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老道关切之色,小石头胸中一阵滚烫。心想,刚拜的师傅,便这么关心我,唉……人呢!最讲究的还是情感,至于名利,那是如云似尘,当不得真。若一昧追求,固然到手了,那又如何?待你回首,却发现竟无一个知心人。俟时,心里痛楚,用名利二物,焉能抚熨得了?

至此,他心境大开。

须知,大道凭心,修真靠炼。

囿于他偶悟道径,重忆旧事。两世人生,在脑海里穿来窜去。依他今世性子,心神本该朗朗湛湛,一片清明,决不虞会遭心魔侵袭。可前世含冤,惨遭最亲最爱之人抛弃,其内忿忿,不平之怨,当真深蕴心底。倘然不得舒解,或自己未曾思通,那无隙不入的心魔,势必伺机觑暇,毁他大道。

却见他返神后,“哦!”了一声,随即搔首笑道:“嘻嘻……没什么!听了师傅的话,弟子想起一些往事,致而有些迷惘!不过……呵呵,现今全想通了!”

元虚欣慰而道:“想通就好!想通就好啊!”误了小石头大道,他始终愧仄在胸。如今,听他又去一心劫,难免闻之心喜。只望小石头能重回大道,复塑金身。毕竟,玄门修真也讲因果,若有善因,必有善果。这是天道轮回的至理。

晨曦里,一老一少离开山巅,迳向华山而行。

借着途中数日,元虚便想传授歧黄术予小石头。原道这个徒儿淳朴如白纸,自小又缺乏教育,那教诲起来,必是百般艰辛,不定如对牛弹琴。

怎料得,小石头前世本就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自恢复记忆,凭着胸中的现代医识,再参以微薄的中华医术,时而一句《本草纲目》,时而又一句外科医生必学的《宋提刑洗冤集录》,竟成了元虚平生中最能畅吐之人。

虽说《宋提刑洗冤集录》,非是医术经典,只是一部法医专著,但其间讲述的高温致死,中毒死,病死与猝死之间的分别,以及尸斑如何发生又如何分布;最后**的表现和影响条件;即便是当世神医元虚真人,也听得茅塞顿开,更而眉飞色舞的与这个一时也不知是徒弟,抑是良友的小石头,互相激烈地争论起来。

伊始,元虚本是半信半疑,只道这个傻徒弟定是在胡诌乱吹,可经小石头一番细加剖析,又举出种种实例,登让他目瞪口呆,实不能相信,这番破前人之藩篱的至理言语,竟从这愣小子的口中说将出来。

尤其当谈到棺内分娩的发现;以及缢死的绳套分类和勒死的特征。再加上骨折的生前死后鉴别和各种刃伤的损伤特征;以及尸体现象与死后经过时间的对比;这些种种奇谈异论,让元虚更生出了恨不能立时就找人来试试的古怪心理。也幸他道心坚定,不然,当真难保得很。

不过,同时也让他暗起疑惑。数次询问小石头何以晓得这些怪论,但小石头每每一遇,便总是顾左右而言它,要么就完全推到哪位已成古人的许掌柜头上。这么一来,元虚对许一炒崇仰万分,不禁大起,只恨未逢君未逝,今闻君音君已杳的感慨。

但他心中也生了比较之念,心道,许一炒均能教小石头懂得如许之多的医术理识,那贫道岂能输了予他?

如此,走得愈发缓慢,一路春风化雨,淳淳教诲,只须稍得闲暇,便悉心传授药草如何识别,诸药赋性又怎生分为温热阴寒?至于针灸歌赋和经络脉歌,更要小石头倒背如流,方算得合格。这般拖泥滞步,当他们行到华山脚下,掐指算来,已是走了十数日之多。

华山伫立在一望坦荡的平原之上,北临咆哮黄河,南依绵延秦岭,凭藉着大自然奇异能力,华山被勾画的千姿万态,险峻挺拔,如个昂首阔胸的武士,撑天拄地在浩浩大地。它不仅雄伟奇险,且山势峻峭,壁立千仞,曾有人诗道:“谁将依天剑,削出倚天峰。”把个山势喻作剑削刀砍,可想它险峻何等?

