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前几日,杜闵还是不信这个邪的。

自西王急信传来,应允出兵夹击椎名,杜闵便放心大胆将主力人马抽调回寒州边境,自闰六月二十七日起,杜闵只是以战舰于别水之上拖延,只待与倭人朝廷交涉完毕,交割完银两,便有倭人朝廷的旨意将椎名召回。押送银两与倭人交易的差事交给黑水大营参将秦毅处置,而倭人朝廷的战船因椎名上岸掠地,与中原激战,恐东王扣押报复,连忙起碇回国,后在杜闵再三交涉之下,才抢在海上风浪之前,至闰六月二十九日到达黑州沿海。

闰六月三十日,杜闵自东王府邸出发,快马直驰少湖,绕过与椎名纠缠的战场,于通水关以西码头登乘战船,统帅水师人马共两万,直扑少湖西面水域。

这一日东风飙然,少湖浪高,正是夏季少湖渔民生计最萧条的时刻,放眼望去,湖面上白汪汪的似无边际,没有零星半点生气。云层后的阳光还是很灼烈,有时透出来,水面明亮的一大片,照得湖水碧绿,圈套似的在前方召唤人扬帆前往。

头顶上倏然阴影掠过,是一小片乌云驾风飞卷西去。杜闵抬头看了看,雪白的主帆正吃足了风,将这座高大如城的主帅战舰直催驱前。

这只掣浪舰是杜闵海战时心爱的旗舰,船头饰以鹰首,冲天飞昂;船尾雕刻凤尾,张扬高耸。此舰共设楼三层,围以护板,外扎黑州四零特产粗壮茅竹,密密麻麻树立,坚固犹如城垣。两道帆桅现都升帆,在这恶劣天气里,反令原本回翔不便的巨舰驾风飘行烟波湖面之上。

原本湖战并不需如此大动干戈,然而眼前的对手分明就是洪王精干水师,常年于多湖中搜剿匪患,更擅在湖泊结寨,仅以洪王水师在少湖中匆匆草建的水寨而论,隐蔽于湖西群礁之中,五尺厚的城寨扎于水下,只在湖水低落时露出水面,五月入驻少湖之后均是雨水充沛时节,难怪以东王细作的利眼也未有丝毫察觉。

杜家从来为朝廷训演水师,几代经营之下,戍海黑州亲王的水军可谓雄霸中原东南,如今有人在眼皮底下班门弄斧,竟无半点戒备在先,杜闵甚至觉得颇受戏弄。召掣浪舰以克复通水关为名,从海岸直调少湖,即为在洪州水师面前显示东王战舰黑云压城般的威势,多少有些找回体面的用意。

杜闵轻拂掣浪舰船舷,黑油油的舷木似乎还留有海浪新鲜的气味,勾起他无垠碧波中徜徉的快意他还是喜欢远离中土的大海从前为了躲避亲王府中兄弟手足的排挤倾轧,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在海上领兵操练,登于高耸的露台,他竟会忘却自己的肉体凡胎,在海天一色里分不清置身所在。

杜闵被自己沉迷的遐想吓了一跳那种无根无常决非自己所喜由此东南西北各去百里,乃至千里,山川如画,才是自己想取的。

前面怎么样了?他清了清嗓子,问身边副将道。

十只东王水师哨船披了乌篷,扮做渔船模样,已在二十里之外搜索湖面多时,这种天气下,除非是断了炊,渔民决不会轻易冒险出来在半丈高的大浪里挣命,因此,湖面上能看到的船,十有八九便是洪王水师的哨船。

搜到两只哨船,已截下了。

剜去他们的耳目在先。杜闵定计道,一旦发现洪军哨船,必当截断其退路,包围剿灭,不可容他们向水寨示警。我船五十只,掩入洪军水寨门前水道上,向其水城内施射火箭,迫其升高水门,再以炮轰,我军便可**水寨之内了。

