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虽然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但也算是一个仙界了,这里的阎王、灵尊也都位列仙班,是凡人口中的神仙,为何地府就受到人们的排斥?

想来都是因为地府实在太过阴森幽暗,又被世间凡人传出这里的阎王面如恶鬼,魑魅魍魉以及众多小鬼肆行,还有随处可见鲜血淋漓的头颅,想想不免就更诡异了几分。

这些都是凡人想象中的地府,从没有人能真正记得他们都曾去过的地府究竟是何模样,自然也绝不敢想象在地府中睡上一觉是何种刺激的感觉。

浮梦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和感受到的是房间内的书香淡雅,有袅袅乐声悠扬的传来,这样的天籁之音,有谁曾想只有在地府之中才能听到。

明明地府和凡尘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这里不见阳光却一样有昼夜之分。当然,能环境如此雅致的是灵尊的住处,那些受到惩罚的魂魄所在之地,的确是永远的昏暗幽森。

方才是浮梦自己强行从宿主的躯壳中脱离,以她的魂魄力是无法承受突然而至的凡间阳气,能坚持说完那段话已经很不容易,随后会昏厥过去也是情理之中,而现在也要依靠东陵邪弹奏的续魂曲才能醒过来。

东陵邪在地府的住处,就像尘世间的庭院,庭院里是不算华丽的两层楼竹屋。他的房间在两楼,明明毋须睡眠的灵尊,房间里也会放置一张床榻。

浮梦想了想,似乎从没有看到灵尊在这张床榻上睡过觉,何止睡觉,都没看到他沾过这张床,倒是她充分利用了好几次。

两层的楼阁,里面根本没有阶梯,或许这就是区分凡尘和地府最大的区别,毕竟这里居住的是神仙而不是凡人。灵尊要来到两楼,只需要轻轻一跃便能到两楼的回廊。

回廊丁大点地方,正对房间大门,房门一开,入眼的就是浮梦正躺着的床榻。

浮梦侧首而望,此刻房门开着,东陵邪在回廊上抚琴,他微闭双目,如葱手指如婀娜女子在轻舞一般。

如果这样的画面在凡尘中发生,或许浮梦能以为在抚琴的绝色男子并没有察觉她已经醒来,依旧沉醉在弹奏中。

可现在是在地府中,东陵邪甚至能感知凡尘哪些人快要死去,那么对他而言,就算双目紧闭,浮梦究竟是昏是醒,他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浮梦都很害怕,她比世上最胆小的凡人更惧怕死亡,因为灵尊告诉她,她已经死过一次,若再死一次,便是魂飞魄散,不会再有来世。

但其实,她惧怕着,却也坦然等待着。

跟随东陵邪已近百年,换言之,她已经死了一百年。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百年足可以让国破家亡,百年甚至可以翻天覆地。

安东立国仅六年,就让前朝怡夏渐渐淡出人们的思想,那么浮梦已经死了一百年,尘世中哪还会有她的痕迹。

她总不可能永生永世当一个鬼魂,所以她静静等待灰飞烟灭的那一刻。

但是这一次,她还是醒了过来。

醒来躺在这张床榻上,醒来看到那个绝色男子在门外回廊上抚琴,就像她‘死’后,惊讶于自己为何还能醒来的同时,也曾看到和此刻一模一样的情景。

此情此景和当初相同,但心境已截然不同。

“灵尊。”自己的声音一出,浮梦吓了一跳,这声音是不是轻柔的有些过分,这感觉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只知道凡人会虚弱的吃不下饭说不出话,没想到鬼魂虚弱也有相同的症状。

东陵邪在听到浮梦的唤声后,指尖有了刹那的停顿,很快又恢复,继续闭目抚琴,方才一瞬的停顿并没有影响他所弹奏的悠扬天籁。

浮梦也用这片刻的时间适应了此刻自己的声音,转回侧着看向东陵邪的脑袋,呆呆看着屋顶。

“灵尊何必救我。”浮梦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气息的鬼魂刻意的叹气从来都显得特别矫情,但此刻浮梦的叹息却带着浓重的忧伤。“就让我在不觉中魂飞魄散,无论对灵尊还是对我自己,都不是坏事。”

