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充军犯人的枷镣,一般均有数十斤之重,寻常人戴了行走几十里自是无碍,但要远行千里,却是受罪得很。是而,有些犯人便行贿解差,在途中先解开,离目的地相近时,方始戴上。如此一来,犯人减轻了劳苦,解差也得了好处。官员们为了制止这种行为,便在枷镣的缝隙处上了火漆,然活人有计,那会被这死法给僵死。故而,犯人行贿,依旧不绝,解差受贿,仍是如故。

但小石头最忌行私舞弊,在他认为,既然错了,就该受罚,怎可偷偷地逃避罪责。当下便婉言拒绝。解差们原道他不舍得行贿的银子,立时又讲明自己二人全是久仰小石头声名,与银两无关。可在他直言斥责,这种行为实属知法犯法后,两名解差彻底无语。心中是既觉鄙夷,又感佩服。为自己二人能遇见这个世上稀有人种,啧啧称罕。

数日光景,出长安,过临潼,至渭南。一路上,带刀佩剑的男男女女,比比皆是。有老有少,有僧有道,耄耄老朽,垂髻幼儿,当真是晃眼皆来,眨眼皆去。小石头诧道:“宋兄弟,他们均是参加刀剑大会的么?”

宋仁道:“不错!刀剑大会五年一届。到时,不管武林耆宿,亦或黑道霸雄,俱会赶来参加。这刻,长安城里想必热闹非凡!”说到这里,小石头依稀在他眼里瞧出一丝羡艳,一丝遗憾。小石头道:“既然这样热闹,你们不如回去吧!反正两位解差大哥对我也挺照顾!”

宋仁愕然,迅即忿忿道:“石大哥,你说的什么话?你当咱们是什么人?你落难至斯,发配信州,难道咱们会为了贪看刀剑大会,而致你于不顾?石大哥,你太小瞧咱们了!”

小石头没想他会激动万分,连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宋兄弟,是大哥不好,大哥不好!”

宋仁笑笑,挥手道:“无妨,只是石大哥以后切莫再说这般气人的话语!”

小石头连声保证,连道不敢。二人相视大笑,当下脚步飞快,迳往东行。

这一日,离华县尚不过数十里。其中一名解差笑呵呵地道:“石兄弟,前面便是华县,估计到落日,咱们就能投宿了。”

小石头“嗯”了一声,心想,到了华县不就离邓姐姐的华山派越发近了么?她身为华山掌门,派中弟子想必颇多,为何要只身参加刀剑大会呢?想着想着,不免脚步渐缓,落后甚多。

正当他心有所思,猛听得两声惨叫接连传来,当下心旌一悚,举目望去。前方小道的拐弯处,糊涂二老不知由何地跳出,一出手便毙了两名解差。眼看他们又要向宋仁等人动手。小石头惶急而喊:“住手,住手!”

糊涂二老还算乖巧,登时闻声止手,宋仁等人也执刀站于一旁,只是面上骇色显然无遗。这两个耄耄老儿太可怖了,不仅弹跳惊人,一跃便是数丈,那手掌更为吓人,单只那么一拍,两名解差的头颅,竟似砸碎的西瓜,蓦地稀巴烂,脑浆四溢。

小石头气急败坏地走上前去,朝胖老儿喝问道:“胡长老,你、你、你为什么要杀那两个解差大哥?”囿于胸中怒忿,再则骇悚已极,一时竟有些口结。

胖老儿肃容道:“启禀圣宗,属下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您戴枷发配,故而义愤弑杀。”

小石头道:“我充军发配原是得罪了秦皇,关他二人何事?你们,你们这是滥杀无辜!”这时节,他对天罗教人的所行所为,当真是深恶痛绝。随而走到两名解差尸首边,瞧着二人头颅爆裂,眼目突兀,那是决计无法救活得了。不免愈加悔恨,心想,若自己走在前头,糊涂二老未必会这般急速弑杀,说来,全是自己害了他们。

