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融脸色一沉,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公子切不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王某在这里住了数月,对那老板娘多少有些了解,她决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wWW、qUAnbEn-xIaosHuo、cOM”

私奔?

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一点就是:如果真的是私奔,这女人最好远远地跑掉,永远不要被夫家的人找到。

因为在焰天国的律法中,对于女子犯罪有着十分严苛的量刑规定。弃夫私奔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会被处以夹刑。就是用带钉的钢板将女犯的双腿双臂夹在中间,施刑时不断地收紧钢板。按照女犯的情节轻重施刑时又可分为不同的等级,最轻的是一等,刑板合拢第一道扣,钢钉咬入肉中;最重的是五等,两块刑板几乎完全合拢在一起,女犯的四肢骨肉俱碎——很少能有人侥幸活命。

施刑的过程因为过于残酷,近几十年来已经很少被使用。但是这里毕竟是男权至上的社会,只要夫家告到衙门,那这名当事的女犯几乎没有可能幸免。

这个跑了老婆的大男人还在呜咽。我还真没见过大男人哭,当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慰才能让他停下来。我转头去看陈战,他却来回扫视着房间里的摆设,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那个中年妇女:“怎么知道你们老板娘跟人跑了?”中年妇人很为难地看看坐在地上的老板,显出十分犹豫的样子。她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眉目端正,面色枯黄,看上去好像有些营养不良。看她身上穿的粗布棉袍,应该是在这里做杂工的。

她虽然没有说什么,目光却扫向了窗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窗户半开着,一条花布床单系在窗框上。我把窗户推开,看到两条床单系在一起,直垂到了地面上。我拽着床单试了试牢固程度,翻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我的落脚之处是跨院的边缘,跨院里几间厢房门窗都关着,看样子暂时没有客人。沿左手方向走到头就是拐向前院的一道月亮门,沿着右手的方向直走,是几间堆放杂物的平房,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角门,一般来讲,这样的角门都是店里的伙计们买柴米杂物出入用的。此刻,角门半掩着,推开门扇,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弄堂。

这几间堆放杂物的矮房看上去已经十分破败了,只有最里面的那一间门环上挂了一把黄铜大锁。其余的两间一间空置,另外一间堆着几袋炭和几捆木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因为雪下过已经有几天了,所以地上的脚印十分杂乱,看不出什么来。

我沿着床单又爬回了卧室,老板已经哭够了,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地板上发呆。

我冲着陈战摇了摇头,趁着陈战蹲在老板身边絮絮叨叨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把这间卧室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卧室不大,一张木床,**的被褥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床边一张简单的木桌,上面放着梳妆盒和一盏油灯。沿着墙边放着两只红木箱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桌椅。

我轻轻打开梳妆盒,里面几副钗环,一对翠玉手镯,看上去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正对着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作画之人笔法虽然简练,画得却显得十分传神,画中人是一个眉目清秀年轻女子,手中捧着一束山花,侧身盈盈而笑。画面上并没有按照一般的习惯题诗,只在落款处用了一方小印,上面是两个字:渔尧。

我说:“这就是你家娘子?”老板擦了一把脸,闷闷地应了一声。

看到他肯回答,我又问:“就这么一条床单,你就认定你娘子跟人私奔?”老板抬起眼睛瞟了那画像一眼,恶狠狠地说:“有个北边来的皮货商,年年都住我们店里,每次来都拿些胭脂、水粉的送我娘子。他前脚走,这贱人后脚就跑了,定是跟了他走了。”说到这里,又开始对这个皮货商人破口大骂。