是而,华山景色虽然挺秀于世,称拔万山,然登峰赏景之人,却是少之又少。站在远处,峻崖清奇,峭壁秀丽,冰瀑挂岩,苍松横逸,如此种种,夺眼而入。

眼望如斯景色,小石头不自禁的先行喝了一声采。

但他也在暗疑,不知方今世道,究竟是历史上哪个时期?为何朝代名称,记忆里寻不出半点?而如画江山却与中华大地一般无二?难道说,自己是进入了一个与历史全不相符的地球异行空间?

思忖际,但觉鼻中气息清馨如麝,暗淡入味,令人心旷神怡,胸畅爽然。

遥想前世,空气污浊,秀山蒙垢,虽不曾来过华山,但也可想而知。这般丽景,那是压根不敢想的事。惟有如此壮美山河,方能称得上西岳的名号。

今日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使他陡生豪雄气魄,更添爱国热情。可惜,再回想回想,空间迥异,人事全非,不免又心生黯然。

他的心事,元虚全然不晓。迳是一人头前而行,时而指点古迹,时而笑谈韵事。看小石头眼神茫然,面目呆滞,显见对华夏历史一窍不通。元虚不禁难受异常,寻思着,傻徒弟还真是可怜!看来小时没接受甚教育,甚至连世人皆知的前朝辉煌,他都不知!唉……

二人迤俪一路,览尽风光;庙宇道观,亭台楼阁,随处可见;雕刻石碑,险境奇石,鬼斧神工得教人咂舌,更有云海劲松,苍山浮云,相映成趣,让他们恋而往返,深山不知。

行到一处名唤玉泉院的道家寺院。

小石头只道元虚此行目的,便是这里。他见师傅道装飘神,又想昆仑一脉既为玄门圣境,那与它处道门,必有联系。怎料,方始踏上通往院门的石板大道,元虚偏是没看一眼,迳往旁边的一条石子小径走去。小石头诧异,问道:“师傅,不是这里么?”

元虚回头笑笑,道:“原来也是,只是你时日急促,为师需得先去一重要去处!至于这玉泉院么!为师观赏过多次,也无甚再看的!”

“哦!”小石头恍然。

元虚又道:“徒儿,此次华山一行,你我即要别离。待你五年军役之后,方能再次聚首。为师一路传你的歧黄术,可要好生记住。到了战场,刀光剑影,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免得灾祸。是以,这些虽为小术,然也是救命之根。即便,自己未遭损伤,但能用金石药草医了旁人的苦楚,却是你一大功德!”

这次,小石头重重颔首,更是重重“嗯”了一声。

元虚知他仁厚,若说可以救治旁人,势必会全力钻研,苦心摸索。是而,只须把自己所知学识传授予他,至于未来成就,倒不用太过担忧!

石径两旁,轩竹迎风,翛翛喧响,旭暖阳光居然照不进半点。

一路无语,不多时,二人绕过玉泉院,直穿通天门,往华山峰巅攀登。他们均为当世高人,一个是昆仑仙真,道行高深;一个内蕴百年修为,已臻武道绝顶,只是本人不知罢了。

即便山道陡峭,怵目惊心,可在他们足下,片刻间,已是奔了泰半山程。起先,元虚本想用遁术行进,但考虑到与小石头盘恒时日较少,至多七日光景,便要分离。于是,就想着趁此良机,传授些知识,也好让他在五年的军役生涯里,保护得了自己。

履险如夷地过了千尺幢、百尺峡,一条临崖深沟,豁现眼前。望来,整条沟渠宛如耕地后留下的犁沟。

小石头讶然问道:“师傅,这、这……这真是有人梨开得么?”

元虚和颜笑道:“不错,这沟名唤‘老君犁沟’,相传这里原是没路的,乃我道宗祖师,老子驾着青牛用铁犁梨开!”

小石头愕然,“真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自恢复前世记忆,他所学的科学知识便重回脑海。像元虚眼下所说的故事,若在前世,必有个大大的罪名,那就是散播迷信罪。不定被打进牛鬼蛇神一类,遭人唾骂,说他妄图骗财,骗利。

元虚不知他转得念头,否则,包准给气死。笑道:“其实,此沟原唤‘老君离垢’,乃祖师东出涵关,西至仙境,忘垢离尘的必经之道。然时日一久,众生无知,以讹传讹地便误称为‘老君梨沟’了!”

