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客既然来了,便不需急着归去,何不进寺小坐片刻?”

小庙内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们一大跳,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武器对准小庙的方向。旋即我突然反应过来,庙内传来的声音里似乎并不包含恶意,反倒透出一股子淡然恬静的味儿,让人听了那声音便觉得如沐春风,十分舒服。

于是我渐渐放松下来,微微一笑:“主人邀请,那我们就冒昧一回了。”

我似乎听到几声喜悦的笑声,绘金描龙的庙门无风自开,内里昏暗一片,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庙内盘膝而坐,却看不清他相貌如何。

我朝唐丽珠和释如花使个眼色,让他们机灵着点,然后慢慢向小庙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座小庙里的布置相当简单,不过一佛龛,一供桌,一蒲团而已。蒲团上坐着一个白衣僧人,垂首闭目,一手单掌礼佛,一手慢慢地数着一串已经被磨得泛白的佛珠。唯一有点异常的是,那个佛龛上居然空无一物,并没有供奉任何佛像。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白衣僧人抬起头,对着我们点头微笑。

好个俊美的僧人——我不禁在心中发出这样的赞叹。

这和尚看上去不过才二十出头,面部线条柔和圆润,清俊的面容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纯净得不类凡人。只这一笑,我便认定眼前是位真正的得道高僧,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心里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就认定了。

正想恭恭敬敬地向这白衣僧人行礼问好,偶然间眼睛一瞥,望见在他肩上赫然有几络长长的青丝飘扬。我心中突然泛起一丝警兆,一反手又将大日烈阳剑握在了手中。

“程希呢?你把她抓到哪去了?”

白衣和尚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又是一笑:“众生平等,无我无他。程希是谁?”

“和尚,我不是来和你打哑谜辨机锋的,你快把人交出来,我们就相安无事。如若不然……”我挥了挥手中的大日烈阳剑做威胁状。

白衣和尚却不答我,指指地板对我说:“坐。”

说实话,要换做平时,有人跟我这么磨磨叽叽地打哑谜,我这火爆性子早发作了。但这白衣和尚身上隐隐透出的中正平和的气息,却令我发作不得。

“施主,我有一段经文与一个故事,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经文听不懂,你说故事好了。”

白衣和尚又是了笑,开口说道:“那一天,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闯进庙里,抓住了一个和尚。领头的军官拿出一只碧玉枕头,问和尚这是不是他前几天失窃的物品之一。和尚点头说是,军官挥挥手命令士兵把和尚绑了起来……”

“嘟,暂停一下。”我打断说:“有没有搞错啊,和尚是失主哇,又不是小偷,军官为什么要绑和尚?”

白衣和尚深深地凝望我一眼,淡然道:“因为那只碧玉枕头并不是和尚的东西,而是别人送给和尚的。”

“哦,原来是别人把贼赃送给和尚,这个和尚真倒霉呀。”

嘴里跟白衣和尚胡说八道打哈哈,我心里却忍不住一动:咦,好熟悉的故事,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不,不是贼赃。这个碧玉枕头是公主的贴身爱物,公主把枕头送给和尚,以表达对和尚的爱意……”

我面无表情地接口道:“然后,和尚被判决当街腰斩,在市井小儿幸灾乐祸的围观中,被以最污浊和最惨烈的方式终结了生命。而美丽的公主从此面为人尽可夫的**,并在一次谋反行动失败后被赐死。”

白衣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听过这故事?”

“这是高阳公主和辨机和尚的故事,前几天电视台刚好在播一部唐朝的剧集。”说到这里,我猛然顿了下来,脑中如被一道闪电照亮一样豁然开朗。

释如花说过,他们莲台宗开平寺承袭的是旃檀功德佛的法门,旃檀功德佛这个称呼其实是比较官方的称呼,对于他,民间一般把他叫做唐三藏。而在正式的历史中,辩机和尚正是唐三藏返回大唐后收录的弟子之一。如今一个白衣翩翩的僧人,在唐三藏创办下的寺院里,对我侃侃而谈辨机和尚与高阳公主的故事,那么他……

“没错,我是就辨机。”白衣和尚抿抿嘴,似乎觉得我们猛然张开嘴巴半晌合不拢的样子很有趣。

我眨眨眼,突然冒出个想法:辨机是花和尚,释如花也是花和尚,莫非他们这莲台宗一系,便是盛产花和尚的么?