他现在的状态好像有点过于激动了,实在是不适合取证。我留下陈战陪着他,自己溜达出来,打算找那几个人再聊聊。

一下楼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个叫我“官奶奶”的小伙子,他拿着一条抹布,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溜达。我冲他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怎么称呼?在这里多久了?”小伙子腼腆地冲着我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楼梯口,压低了声音说:“小的名叫石头,在这里做事已经有两年了。”我又问他:“这客栈里都有些什么人?”石头说:“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剩下的就是王婶子、于忠哥和我。于哥是这里的厨师,在这里做了四年多了。王婶子在这里做杂工,也有一年多了。”我想了想,“你们店里这两天都有些什么客人?”石头扳着指头说:“北边来的皮货商人严老爷,他是我们的常客,有固定的包房,每年都有几个月在这里,他是前天走的。除了他,还有一对探亲来的老夫妇,住了一夜就走了。再有就是后街义学里教书的王先生,他孤身一人在中京,一直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暂时就住在我们这里。他这会儿不在,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说着摇了摇头,“再没有别人了。”“你们老板说老板娘是跟了那位姓严的皮货商人跑了……”我的问题还没有提完,石头就涨红了脸直摇手,“不会的,不会的,老板娘不是那样的人。那严老板也就是爱跟老板娘开几句玩笑,绝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他急切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想了想,再问他:“那你觉得你们老板娘是去了哪里了?”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溜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她一定是自己逃走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她为什么要逃走?”石头无可奈何地说:“还能为什么?我们老板脾气不好,这条街的人都知道,每次喝醉了酒都要打人。我倒是希望老板娘能逃得远远的。”这倒是个新情况,看我点了点头,石头又赶紧叮嘱我:“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赶紧点头,示意他我心里有数。

石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看到从他这里再问不出什么,我起身打算去找王婶子。没想到在大堂的后门口碰到了厨师于忠。于忠手里拿着一把刚磨好的钢刀正要回厨房,我拦住他说:“于师傅,你们店里的老板娘……”我话还没有说完,于忠就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那个贱女人,肯定是跟着严老板跑了,他们眉来眼去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完,也不等我再问,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再问问,眼角一扫,却看到了从院子里走过去的王婶子。王婶子正把一个木盆放在井台旁边,木盆里泡着几件衣服,看样子是店里客人的衣服。大冷天的,她卷着袖子,两只手都已经冻得通红了。看到我,腼腆地笑了笑。

我说:“水里怎么不兑些热水?”她赶紧摇了摇手,“厨房里的热水都是给客人预备的。”我问她:“你来这里有一年多了?”她用力地揉搓着盆里的衣服,哀怨地说:“家里男人死了,只剩一个半瘫的婆婆,不出来做工,都得饿死。”“工钱够你养活婆婆吗?”她头也不抬地说:“就我们两个人,手里紧一点,够了。”我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你们老板娘跟人跑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着我说:“那个严老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老板娘堵在房门口,说他在兆郡的富连客栈等着她。我亲耳听到的。”她见我没有出声,接着说,“老板前日回田庄上去看望他老娘,今天一早回来就见房门从里面插着,他还以为老板娘不舒服,就没有叫门。结果等客人们都下楼来吃早饭了,还不见她出来,这才上去叫门,结果怎么叫也叫不开,等于师傅撞开了门,才看见人早都没了。”我帮她把水桶提了过来,“你们老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叹了口气,“这怎么说呢?人年轻,长得好,手也灵巧。”“你们老板对自己媳妇好不好?”她瞟了我一眼,“老板这人脾气是不太好。但是一个男人家,肯养家,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女人家也就该知足了。”我再帮她提了一桶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发现老板娘跑了,去追了吗?”她摇头,“严老板可是大老板,商队里养着打手呢,追也追不回来。”我提醒她一句,“自己追不回来,怎么不找官府?”她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呀,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前面大堂里有人喊她,她匆忙答应了一声就过去了。

我顺着井台走回到了卧房的窗下,从二楼到地面虽然并不高,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来说,也是挺有难度的事,尤其是在夜里。想起画像上那个清秀的女子,觉得她实在不像这么作风泼辣的人。

再从角门出去,外面僻静的弄堂里几个孩子正在蹦蹦跳跳地玩扔石子的游戏,看见我出来都停下来看我。这条弄堂只有一个出口,通往前面的照林大街。

绕回客栈前门的时候,陈战正牵着两匹马等我。

回刑部的路上,我把王婶子的话告诉了他,他说:“这样吧,派人追到兆郡堵住这姓严的皮货商,另外还得多派些人手在这附近查一查,她出来只有这么一条路,总会有人看见吧?”说完这些,自己又摇着头叹了口气,“我看这婆娘十有**是跑了。”

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半轮月亮正好升到头顶。

明韶就踩着这淡淡的月光,低着头来回踱步。他身上穿着浅色的长袍,在朦胧的月光下整个人都好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晕。听见关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温柔地一笑,冲着我伸开了手臂。