众将大赞杜闵布兵之妙,纷纷领命去了。杜闵自领战船三十只压后,散成新月阵型,只待战事一起便予以包抄。

天气果然越发阴沉得厉害,申正时分,周遭已是暗绰绰瞧不清船影,风更是狂了,稍小一点的桨船飘荡得几乎站不住人,被大风直吹向西面群岛前宽阔水道。眼前两座小小孤岛之间,已有洪州水师的战船迎风艰难使来,在岛内结阵,先将一通箭射了过来,立时被大风阻了阻,未及近得东王水师战船,便落水如雨。

风刮得箭鼓也散漫起来,杜闵身披铠甲,立于露台,耳中只有烈风呼啸,竟没有听到半点鼓声,只见脚下五十只黑压压乌云般战船,毫无征兆地喷出一片火雨,借风势更是飘飞得远,顷刻横扫洪州水师阵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后退却不止。

这是诱我军入围,不可轻动。杜闵命道,由他水门起碇。

传令的副将就想将旗打下去,杜闵道:这就日暮,恐军前看不清楚,这便举火吧。

是。

东王水师将官正待命追敌,见帅舰上火炬举过,知道杜闵不急于深入,眼睁睁看着洪舟退入小岛环绕之中。

一时水面白浪激涌,水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狰狞水城自水底涌出,冲在最前的十几只东王桨船被拦腰斩断,围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水城挡得看不见了。

哼。杜闵冷笑,命前方让出水道。楼船开炮。

掣浪舰与两只楼船鼓风向前,这场水战的呐喊厮杀一直掩盖在飓风中,象是蓄力许久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就是这一声山湖同撼的炮鸣。洪州水师苦心扎筑的水寨城墙顿时灰飞烟灭,竹木崩飞,夹在风中漫天飘散。东王水师十数只苍船更在城墙上泼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将湖水燃得尽赤。

沙船旋即自水城缺口杀入,与洪州水师交缠一处,矢石交下,柴火乱投。洪州水师秘密潜入少湖,未曾携带火炮重船,早东王水师重兵攻击,势不能支,殊死血战下,自水寨内夺路而出。

杜闵掣浪舰吃水将近十尺,唯恐胶浅而不敢掠近战场,便领了三十只沙船在外掩击,这当口却因高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敌,洪州小船近身即遭其犁沉,又难于仰攻,自是束手无策。而东王两只楼船仗行动迅即,辗转水面之上,自女墙后施射火箭利弩,更是见者披靡。

不受降。杜闵对副将道。

这嘱咐在那副将看来有些多余了洪州士卒早养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即便战败,也是有条不紊层层退却,并无一舟一人慌乱投降。

丛丛烈火在小岛之内的水面安详自在地焚烧,通明半夜之后,便被暴雨浇熄。岛外的风浪已不容战船安稳停泊,杜闵所乘掣浪舰与两只楼船在底舱实以泥沙,不惧轻飘,此时都在岛外落帆下碇,其余小船便在洪州水军原来的巢穴中暂时栖身。东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岛上肃清残敌,洪州人血战不止,杜闵如此掩杀肆虐,也被洪州人将战事拖到次日黎明。

清点战果后,副将来禀:敌船击沉者二十一,俘获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闵道,单说人吧。

是。水战死伤敌军共有两千人,岛上另有两千五百敌军,俱被击毙或赶入水中沉溺。

我军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创者一,桨船、苍船共损十一,水战死伤六百人,陆战处处遭伏,死伤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胜了。杜闵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曾搜检到黑州的失银?

十数岛翻个底朝天,不曾搜出银两来。

杜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脸色更是阴沉。

那副将不免劝解道:以臣看来能将其一网打尽,总算一喜。

哼。杜闵冷笑,此处所屯有五千敌军,人人骁勇善战,埋伏在别水数月,无人察觉。既疑他劫走银两,此处又搜不到,可见是让人分散出去,那着伙人散布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战下来,这等结果,你说我当喜当忧?