“哦……!原是这样!”小石头摇头晃脑,颇有学究风范地说。不过,他虽去一疑念,但又添一疑窦,便是号为老君的老子真是奔赴仙界了?方想再问,却见元虚忽而神色大喜,正不知他为何而喜,又看他身形一闪便失了踪影。

小石头诧异,暗道:莫非师傅见了老情人了?按他原本木衲性子,决不会转此念头。顶多当元虚见到甚好吃美味,或是看到甚么珍奇罕物。但他记忆回复,前后两世性子尽管相近,可终有不合之处。而且,前世又是亏在美人手上,可说是一场情孽。这么一来,朗湛心台无形里惹了一丝尘埃。

是以,现下的他,当真是诚恳朴实,又含天真幼稚;木衲迟钝而不失睿智聪慧。

便在他四下张望,寻找恩师时。

元虚倏忽再现,仿若从空气里缓缓分裂出来,然后重新组合成**。

这般异景,教他瞠目咂舌,衲衲问道:“师傅,你这算是轻功么?”那日二皇子府,虽见老道形如鬼魅,蓦闪蓦逝,无非以为是个快字。但如今大不相同,绝对是违反了人体常识。对于已然恢复现代记忆的小石头无疑更为惊讶。

元虚没搭理,直是望着手中一株状如乌韭,色似丹朱的异草,细细审详。过良久,呵呵笑道:“徒儿,万没想这株仙草,居然让为师寻到。呵呵……”开心地笑了余裕,忽觉自己太过形放骸浪,似是大丢师傅的尊范。迅即整容肃颜,回头睨向小石头,却见他满面讶疑。

元虚不知是自己的遁术唬着他,在他看来,适才的遁术仅为小道,算不得大神通,与小石头的大道将悟,实在没的比。还道真是被自己的喜态给吓着了。便道:“徒儿,为师前日让你背的《山海经》,可还记得?”这是运用声东击西,岔开得意弟子的心神。

《山海经》一书,当日在摩天峰,冰清便曾为他仔细详述。照他惊人记忆,决不虞会漏一字。前日元虚又为他讲解,小石头敦厚,难以脱口说自己已然学会,便听之任之。就当再听一遍神话轶事。时下闻他问起,回道:“徒儿记得!”

元虚道:“那为师问你,西山之经上所说的小华之山,可有甚特色?”

小石头侧首余裕,诵道:“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其兽多牜乍牛,其阴多磬石,其阳多雩琈之玉。鸟多赤鷩,可以御火。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说到这里,猛然省悟,指着元虚手上的异草,道:“师傅,难道这草便是……?”

元虚颔首微笑,“不错,正是生于石上,赤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的萆荔草!”

小石头木然,又问:“师傅,既是己心痛,那采来何用?倘然服食,岂不受罪?”

元虚细眼一翻,没好气地道:“笨蛋,明知己心痛,为师焉会服用?”

小石头搔首憨笑。这可是他惯用的举动,前世虽没,今生却是习以为常,即便恢复记忆,可也改不掉了。挠头后,即道:“嘻嘻……弟子不明,还望师傅见教!”这么嬉皮笑脸地说话,实地里便是前世举止。这会,他当真是集前后两世的习惯于一身。

元虚与他交往不深,并不知情。当下说道:“百草乃日精月华之物,天地之间,五行相生,阴阳运用,凡一种病症,必有一味药物克之;反之,一味药物终有它的大用。毒物重了可以致人死地,而微量使用,对症施药,却能缓解病人之疾苦。是以,用药之道既不能随意,也不能偏执,当求五味调和,水火烹调。便像天道自然,无常顺,无常逆,惟有顺其意,方能行险而顺,欣欣向荣。”

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小石头一眼,又道:“大道衍生,想必你能了解一二。可大道内里的细小演化,也不能糊里糊涂。须知,金石鳞甲和日月星辰,均为构成世间之物,诚有大小区别,但无轻重之分。即便一粒细沙,也有三千世界!”

