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先生,你没事吧?”小马看他一额头的汗水,关心地问。

庄奕骋摆摆手。“开车吧。”背上火辣辣的疼,父亲下手从来都这样狠,饶是他在军队里呆过,也禁不住这样的鞭打。上一次挨打好像是很多年前了,伤痕已经淡化成了丑陋的疤痕,如今又添了新伤。不知道怎么的,被打了这么一下,心里反倒痛快了。

37岁的老男人了,对父爱母爱早已经没了寄望,被打一顿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让他把一切看得更清楚罢了。看清楚了,这疲惫就跟潮水似的袭过来,让他全身上下都乏力。

“庄先生,我送你去医院吧?”小马建议道。他跟了庄书记好些年了,他背上那些伤也见过好几次。他不知道,那得多狠才能把人打成那样。

庄奕骋闭着眼睛,靠在座位里,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不用,叫私人医生过来上点药就行了。还有,安排人晚上接寓棋和福安放学。”

“是,我会安排好的。”

车子到公寓的时候,庄奕骋已经有些迷糊了。浑身被汗水浸泡着,盐分浸染得伤口更疼。血迹斑斑点点的透过雪白的衬衫,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小马抚着他扒在客厅的沙发**,看着他背上的血迹,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庄老先生还真狠!

私人医生很快就到了,给庄奕骋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吩咐了小马一些注意事项才在庄奕骋的“驱赶”下离开了。不过,他这几天都得过来换药。

浑身的汗水粘腻难受,庄奕骋咬牙忍住,给自己擦了一遍身体,终于倒在床里,趴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小马作为秘书,自然不敢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告诉袁梦。不过在袁梦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袁梦带着两个小孩很快就过来了。看到**趴着的男人背上那狰狞的鞭痕,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转头问小马,“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就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家法。”至于为什么被家法,小马自然是不会说的。

袁梦倒抽一口气,家法?自己的家人,也能下这样的毒手?惊愕之后,袁梦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以庄奕骋的性格,再怎么样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情来,可这手下得真狠!如果连亲人都能这样毫不怜惜地伤害,那么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可怜?

小马看着她的表情,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帮忙关上门。跟了庄奕骋这么多年,他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一个秘书对一个上司。他欣赏,不,他崇拜这个人。他有手段有魄力,同时又有一颗为民请命的热心!这样的官员,在z国只怕也没多少个,这是百姓之福!然而,他为百姓做了许多的实事,却没有人为他做过什么,尤其是他至亲的人。

小马家里也是有些背景的,家里也希望他能政界走得更远,可他们不会把他往绝路上逼。父亲多少次语重心长地说:凡是量力而为,其他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你这个人!

两相对比之下,庄书记就太可悲了。

袁梦咬着嘴唇,鼻子酸得厉害。抛开爱情不说,这个人至少是她的朋友,给过她许多的关心和照顾。如今看到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眼泪就忍不住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快要触碰到他背上的伤时,又猛然收了回来。

也许是因为疼的缘故,男人全身都是汗水,额上、颈上、背上,汗涔涔一片。他的眉头高高地蹙着,让人看到他难过的心情。

袁梦看到床边放着的一盆水和毛巾,去洗手间清洗了一下双手,拧了毛巾替他擦一擦。凉凉的毛巾贴上额头,男人许是觉得舒服了,逸出一声轻哼。

袁梦给他擦了两遍,总算看起来清爽了。坐在床边,看着他狰狞的背,怔忪失神。

庄奕骋缓缓地睁开双眼,微微眯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房间。床前有一道暗影,他皱了皱眉,视线缓缓地向上,待看清对方的脸时,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你来了。”

袁梦回过神来,忙站起来。“你感觉怎么样?”

庄奕骋竭力抬起上半身,这小小的动作让他的额头又冒出汗水来。他笑了笑,道:“放心,死不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袁梦看了看手机屏幕。“八点半。对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听小马说,他已经躺了有大半天了,此刻怕是也饥肠辘辘了。

庄奕骋皱皱眉。“谢谢了。出去的时候,麻烦你帮我把小马喊进来。”

“好,你等一会。”袁梦通知了小马,就进厨房准备去了。

“庄先生,你找我?”正在被两小孩缠着玩的小马很快就进来了。

庄奕骋挣扎着要坐起来。小马急忙过去帮他。微微喘着气,他问:“是你通知袁梦的?”

“袁小姐打电话来,我不小心说漏嘴了。不过我只说你受伤了,没说具体原因。”

庄奕骋看了他许久,摆摆手。“算了。下次注意点。”小马跟了他好些年,是他的得力助手,这么一点小事,他也不好怪责。

“是。”

冰箱里有现成的材料,而且存货充足。看样子,还挺新鲜的,估计是今早准备的。

袁梦怕庄奕骋饿太久了伤胃,所以只做了一荤一素一汤,很快就端了上来。

庄奕骋已经从**起来,重新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很快的,褐色的衣衫上又有了点点红色。

“你撑不撑得住?”袁梦装了饭给他。看到他背上的血迹,皱起了眉头。那伤都深可见骨了,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昏死过去。

庄奕骋笑了笑。“没事。好歹我在军队里呆过,不至于这点疼都受不了。”他好歹也曾经是个经过重重考验的特种兵,这点苦倒不至于熬不了。只是这些年锻炼的时间少,还是比以前娇气了。

“快吃东西吧,你胃本来就不好,再饿下去又要加重了。”她拿了另一个碗,舀了一碗骨头汤。炖的时间不够,味道差了一些,但营养还在。“先喝点汤垫一垫,你饿太久了,直接吃饭更伤胃。”

“好。”庄奕骋低头喝汤,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边陲小城市里,跟若水、寓棋一起过的那些轻松自在的日子。有人嘘寒问暖的感觉,分外的好。

“妈妈!”鹰福安抱着玩具,颠颠地跑进来。看到庄奕骋,又乖巧地喊了一句庄叔叔。然后跟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看到大人吃东西,就想分一杯羹。

庄奕骋看他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可爱极了,忍不住逗他。夹了一块肉,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不想吃?”