那副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爷。杜闵的亲随禀道,湖面上来了一只自家的小船。

这种时候?杜闵一怔。

这天的黎明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戏弄在浪尖上,几是一路翻滚行来。

杜闵扶着船舷,惊道:这么不要命的过来,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掣浪舰上水手都跑在船舷边上,待那小船驶近,抛了缆绳、钩杆出来,助那小船靠稳。

那船上一员东王家将顶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禀王爷,给绳梯下来。

他伸手抄住掣浪舰上抛来的绳梯,揉身攀上船舷,见杜闵已对面走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那五十万

过来说话。杜闵才听了个开头便大惊,却还能自持,避开众人,将那家将叫入船舱道,银两如何了?

非但银两全部丢失,护送银两的人马也去向不明。那家将道,臣出来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银两的参将秦毅早将家眷送离黑州,定是监守自盗,携银两出逃了。

杜闵急问:倭人船上怎么说?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点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闵豁然起身,对外大声命道。

秦毅在黑水为将已逾二十载,为人谨慎仔细,有时更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杜桓父子一直觉得此将没有过人的胆色,行事唯唯遵命,多年来逐步升迁,只算得上四平八稳。以杜闵看来,借他胆量,秦毅这种人既不敢也无心耍什么花样,将银两托付于他,最是稳妥。不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不惧东王缉捕追杀,犯下滔天大案潜逃。

难道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撑腰?

杜闵方寸尚未大乱,先想到了这一层。

若当真是秦毅监守自盗,他能将家眷银两藏匿何处?杜闵问身边的大将道,前几日他在王府里对我道:盗银的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定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说起来,对他也是一样。我东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银,决非他自己财迷了心窍,不顾死活,一定是早盘算安排了家眷、银两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银,定也是秦毅与贼寇勾结,通风报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边的人,受谁的指使犯下这等大案,他说的倒确实有理,看来咱们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难道是洪王?大将中有人道。

杜闵摇头,洪王驻军水寨的地点,还是秦毅对我亲口揭穿。这里交战的,确实洪州水师无疑。他挑唆我们与洪王水师火拼在先,令洪州水师死伤近五千,便决非洪州人。恐怕我们这里与洪州水师鹬蚌相争,还有一股势力正在旁边看着哈哈笑呢。

这句话说得在场大将都是后脊上凛凛然一阵寒意,面面相觑半晌,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杜闵冷笑道:怎么?你们觉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这个众将都觉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地道。

杜闵道:这又如何?东王与朝廷暗斗了这么些年,就算是朝廷从中作梗又待如何?我们这棋已将第一步走了出去,此时欲罢不能,反正都要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就此开始吧。

杜闵说这话时豪气干云,众将就算心里嘀咕,也不免由衷地叫一声好来。

大船一路颠簸赶回别水,杜闵改换陆路飞驰回府,尚未解胄,家将来报:王爷,倭人接应银两的船找到了。

找到了?杜闵奇道,怎么说?

银两遭劫,却不见倭人船上消息,黑水大营中派了小船十只,在海面上寻找倭人船只,却见海中浮尸上百,倭人的船已被焚烬,昨夜开始刮风,将这些残骸吹得岸上都是。

杜闵正在解罩甲的手愣在半空,额头上的细汗正被满腔无名怒火蒸腾得不见,屋内人们噤若寒蝉,眼见他脸色由青转白,都等着他大发雷霆。

杜闵却突然迸出一阵狂笑,额角上的青筋也随之迸了出来,看来异常癫狂。

内臣中有人连忙上前,赔笑道:王爷,息怒

杜闵抽回手来,就是一记嘴巴。

怒?我何怒之有?他脸色顿时寒下来,倒比适才看来冷静了些,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低着头匆匆奔散,那家将也待出去,被杜闵叫住。

