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急忙问:“梁超也做了--那个手术了?”

“还没有,因为我们还没彻底绝望。”

“那DR.CANG--难道他--是彻底绝望了?”

“可能他前妻的问题比我严重,我只是受精卵不能着床,但我可以产生正常的卵子。如果他前妻连正常的卵子也不能产生,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怎么会连--正常的卵子都不能产生?”

“很多原因,但并不罕见--所以我的医生总是安慰我,说我的情况还不是最坏的。”

她一面在心里为DR.CANG和他的前妻惋惜,一面又为姐姐姐夫担心。她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想试试请代孕母亲--”

“那能行吗?”

“理论上讲,是没什么不行的。有些州不允许请人代孕,但我们C州允许。”

“但是--会不会--弄出麻烦来?比如说,孩子生出来,代孕母亲又不肯给你们了--弄到打官司的地步,我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报导--”

“是有这种事,但大多数是在代孕法不健全的情况下发生的,现在有很多法律规定了,在事前就会签订法律文件的,所以应该不会。”

“但是如果代孕母亲--带着孩子逃跑了怎么办?”

“代孕母亲舍不得孩子,有可能是她自己提供了卵子,再用人工授精的方式怀孕。那样的话,代孕母亲会因为是自己的孩子而舍不得。我们想做的,是用我们自己的精卵做试管婴儿,只不过是在代孕母亲的子宫里长大--代孕母亲跟孩子没血缘关系,可能问题要少一些--”

“那--要花很多钱吗?”

“要花不少钱,但钱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代孕母亲,这里华人少,年轻的华人妇女就更少,而愿意为人代孕的可说是少而又少了。我们现在一边继续尝试自然怀孕,一边盯着几个代孕中心,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一定要找华人?”

“华人跟我们的身体条件比较近似,代孕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

安洁觉得脑子里一下子充塞了这么多信息,完全消化不了,目瞪口呆地拿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换成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小妹小,你看你多幸运,轻而易举地就--怀孕了。所以你啊,快别为这事难过了,换个角度看问题,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这说明你在这方面很正常。我以前还担心你也会跟我一样,现在我就不担心了--”

“那你们--怎么不试试领养一个孩子呢?”

“这个——真不好说,如果是别人遇到这个问题,我可能也会这样劝她,但是只有轮到自己了才会认识到——这其实不单纯是要个孩子的问题,在很大成程度上是想——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我能生,我可以为了国家利益不生,或者在我自己的孩子之外去领养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但是——不能生,那就完全不同了,不到——彻底绝望总是想自己——生一个。”

安洁感觉姐姐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有点象当年对待出国一样,出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地是要证明自己也能出国。她不好批评姐姐爱“攀比”,但姐姐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解释说:“小妹小,等你真正爱上了什么人,特别是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就会想跟你所爱的人一起生个孩子,那是你们两个人爱情的结晶,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创造出的一个生命,看到两个人的基因结合在一个孩子身上,那是一种——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代替的感觉——”

“那你刚才怎么还说要--养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妹妹,你的孩子不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吗?”

“但是梁超他会怎么想?对他来说,领养我的孩子跟领养外面的孩子有什么两样?”

姐姐语塞,想了一会才说:“也许你的孩子对他来说也就跟我的孩子一样,至少外貌应该是很像的——”

“但那毕竟不是他的亲骨肉,他家肯定--还是想要他自己的孩子——”

“那倒也是,所以我还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孩子——”姐姐迟疑了一会,半开玩笑地说,“我——曾经想过——跟他离婚,让你跟他——结婚——”

安洁吃了一惊,又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难道姐姐识破了她那时的内心秘密?她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这不是——**吗?”

“这怎么是什么**呢?”姐姐说:“我又没说叫你在我们婚姻关系存在的情况下就嫁给他,我说的是等我跟他离婚之后——”

“你真是——异想天开!”