宋仁瞧他默默无语,神色悲痛,不禁慰道:“石大哥,不要伤心了。其实,这全是误伤!”他见两个厉害老儿竟对小石头唯唯诺诺,一时惊诧无比,不知他们究是何等关系?但念着老儿们实在厉害,生恐小石头言语过激以致引发出他们的凶悍,急忙惶惶劝阻。

小石头没应他,迳是喃喃道:“我要把他们安葬!”接着,走到离道边不远,一片土壤稍松的开阔处,朝宋仁道:“宋兄弟,你那柄刀请借我一用。”

宋仁应是,堪堪走了几步,却听瘦老儿道:“要恁地麻烦干吗?我来!”

走到小石头身边,也不见他提息运功,就这么双拳猛地齐齐击出,“砰砰砰”地三下,一个能容两具成人尸首的土坑,竟是倏然而现。尤其,土壤不翻不溅,完全如硬生生地挤下似的。

宋仁等人看的是瞠目结舌,而小石头知晓二老的实力,也不觉差异,且时下对他二人满腔忿懑,仅是淡然道:“人是你们杀的,这坑就算是你们为他们赔罪好了。”

瘦老儿气郁,想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可说杀人无数,何时又有杀人后,反向死人赔罪的?只是念着刻下切不能得罪他,否则,难保他不会拂袖而去,从此不再搭理自己二人。当下只得陪笑道:“就是,就是,圣宗说甚么就什么。呵呵……”须知,瘦老儿平时难得一笑,此刻居然面带谄笑,登让胖老儿大吃一惊。

小石头与他相处多日,也略知一二,这会颇觉感动,说道:“那你们就快些吧。”语声比先前已是大大缓和,虽非和气,无疑怒气大减。

瘦老儿心喜应是,旋即便与胖老儿二人把那两名解差拖到坑里,然适才由于卖弄,这时居然无土掩埋,只得一人寻树,另一人掘土。

过了半晌,诸事皆消,小石头施施然地起身,朝东而行。

胖老儿大急,纵身前跃,伸臂拦住道:“圣宗上那去?”

小石头淡然道:“信州军营。”

胖老儿愕道:“解差已死,圣宗前去,岂非寻死?”

小石头笑笑:“总比畏罪潜逃好上千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迳自举步。

胖老儿再拦,大声道:“圣宗,假使你被弑,那圣教又该如何?”

小石头道:“我既被篡位,便已非圣宗!时下圣教自当由天王们共同掌理。”

胖老儿道:“可是……”

小石头抢道:“没可是,你们今日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弑杀无辜,试问,我还敢领导你们么?倘是整合了圣教,天下良民只怕俱会尽沦尔手。我小石头固然荣华富贵,享尽天下尊耀,然百姓沉痛,众生遭厄。唉……所以,请二老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说到这里,语声悲痛,眼下之意很是坚决,那是决计不会再当那捞什子的圣宗了。

瘦老儿在旁一听,情知他说来说去,全是责怪二人胡乱弑杀。

只见他大步上前,“噗嗵”一声猛地跪在小石头跟前,沉声道:“圣宗,你误会我天罗教了。想我天罗教流传千余年,教中经义均是解救天下苍生,为百姓谋福址,何来什么百姓沉痛,众生遭厄。倘然圣宗非要怨责咱们二人乱弑之罪,那属下如今自戕便是。”就看他,话甫说完,右掌提起,猛地里向头上拍去,其势极快,决非是故作虚态。

小石头惊愕,胖老儿反应机敏,瞅见不妙,急忙出手阻拦。

可瘦老儿其心坚决,二人手掌相翻,过了一招。论到手上武学,胖老儿远非他的对手,仅是缓了眨眼,登又落势依旧。这会胖老儿再想出手已然不及,眼看他将要一命呜呼,当真是目眦尽裂。间不容发之际,小石头却是省神,忙疾伸右手,后发先至地架住瘦老儿正在拍下的手掌,说道:“涂长老,你这是何必?”