鹰福安小朋友已经不怕他了,所以很大声地叫:“想!”

袁梦呼噜一下他的小脑袋,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她只好拿了个碗,给他夹了一些到碗里,再塞给他一只勺子。

庄寓棋很快也进来了,还喘着气,显然刚才玩得很疯。不过他先是跑去看庄奕骋的背,不满地嘟囔。“首长,爷爷真是太坏了!首长,他为什么要打你?”

袁梦也看向庄奕骋,她也好奇这个原因。多大的事情,能让一个父亲把儿子打成这样!

庄奕骋摸摸儿子的脑袋。“没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孩子嘛,都喜欢凑热闹。刚吃过没多久的两小孩,又上桌鼓捣了。

袁梦无奈地摇摇头,由着他们三个爷们闹腾,自己进去收拾厨房。听着外面阵阵的笑闹声,心情居然十分平和。收拾着,竟然有些失神。一个普通女人渴望的,就是这样安稳的日子吧。哪怕辛苦点,可是只要能听到丈夫和孩子的笑声,便觉得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两种相互矛盾的想法又在脑子里拉锯起来,让她的心情乱成一团。取舍之间,最是为难。

庄奕骋吃好了,两个孩子还在那便闹便吃,闹半天才吃一口。以前他或许会说庄寓棋,可现在他只字不提。人这一生太短暂,能够无忧无虑的,也只有这个稚嫩的年龄了。什么望子成龙的想法在这个面前,都不堪一击。如果没了基本的快乐,像他这般,就算做到了国家主席又怎样?

眼看孩子还会闹腾一阵,庄奕骋站起来,转身进了厨房。一进去,就看到袁梦手里拿着抹布,对着厨房的窗户在发呆,也不知道想什么什么。单薄的背影,透着孤独和淡淡的哀伤。

庄奕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发现他们两个人其实那么的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是互相取暖,还是彼此拖累?

“想什么?”他悄然走到她的身后,低声问道。

“啊——”袁梦吓得回过神来,急忙摇摇头。“没、没想什么。你们吃完了?”

“那两小屁孩还在闹腾呢。”

“哦。”

两个人对上彼此的视线,又很快地转移开来。一时间,寂静的空间里尴尬弥漫。

“你——”

“你——”

袁梦无措地搓搓手。“你先说吧。”

“女士优先。”

袁梦对上他的视线,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转移开来。“我就是想问,你父亲为什么要打你,而且打得这么狠。”

庄奕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笑。“因为我不够优秀吧。”

“你还不够优秀?”袁梦咋舌。“你还不够优秀,那别人是不是都是垃圾?”

庄奕骋苦笑更甚。“至少没有优秀到让我父亲满意的程度。还有,他觉得我还不够听话。在庄家,最重要的是听话,其次才是优秀,优秀到能够为这个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你可能没听过,我妹妹庄奕真曾是商界最出色的女强人,年纪轻轻就成就卓越。她漂亮、高雅、聪明,是所有男人爱慕的对象。可是她爱上了一个穷画家,就因为这样,我父亲赶尽杀绝,她在跟那个男人私奔的途中双双死于车祸。我父亲没有因此掉一滴眼泪,他只是遗憾一个有用的工具就这么没了。是不是觉得很可悲?”

袁梦看着他,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闪光的**。她心一动,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伸出手去。在触碰到他的腰时,又烫到似的收回来。

庄奕骋却已经一把将她扣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间,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

袁梦僵住身体,不一会,就感觉到脖子间滚烫的**滑过。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环住他的身体。

庄奕骋闭上眼睛,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宣泄出来。就是对着若水,他也不曾提起那沉重的往事。如今说出来了,只觉得心里那座山在刹那间轰然坍圮。

不过,他到底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很快便平复下来。“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袁梦抬头看着他,良久之后摇摇头。“没关系。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已经习惯了,也早已经不抱一丝一毫的期待。当心里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了失望。想想,这样也挺好的。”一次次失望,那比一次次的鞭打更伤人。

“你有没有想过,不做这个省委书记?”袁梦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

庄奕骋苦笑。“你以为我贪恋这个位置?你错了,我只是不想像我妹妹那样,以性命为代价来脱离庄家。况且,我还有个儿子。你不了解,我的父亲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所以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说一入豪门深似海了。如此看来,还是做个普通人好。辛苦一些,却踏踏实实的。”

“是。普通人的快乐,是我们这些人渴望而很难得到的。这所谓的光环,有时候是不允许你放弃的。”

静默,良久的静默。

“我去看看孩子们吃完了没有。”袁梦转身就要往外走。

“袁梦。”庄奕骋喊住她,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你是不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