“也不算特别异想天开,我觉得他应该很喜欢你,因为我们是姐妹,很多地方都是相同的,如果他喜欢我,他没道理不喜欢你。当然,当他是我的丈夫的时候,他不能象爱妻子那样爱你,但一旦我跟他离婚了,你们也不是不能在一起——小姨嫁姐夫的并不少见——”

她的思绪一下飞到若干年前,她的二奶奶嫁给自己姐夫的事情上去了,她遏制不住地想象两个女人共一个丈夫的情景,两个奶奶应该是轮流坐庄的,她爷爷今天跟这个奶奶睡,明天跟那个奶奶睡,可能对爷爷来说,那是幸福而不是痛苦,但不知道她那两个奶奶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姐姐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不公平,你一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女孩,为什么要嫁给离过婚的姐夫?但我觉得你那时还是很喜欢你姐夫的,只要有爱情,也就无所谓结没结过婚了。如果你们能发展起爱情来,那应该是最完美的了。”

“我没有喜欢过梁超,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象那样喜欢过他,我只是把他当我的姐夫——”

姐姐也不揭她的老底,只说:“即便当时不喜欢,慢慢也能发展起爱情来,因为你姐夫应该还算一个很不错的人---”

“我觉得梁超只爱你,如果你跟他离婚,他肯定也活得不幸福。”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刚开始,他可能会担心我,但是等到他发现我其实过得很好的时候,他也就慢慢忘记这些了。再说我还可以找岔子跟他闹,一直闹到他烦我为止。”

她搞不懂这究竟是爱得太多还是爱得太少了,在她看来,爱情不应该是用分离来表达的,有爱情,就应该在一起。她说:“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了,既然你这么爱他,他也很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就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呢?世界上不是有很多没孩子的夫妻吗?难道你们的爱情还不够,一定要有个--孩子--才能巩固爱情吗?”

“小妹小,你现在是很难理解我的,我一直没把这事告诉你,也就是不想让你为这事操心,也不愿意你为这事劝解我。人不到那一步,是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那样做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那个苍老师,我知道他心里有多苦。也许他也想跳出这种苦海,重新开始生活,所以他跟你--开始了这么一段--但是他可能最终--可能还是--没法越过自己心里的那个障碍——”

“你知道这一点,你还愿意把梁超弄到这种地步吗?”

姐姐很久没说话,最后无精打采地说:“所以说离也痛苦,不离也痛苦,现在就寄希望于代孕了。如果代孕不成功,我还是要跟他离的--”

安洁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这么一个开朗明智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却这么钻牛角尖。也许正因为在别的方面都开朗明智,才会把所有的牛角尖都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钻了。或者就因为所有的牛角尖都用在这一个问题上了,其他方面才特别不在乎,于是就特别开朗明智。总而言之,她姐姐说得对,一个人无论怎样设身处地,也无法感受另一个人的内心。

姐姐的灾难好像把她自己的不幸大大冲淡了,当她终于看到自己Yahoo信箱INBOX后有个(1)的时候,也不怎么激动了,她基本上知道不会是好消息了,不光是因为好消息不用花这么长的时间,还因为跟姐姐的谈话使她更深刻地了解了DR.CANG,确切地说,是更深的了解了他的历史,但是他的现在完全是由他的历史决定的,而他的历史和现在又决定了他的将来。

她点开他的回信,看到他用了ANN这个称呼,而不是KIDO,她就知道信的大方向了。她异乎寻常地冷静,一行一行读下去。

他先说说题外话,大概是想轻松一下气氛。他说他很久没写中文了,他的中文真的是kindergarten的水平了,他也不会用中文软件,花了很大功夫才整出几个汉字来,所以回信迟了,请她原谅。

然后他说他很担心她的身体,希望她好好照顾自己,一有什么不对头就去医院,千万不要大意。他说很抱歉,不便来照顾她,但他相信乌钢和木亚华她们会好好照顾她的。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也请她告诉他,他一定会尽力去做。

他说她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也没什么需要他原谅的,是他对不起她,他应该请她原谅。他不该跟她发展这段关系,他知道这种有始无终的关系只能给她带来痛苦,但他昏了头,放任自己做了这一生中最不该做的事,犯了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她跟乌钢的关系,不会成为她思想上的一个包袱,也不会在她心里留下阴影。他希望她幸福,祝福她幸福。

落款是ANDY。

她看了好几遍,一会觉得什么都明白了,一会又觉得完全糊涂了。她忍不住写了一个电邮,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跟她在一起,问他自己说过的永远做她BACKUP的话算不算数,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她,等等,等等。这封信几乎都是问句,句句紧逼,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她一下理解了“愤怒出诗人”这句话,因为她此刻就是才思如涌,奋笔疾书--应该是奋指疾打。写这封电邮的时候,她根本不象写第一封电邮那样左思右想,反复推敲,而是一气呵成,**,写完也不看第二遍,就点了SEND,很有破罐子破摔的豪气。