瘦老儿慨声道:“圣宗既然不愿再带领圣教,属下活着还有甚意思。”其声尤悲,似对前景一片茫然。但其间的忠意,偏让小石头闻之心酸。

小石头长叹一气,道:“可你……”

这当儿,胖老儿也蓦地跪下,凄声道:“圣宗!望你念及圣教数万弟子的身家性命以及他们背后那些父母妻儿。若你弃教,他们在天王们的揣掇下,势必自相残杀,互斗内讧,千年圣教一朝毁。而剩下的孤儿寡母,你教他们怎生活得下去?”

小石头默然,想想胖老儿的话语,大为有理。昔日,摩天峰上,圣教弟子他也了解颇多。知晓圣教弟子均是代代相传,他们有耄耄颤崴的父母,也有嗷嗷待育的小儿,更有贤惠淑妻,倘然自己执意,倒真会酿成胖老儿所说的世间惨剧。如此一想,不禁踌躇。

瞧他似有所动,二老互视,各自领会,继而再接再厉,七嘴八舌,一个大谈苦经,一个大倒苦水。

这么一来,小石头更觉彷徨,当下说道:“你们先起来,总这样跪着,不是道理。”

胖老儿眼珠一转,问道:“圣宗,这是命令,还是同情?”

小石头不知何意,说道:“我怎可命令你们?”

胖老儿道:“既然不是命令,就表示圣宗尚未答应咱们的请求,是以,咱们要长跪不起。”

小石头怔然,没想他耍赖至此,随即说道:“你们要长跪,那也随便。只是这个小小要求,你们都不答应。我那里还敢继续带领你们。”

这下轮到二老诧愕了,寻思着,这话大是有理,倘然自己不起,似乎有些蔑视他的尊严;可万一起了,他时下尚没应承,岂非前功尽弃?二老踯躅不决,在那蹙眉深思,苦虑良策。

小石头不想继续纠缠,尤其他们的赖皮做法,更让他头疼万分,又道:“那我先走了,你们就待这吧!”说完,朝宋仁等人喊道:“咱们走!”

宋仁等人,原本痴痴地看着,万没想小石头竟是什么教的圣宗,看上去地位还不低,多半是至尊之位。正在那胡思乱想之际,被小石头一喊,当即各自返醒,忙回声应是。二老大急,连忙起身,又拦到小石头身前,齐声道:“请圣宗答应!”

小石头很是不耐,挥挥手道:“你们能否让我先考虑下,这般逼迫,教我怎生相信你们改过的诚意?”

二老一听,忙不迭连声应是。胖老儿又道:“只是圣宗远去信州,咱们不放心,不如一同陪去?”

小石头斩钉截铁道:“不行,若让你们去了,又是胡乱杀人。怎办?”

二老哑然,心想,说的咱们好象是刽子手似的,瞅着有人欺辱圣宗,难道咱们眼开眼闭,还在旁开心,不成?

便在这会,宋仁笑眯眯走上前,说道:“两位老人家,石大哥由咱们保护,你们尽管宽心。”

二老朝他一看,见他瘦瘦弱弱,仿佛风儿都能吹跑,那里肯信。胖老儿哼道:“你有甚本事,居然敢大言不惭的说能保护圣宗?”

宋仁原是上前劝解,也未想他们不仅不给半点颜面,且还冷言嘲讽。照他年少气盛的性格,登时忘记二老适才出手间便弑了两个解差的恐怖事情,忿忿地道:“我的武功诚然没你们高,可咱们皆是一腔热血,愿意为石大哥生,也愿意为石大哥死。就凭这,我便相信,咱们定能护得石大哥周全。”他身后另八人,与此同时也是胸膛一挺,为他此言壮势不少。

小石头听得心中感动,直觉胸中顿热。而糊涂二老却是呵呵大笑,胖老儿讥道:“倘若有奸人要害圣宗,难道用热血便能赶跑他们?”说完,放声大笑,其意很是轻蔑。

听他们越说越不象话,小石头大声道:“够了,即便他们武功不强,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可你们武功高了,又怎样?还不是用来胡乱杀人?”