小石头木愣地听着,虽觉师傅一番话颇有道理,然细细想,偏生仍有费解之处。

他欲问还休的神色,元虚瞧了出来,捻须笑起:“大道靠自悟,赖旁人阐述,却是无用。”心下又想,何况贫道也阐述不出,不定还没你知晓得多。自扰断小石头大道,他始终歉疚,一直打定主意,最好能使小石头重返大道。如若成功,当真欣喜不已。

听着话,小石头打消原意。情知,固是再问,师傅也决计不答。与其讨骂,毋宁作乖。当下不言,迳在心里旁征博引,细加揣摩。

正想着时,元虚已带他来到一座烟云笼罩的谷口。

小石头又问:“师傅,咱们是到这么?”

元虚笑道:“正是!”说罢,携着他,迳往谷内而去。

谷口虽然雾蔼重迷,里面却是绿草盈盈,鲜花怒放,谷边尚有一道清泉,由峭崖而下,流水潺潺,环绕谷周。更且风和日丽,望上看,白云悠悠,闲散逸淡,令人陡是胸畅神怡。极目远看,前方修竹摇曳,数间竹屋隐隐约约,赫然入眼。好副田园佳景。

便在这时,元虚朗声说道:“希夷老弟!希夷老弟!”话音甫落,从林里出来一人。只见他满头银发,仅扎一束,古貌清奇,体态清瘦,容颜红润得犹如少年,但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银须,随着白色长衫,一起随风飘舞,当真丰采翩翩。

又看他几个瞬移,即到元虚面前,笑道:“老夫今早心旌悸动,当是何人,等了半天,原是你这老道士!呵呵……”这会,他拍着元虚肩胛,问:“老道士,健朗否?”

元虚遇着老友,显然很是高兴,笑道:“健朗,健朗……呵呵……”

瞧二人神情举止,小石头知他们必是多年良友。要知道,像他们这般得道高人,寻常那有这样的喜态毕现。见着元虚高兴,他也呵呵笑开。

那唤希夷的老者,瞅着他憨厚笑容,问道:“老道士,小家伙是你的徒子徒孙?”

元虚忽而黠笑,说道:“猜猜看?”

希夷老者闻声打量,左看右睨,瞧得很是仔细。直把个小石头审视得局促不安,在那万分难受。但觉老者目光如炬,上通天,下彻地,仿佛自己所有秘密,都将彻露天日,再难隐藏。

过半晌,希夷老者抚着颔下银须,笑道:“不错,不错,是块良质美玉,倘有大师雕啄,势必光芒万丈。”说到这里,转而叹息道:“唉……可眼见落入庸师之手,教我何以心安?”

小石头愕然,随即“噗嗤”失笑,情知希夷老者必在调侃师傅。

果然,元虚笑道:“好你个希夷,说贫道是庸师?”

希夷老者笑问:“难道你是良师?要知道,你可从未授过弟子,何来经验,莫非全教他自己去摸索?”

元虚笑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贫道这位弟子,天资聪颖得紧,即便自己摸索,日后成就许比老道胜过百倍!”

听他这么一说,希夷老者未免疑惑,紧紧瞅着小石头,心想,老道士生平行事少诳语,无虚假,今日能在老夫面前说出这番话语,必有甚依据,否则,照他为人,焉会如此夸誉自己徒弟?可望了良久,硬没瞧出半点,只觉是块良材美玉。至于小石头体内的浑厚修为,在希夷老者看来,只是根基较好,比寻常人易于入手而已。

老者平日自傲得很,此刻未看出究竟,不免赧颜,讪讪道:“老夫没看出来……”说到这里,又觉不服,即喊:“老道士,你倒是说说,若有道理,老夫则心服;若是没道理,纯粹是胡骗,嘿嘿……”弦外之音,不言自喻,那是决没轻休之理。

元虚侧目斜睨小石头,心想,这事还是暂不让他知晓,不然,难免乱他心境。说道:“此事,先不说。贫道既带弟子前来,莫不成,你便始终让咱们待在外面?”

希夷老者道:“呵呵,倒是老夫糊涂了!请……”

三人连贯进入竹林,不多时,三间竹屋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