她把这个破罐子摔出去后,也不等他的回信了,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问题肯定打得他七窍生烟,不会给她回信了,她只不过是图个嘴巴痛快,出出气而已。

过了几天,她心血**地登录到她在YAHOO的账号里,居然发现了他的回信,她点开一看,好像是她刚发过去不久他就回了。她想,看来真把他搞烦了,也来个“愤怒出诗人”。她自嘲地想,我们这样愤怒来愤怒去的,会不会搞成了中国当代的两个大诗人大文豪什么的?

她看了他的信,他好像并不愤怒,至少是没象她那样才思如涌、长篇大论,他只说他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提出做她的BACKUP,因为那样会影响她寻找她的白马王子,所以他请她原谅他现在收回这句话。

至于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他耍赖,没回答。

她本来还想写个电邮过去,逼他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放他一马,也放自己一马。逼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就是他承认他那时是爱她的,那也没什么用,只是一个过去式;另一种结果就是他推翻了以前的口供,说他其实不爱她,那又有什么意思?

她不再给他写电邮了,她知道这样远距离操作是他的强项。离得远远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理论、逻辑、分析、推理,她辩不过他,说服不了他。她只能跟他打近距离肉搏战,那是他的弱项,只要她夜半时分出现在他卧室门口,扑进他的怀里,他的一切理论、逻辑、分析、推理就都土崩瓦解了,他就变成了一个热烈的情人,融化在销魂蚀骨的爱情里。

她以前是很看不起向情欲投降的男人的,她觉得真正的男人是能够控制自己肉体欲望的人,不然就与动物无异了。但对于他,她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谢天谢地!他只截断了他那两根管子,没把那家伙一刀切掉。

她对他尚有情欲这个事实几乎有一种感恩戴德的心理,觉得那是他人性的一种证明,如果他没那种欲望的话,他就成了一个神了,更加高不可攀了,她就更没法拴住他了。她为能够激起他的情欲万分自豪,希望他越贪婪越好。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是在以性换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当她发现自己终于停止出血之后,她就再也坐不住了,她决定去他那里找他。她给自己定了个底线:如果他把那个门内的小链子挂上了,她就再也不去找他了;如果那个小链子没挂上,那就说明他实际上还在等她,仍然给她留着门。

她想好了,就开车去他的住处。她看见她住过的那间卧室的灯已经熄了,而他书房的灯还亮着。她停了车,悄悄地来到他门前,用钥匙来开大门。但她不仅撞上了自己定的底线,还撞上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面线:钥匙没法伸进锁孔!她觉得难以置信,以为用错了钥匙,但她把自己钥匙链上所有的钥匙都拿来试过了,没有一把能打得开锁!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她认识到他已经将门锁换过了,肯定是用这来告诉她该死心了。她返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的泪流了下来,她的心象生离死别那样疼痛,她顾不得什么底线不底线了,跑到他房子的后面,站在他书房的窗子下面,流了一阵泪,然后她扯了一棵草,连泥带土地砸向他的窗子。

没有回应,她又砸了一次,还是没反应,等她砸了第三次之后,他窗子的灯灭了。

她捂着嘴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她坐进自己的车,又哭了一会,才慢慢开动了车。开到家门前,她下了车,慢慢上了楼。到了楼上,她不放心,怕刚才忘了锁车门,就站在栏杆旁用遥控对着自己的车按了两下,听到“嘀”的一声才放了心。

她稍一抬头,看见在高于停车场的路上停着一辆深色的车,没熄火,前后灯都亮着。虽然车蓬没放下,颜色也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他的车。她站在栏杆边不肯进去,那辆车也就一直停在那里。过了一会,有车开过来了,那辆车为了让道,才向前开去,消失在黑夜里。

她哭了半夜,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挽回他的心,因为她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好像是在他EX那里,但又好像是在她这里。他不肯开门让她进去,但他又尾随在她车后面送她。她想到种种可能,一会恨他,一会怨他,但最终都原谅了他,知道他心里一定也很苦。千怪万怪,只怪她自己来晚了一步,他已经跟他的EX有了那段难以忘却也难以代替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