“辨机……大师,历史书上不是记载,您被……”话刚说完,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像我们这样修行有成的人,哪里是普通的大牢能够关得住的,更别提会被普通人杀死了。看这辨机和尚的气势,一身神通修为不知比我要高上多少倍,哪里可能被几个官兵给抓住呢。

“自从我假死逃生之后,我本想一心向佛长伴青灯了此残生,于是央师傅为我修建了这座地宫,自闭地宫之中面壁参禅。本以为十年的苦修能使得一颗菩提心坚如磐石,怎料在十年后,我又犯下了一个比十年前更大的错误……”

难得有机会听一个古人说八卦,而且这八卦还涉及爱情、政治、谋杀、宗教等等精彩元素,我们四人都听得有些入迷。辨机说了一半却停了嘴,我们四人不由地一起心急火撩地高呼:“咋停了呢?快更新,快更新。”

辨机淡淡地说:“也没犯什么事,只不过我听到高阳公主的死讯之后,禅心失守,单人匹马闯入皇宫,想把李治那小子给宰了。只是那小子却太滑溜,一见情况不对就躲了起来,我连杀一千一百四十八人,鲜血几乎把整座皇宫都染红了,却始终找不见他。”

婷婷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你杀了这么多的人!”

“是啊,我杀了很多人,因为当时我的心很疼。”辨机温和地笑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某中回忆当中去:“我不悔那日相逢动心动情,我不惧世人嘲笑谩骂揶挪,我不怕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我只恨,恨我居然会伪死避世,妄想斩断一切俗缘。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世上最爱我的女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默默垂泪,看着她放弃灵魂慢慢堕落,看着她如疯狂的女鬼一般,用憎恨做为她自己活下去唯一支柱。看着她由一个天真热情的少女,变成了阴冷凶暴的阴谋家,向这污浊世间的一切进行报复,最终丧失掉自己的生命。”

说到后来,辨机的声音越提越高、越来越尖锐,讲到最后几句时,他那声音已如同夜袅乱啼厉鬼哭号,令我全身寒毛乱竖,直恨不得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那么,后来呢?”我忍着难受劲勉强问道。

辨机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抱歉地对我点点头,自失地一笑:“还有什么以后?跟所有正统的故事一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正义的修行者对踏入魔道的和尚群起而攻之。和尚重伤垂死,临死前抱着公主的尸体逃回地宫,正道人士则用符咒封印了地宫,并在地宫上面建立开平寺将和尚镇压在地宫之下一千年。”

我沉默半晌,突然张口问:“有生皆苦,何不归去?”

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像辨机这样修为层次到了极高段位的人物,一身佛性不死不灭,在心灵与肉身同受重创的情况下,大可以散去一身神通重入轮回。待下一世修行有成,自然能够重拾前一世的记忆。而且说不准前一世的惨痛经历,还能够当做下一世修行的经验教训,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

辨机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梦呓似地说:“人间有情,所以不去。”

我微叹一声。辨机这和尚明明已落入魔道,但我却对他半点恶感也兴不起,如果能够不与他做敌人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和他动手——最重要的是,我也一点没有战胜他的把握。

“辨机大师,千年前的恩恩怨怨我这后生小子无法置评,只要你交出程希,我们这便拍拍屁股走人,不敢再打扰大师清修。”

“我为她舍身成魔,孤寂千年,等的就是再与她相会的这一天。你说,我会把她交给你吗?”

我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你……你是说,程希就是高阳公主转世?”

辨机微微颌首,脸上止不住就飘起一小缕幸福的笑容,同时右掌手指弹动,如空谷幽兰绽放,他身后的佛龛上不知何时现出一道如青如玉的淡淡烟氲。辨机又一挥手,烟氲尽散,佛龛上现出一具白惨惨的骸骨来。骸骨膝下,仰卧着一个清秀女孩,双目紧闭好梦正酣,定睛一看,可不正是程希。

“千年之前,我心中已无佛,唯有高阳尔。待我帮高阳寻回前世记忆,便从此与她隐居山林再不问世事,当然更不会留在此地让各位为难。”说到这里辨机微微一顿,清澈的目光在我们脸上逐一扫过:“为敌为友,便在诸位一念之间,现在就可一言而决。”

头痛!头痛!好头痛!

一切谜团都已水落石出,想来是辨机和尚发现程希便是高阳转世之后,便分出一缕神念关注着程希的一举一动。奈何辨机对程希爱恋太深,不知不觉便把这爱恋之意贯注在那缕神念之中,一些意志不坚的人受到辨机和尚那缕爱恋之意的影响,疯狂地爱上了程希,给程希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使得她来找我求助。辨机发现我插手此事,为防节外生枝,遂不顾一切地冲破封印将程希掳来地宫,以高绝的法术想恢复程希前世记忆。

可现在的问题是,我接受了程希的委托,要把打扰她正常生活的妖魔——也就是辨机和尚——驱走。干我们赏金猎人这一行的,最重信誉,既然接受了程希的委托,自然也没有半途袖手的道理。

可话又说回来,我接受程希委托的时候,程希还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人家小俩口在千年以前就倾心相恋,现今好不容易重逢,我若是横插一杆……唔,破坏别人家的爱情是会被雷劈的。

我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早已被辨机与高阳的故事感动的眼泪哗哗地婷婷,拉着我的胳膊一阵摇晃:“楚楚小老公,他们的爱情好伟大哦,你就成全他们好不好?”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