东陵邪好似不闻,只是抚琴,悠扬依旧。

浮梦唇角微翘,满是自嘲的笑容,“没有我,灵尊就不用费修为弹奏续魂曲。没有我,灵尊就不用谎称逐梦令来与我开这百年玩笑。没有我,灵尊就不用再苦苦寻找纯阴命格的女子让我附身……”

“当——”古琴发出尖锐的破音,显然抚琴之人乱了心绪,影响了下手力道。

东陵邪停下抚琴的手指,睁开眼眸,看向屋里躺在**浮梦,之间她的目光呆滞的望着屋顶,好似要把瓦片望穿一般。

把浮梦独自留在爻国,果真是下下之策。有些秘密,他苦苦隐藏,相安百年,却只因为这两个月的离开,功亏一篑。

北陵冥果真还是那么遭人恨——不,是人神共愤。

“你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东陵邪淡淡的开口,“这样生活了百年,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平民,你已尝尽人间悲欢离合,凡人要经历太多苦难,还有永远无法逃脱的轮回,难道不觉得现在的你才是最自在的?”

“自在?”浮梦不经意的勾起嘴唇,虽然是在笑,却没有了往日的灵动,更多了些萧条,“没有前世记忆,我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虚无,百年都在过着别人的生活,我看到无数平凡的快乐,无论是喜是悲,那些情感都实实在在,可我偏偏不记得自己的。

谁说轮回就是苦楚?那些人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有的就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是我……忘记了一切,却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只是想知道,单纯的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死,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一个被剥夺再来一次的机会。”

东陵邪无言以对。

浮梦再次侧首望着东陵邪,“灵尊,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对不对?我跟随灵尊百年,灵尊对我如何,我心中明白。我相信灵尊不愿告诉我,定不会是存了害我的心。或许我前世十恶不赦,或许那个我人神共愤,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想面对……”

浮梦的双手在胸口紧紧的握成拳,鼓起所有的勇气,认真的说道:“我不想无知的存在这个世间,求灵尊告知我,或者……就由我魂飞魄散。”

东陵邪继续沉默,良久他起身,古琴消失在虚空中,他背对房内的浮梦,目光看向回廊之外。

“浮梦,你过来。”

浮梦的心已经百年未跳,但是东陵邪的召唤却让浮梦心猛然一惊,毕竟她在用自己做一场豪赌,若东陵邪依旧不愿告诉她,是不是也以为他能接受她的灰飞烟灭?

浮梦从床榻上起身,她这个鬼魂从来都不是那么轻盈,而现在却因为虚弱倒显出了飘飘然的模样。

走到门外的回廊上,东陵邪的背影近在眼前,浮梦仰望东陵邪太久,百年与她相处最多的就是东陵邪,她曾以为东陵邪成了她的唯一,可现在每每看到东陵邪想到的却全是司空棂。

浮梦的心又忍不住一疼,如今逐梦令的骗局都被解开,只怕她再也没有机会和司空棂在一起,或许幸运的话,她还能见到司空棂的魂魄来到地府,看着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魂魄转世轮回,或许也是另一种相守。

东陵邪感觉到浮梦在他身后发愣,又道:“到我的身边来。”

聚魂灵尊个个都自视甚高,每一个的自称都不相同,却都强调了自己的身份,而此刻,东陵邪用了最普通的‘我’,而没有自称‘本灵尊’。

浮梦几乎是挪动着去到东陵邪身边,虽然站在灵尊的身边并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感觉份外奇妙。

