒认赵岩的事,也不知对是不对?

见他面红过耳,王妃笑道:“岩儿,多年不见,倒是与娘生疏了。”

小石头支支晤晤。王妃又道:“儿啊,几年漂泊,你究竟学到些什么?怎地一下竟成了一脉堂的神医?”儿子自幼聪颖,她素来晓得。当年不过十三四岁,便已在汴梁城内被人称之为神童。可从文才横溢的贵胄世子,骤地成了一个悬壶济世的游方郎中。这未免让她觉得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