夜色也因为他这一笑变得温柔了起来,我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了。

靠近他的怀里,情不自禁地先叹了口气,“有没有想我?”明韶笑了,“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怎么样?”我闭着眼睛想了想,说:“那咱们就扯平了。因为我也没有想你。”明韶俯下身,在我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没等他抬起头,我已经够上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意犹未尽。

再吻回去。明韶的嘴唇凉丝丝的,很软,让人咬上去就舍不得放开。

可是远处有脚步声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我迅速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袍,为了出行方便,我今天穿的可是敏之的一件旧袍子。让人看见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在大街上亲热实在是不像话。

“走吧,”我拉起他的手摇了两摇,“我请你去个好地方喝酒。”

没想到的是,君悦这个小店到了晚上生意还挺兴隆。

我拉着明韶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我换了男装,还是因为明韶实在太引人注意,石头居然没有腾出空来仔细打量我。

我们要了几样小菜和一坛梅子酒。石头把酒菜送上来的时候,明韶按照我教他的话问石头:“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一位义学的先生?”石头连忙点头,“对,王先生就住在楼上。”明韶递给他一块碎银子,客气地说:“在下想了解一些关于义学的情况,不知道能不能请这位王先生下来一叙?”石头收了碎银子,连声答应着去了。

我赶紧带着讨好的笑容给明韶斟酒,梅子酒在酒香中带着淡淡的果香,喝到嘴里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临西族人酿的奶酒,我抬头看看明韶,他正把一块剔掉了刺的烤鱼夹到我的碟子里。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明韶赶紧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回过头来嗔视着我,我笑嘻嘻地举起了酒盅,“邵兄,干!”明韶听我喊他邵兄,抿嘴一笑,说:“等开春了,咱们就回草原吧。”春天的草原,春天绿色的草原。我们可以躺在那毯子一样的软草上晒太阳,“爱你一万年”和小白龙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不用担心会撞到人……

我的遐想还来不及铺展开来,就听见身后一个文雅的声音说:“在下王融。打扰两位公子了。”我收回了思绪,跟明韶一起站了起来跟这位王先生见礼。

明韶请他坐下,然后开始跟他请教义学的一些情况。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打量这位王融王先生,他的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五六岁之间,看他的外貌,眉目也算端正,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儒雅的书生气,只是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韶请教完了有关义学的事,顺理成章地就开始了闲聊。我说:“王先生住在客栈里,莫非不是中京人氏?”王融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想投靠亲戚,求个出路,不料亲戚一家半年前就搬走了。王某困在中京,只能先找个营生糊口。待存些盘缠才好回家乡去。”明韶问他:“不知先生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王融黯然长叹,“下有妻儿,上有寡母。”我赶紧给他斟满了酒盅,“王先生来中京有多久了?一直住在这里?”王融点了点头,“商会的董会长特意拨出一笔安置费让我住在这里,一来干净便宜,二来也是有人照顾的意思。”我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里的老板娘跟人私奔了?”王融脸色一沉,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公子切不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王某在这里住了数月,对那老板娘多少有些了解,她决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我故意笑着说:“先生说她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可是坊间都传说她是跟随那姓严的皮货商人跑了呢。”王融哼了一声,“严青满身铜臭,苗秀怎么会跟他私奔?此事绝无可能。据在下推测,无非又是夫妻俩吵架,老板娘跑乡下去了。”我诧异地问他:“老板娘的娘家是在哪里?”王融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也是苦命人。这位老板娘自小父母双亡,被亲戚卖到了王家做童养媳。哪里还有娘家?”“你刚才说她跑回乡下……”王融摇摇头,“王老板的娘还住在乡下田庄里。听说王老板的娘对这位媳妇还不错。”说完这句话,好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放下酒杯又寒暄了两句就告辞了。

我已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留下来的兴致。结了酒钱,拉着明韶匆匆离开了。

走在中京宽阔的大街上,酒意慢慢地袭了上来。我裹紧了斗篷,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明韶的身上。

“你不是很有酒量吗?”明韶取笑我,“今天喝得可不算多哦。”我刚说了一句“心里有事,所以量就变浅了……”,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摇摇摆摆地走进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门,门楼上挂着几盏彩灯,一块烫金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临水阁”。

明韶在我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又想什么呢?我说话你听到没有?说好了陪我出来散心,结果可好,完全是陪着你出来办案子了,你说你怎么补偿我?”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临水阁的大门里,我收回目光,故意一脸坏笑地说:“当然补偿,我这就请你去——逛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