来到东陵邪侧面,浮梦难得看到他用如此慵懒的姿态依靠在靠椅上,他目视远方,那眼神尽是迷离,浮梦看得有些沉醉。

这靠椅在凡间有一个很雅致的名称,叫美人靠。

往日,靠在这种靠椅上的人无数,可浮梦从未真见过什么真正的美人。而此刻,东陵邪虽是男子却是真正的美人,难怪和灵尊有着相同容貌的司空棂能成为安东第一人。

皮囊这东西,其实还真挺重要。

浮梦磨蹭了半天,终于与东陵邪并肩而立,东陵邪似笑非笑,用目光示意前方,问道:“浮梦,你可知,我们的前面是什么?”

浮梦顺着东陵邪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所指的方向好像有一条河,一条不见边际,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大河,如此宽广辽阔,该是海了吧。

更神奇的是,这河看似就在眼前,但又感觉离他们的所在非常遥远,地府到底不是凡间,光怪陆离,亦真亦幻,这里虽被凡人妖魔化,但依旧无法改变地府也是仙境的事实。

最后浮梦摇了摇头,从没有听说过地府中有这样的海。

东陵邪邪魅轻笑,“这是忘川河。”

浮梦一怔,忘川河不是就在奈何桥下,什么时候跑到这地儿来了,还变得那么宽广,难道涨潮了?

东陵邪又是一声轻笑,道:“奈何桥下的河流的确也是忘川河,但只是一条极小的支流。浮梦,你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忘川河。”

浮梦承认自己很震惊,但这条河和她有什么关系?

东陵邪凝望着忘川河,“地府掌管所有生死轮回,凡人占了绝大多数,但也包括一些受到天罚,将由神降为人的神仙。一座奈何桥,一碗孟婆汤根本无法消除他们的记忆,所以他们会被投进忘川河,在那里,他们会彻底的忘记一切,进入轮回后与一般人无二。

真正的忘川河是地府的禁地,就算看守的鬼官也只能看守而不能入内,唯一能够接近忘川河的只有阎王以及三个聚魂灵尊。无论是人是神或是妖魔,被投入过忘川河的,他们的曾经就会一片空白,即使生死薄上的记录也会随之消逝。”

听到此处,浮梦的心绪莫名的紧张起来,明明灵尊只是淡淡道来,且这也不是灵尊第一次告知她地府中事,可她就是觉得灵尊这番话之后,会有令她难以接受的话被说出。

明明很想知道,明明说过无论怎样都想面对,但她的心中却还是冒出了一个念头,逃走。

浮梦想要逃走,她在害怕着,害怕即将从东陵邪口中说出的话。

如此强烈的念头,而东陵邪就在她的身侧,自然感受的真切。她明明还不知道,内心深处却已经开始害怕,她的潜意识都已经开始自卫,让她远离事情的真相。

其实不告诉她,才是正确的,对不对?

向来果决的东陵邪,原本已经决定开口,此刻竟有了犹豫。他可以不说,他不说,浮梦永远不会知道,就算她现在未知迷茫,总好过肝肠寸断。

浮梦的内心似乎也在做着强烈的挣扎,本就虚弱的她,根本经不起。

东陵邪已经默默的伸手,古琴被他招出,只要他轻轻奏上一曲,便可以让浮梦的魂魄进入安眠,免于此刻内心的折磨。

突然,浮梦伸手抓住了东陵邪的手腕,阻止他要去拨弄琴弦的动作。

能清晰的感觉到,浮梦的动作使出了全力,而虚弱的她根本用不出这样的力道,她已经很难支撑自己的身体,但碍于身份又不敢依靠在他的身上,只有拼命的支撑自己。

“灵尊,我说过,无论怎样都愿意面对……”浮梦艰难的说着,她的手紧紧的抓着东陵邪的手腕,几乎把整个自己都依托在手上,“……求灵尊成全。”

东陵邪犹豫了片刻,最终收起了古琴,道:“没错。浮梦,你曾被投入过忘川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