二老相视一眼,瘦老儿忽道:“圣宗,看他们武功低弱,咱们不放心,是以,想跟你们一段时日,传授他们几招。这样的话,咱们才会轻松离去。否则,纵是走了,可整日记挂着圣宗安危。你想,咱二人实在也吃不消如此折磨。望圣宗同意!”

这话说得甚是可怜巴巴,小石头错愕,未想他们提出这个条件。当下很是犹豫,心想,若让他们去了,谁知是否会信守承诺,俟时乖乖离去。但假如不答应,他们又总像牛皮糖般的粘着你,缠着你,教你头疼万分。

愈想愈觉心烦,便道:“这个条件,我很难答应。”说到这里,瞧二老脸色一紧,仿佛又想纠缠,忙指着宋仁等人道:“不过,可以去问他们,因为教武功的是你们,而学武功的却是他们,可不关我事。教我如何应承得了?”

二老闻言,心头大喜。顿即兴冲冲地望向宋仁等人。

瘦长老面无异色,胖长老却是一副威胁之情,脸上的含义,即是,若你们不答应,立时就让你们和那两个解差一般。偶尔眼神斜睨,直是瞥着适才的新坟。宋仁等人颇感惶悚,忙连声道:“可以,可以,咱们求之不得。”

这下皆大欢喜。二老老怀大畅,宋仁他们回神想想,也觉合算,瞧他们年纪虽大,但身手矫健,迥非老朽不堪,想必武功定高。若有他们教导,自己等人也算幸甚。

不一日,一行人到了华山县。途中,糊涂二老教得尽心竭力,他们各有绝技,举凡各类武学,比小石头懂上太多。以往,宋仁等人往往在小石头处得不到确切答案的武学疑难,在糊涂二老这里,俱能满意而回。当糊涂二老得知小石头传授他们的刀法是《天罗刀诀》,心下不禁暗喜,忖道,你连武功用的皆是天罗武学,嘿嘿,看你怎生与天罗教脱得干系?

路上,小石头问起冰清怎没随来,是否因上次事件,生了自己怒气。胖长老回说,冰清缘于身子孱弱,再者路途艰苦,若一起随来,势必不便,就留她在长安,顺便管理分舵了。小石头颔首,寻思着,二老心思细致,倒不算过分糊涂。望着周遭崇山峻岭,小石头又道:“胡长老,这里想必就是华山吧?”

胖老儿点头,说道:“不错,这华山是五岳之一,向以险峻著称!”说到这里,忽想起什么。神色显然很是戏谑,嘻嘻道:“圣宗,你那美女姐姐不就是华山掌门么?难道是触景生情,令圣宗心有所想?”

小石头大窘,赧赧地道:“胡说,我和邓姐姐没什么的?”

胖老儿笑着服软:“没什么,没什么……呵呵……属下知道,是没什么……”这时,他骤然侧头嘀咕,“没什么?就已是姐姐弟弟了,假如有什么?那还不知怎样?”众人听了,均是忍俊不禁。小石头羞燥得很,情知,若与他继续缠舌,势必愈说愈得劲,与其绞缠不清,不如缄言,倒属上佳。索性埋头赶路,不再理会。

胖老儿嘿嘿一笑,当下跟着,与瘦老儿并肩同步。

正行走间,却听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诸位,休息会儿吧!”话声甫落,只见宽敞道边突然跃出数十人。每人皆是黑布蒙面,手提明晃长刀,杀气腾腾。瞧身形,个个剽悍魁梧,肌虬肉健,且队伍严整,合围肃密,颇有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