将海岸边上的尸骸掩埋了。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杜闵道,会知倭人在黑州的使者,质问他为何来交接银两的倭船不曾直接回国,反奔了通水关去?难道倭人朝廷竟与椎名沆瀣一气掠我城池不算,连区区五十万两白银也要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无信无义,不可与之共谋。倘若椎名三日内不撤兵,那东王水师不但要扫平上岸的倭寇,更要发兵渡海,平了倭国全境。

那家将打了个寒噤,道:是。

杜闵挥手将他驱出,房中不刻便只剩了杜闵一个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住颤抖,更觉懊丧,将甲胄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连日来诸事不顺,固然令他觉得恼怒,然而他却知道,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恐远胜于愤怒懊恼。原来是蛰伏多年的洪古巨兽,趁自己一无所觉,一直不停的噬食自己的血肉,就待自己欲振翅飞脱时,这怪物便勃然露出了獠牙利爪。连秦毅这样庸庸碌碌为将二十年的人,也突然露出狰狞本色,在自己背后插了一刀,那身边还有多少人又是盘根错节与那暗中的势力纠缠在一处,这颗毒瘤滋生的蛊毒恐怕早浸透了黑州各条血脉经络。

自记事起,只要明确了敌手,杜闵便能逐一击败,逐一打倒,逐一置其于死地,可任凭他此生遭遇交手过的对手无数,却无一使他如此恐惧。东王兵多将广,此番竟无可施力之处。这样的对手远远旁观冷笑,又似乎无处不在,就如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牵制自己每一个举动。

杜闵身坐王廷之内,却恐这雕梁画栋将成牢笼,他不由暗叹,纵然中原皇帝内忧外患,正是自己划江而治,开朝创代的大好时机,可先机已失,处处受制于人,就算这次败得体无完肤,杜闵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知道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一点不服气,哪怕侥幸,也要将浑身解数用尽方罢。

因而次日传来西王退兵,转回龙门的消息,杜闵只是冷冷一笑,并无半点震惊。在东王群臣看来,小东王杜闵似乎预料到了大势已去,已无争胜的信念,更觉惶惑气馁。

七月初一段秉兵出川遒三州,得三州城内百姓焚香开城相迎,兵不血刃占领城池,使得已决定支援杜闵的白东楼慌忙将兵马调回龙门境内,夹击椎名寿康、令西王兵马乘机挺进中原的策略即告落空。杜闵迅速将秘密挺进寒州各要道的人马调回通水关,与椎名寿康决战。

闻得此信,分守东海道参将陆巡才松了口气。

命前方人马就地休整一刻。陆巡合上军报,命道,行军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他手下游击将军徐志信道:将军,取道黑水,抄断东王大军后路,本是事不宜迟,为何此时不进反驻?

陆巡道:东王退兵反扑通水关,看来决心料理了椎名,才会再做打算。

正好!徐志信叫道,杜闵将兵马南移,咱们寒州人马杀入黑州,斩得他杜闵小儿的首级,岂不是一劳永逸?

真正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郎。陆巡不由微笑,杜家是先皇钦封的亲王,这时全心全意调兵围剿倭寇,尽职尽责,你凭什么要斩他的首级?

杜家狼子野心,将军不也是忧虑已久?徐志信道,末将先前侍奉巢州良涌亲王,在巢州就听说他杜家父子不太平。若将军没有为朝廷除此一患的意思,我家小王爷怎会命我追随将军立功?

你说杜家狼子野心,如今杜闵的兵马可曾出得黑州,可曾进犯寒江,可曾占得寒州寸土?他手握重兵,没有倨傲犯上之心,已是朝廷大幸,照你这么说,非要在皇上亲征北伐的当口,将他逼反了,才算是为朝廷除害么?陆巡道,我带兵进黑州,是得人通报消息,事出紧急,已是背着杨总兵行事,一旦前锋与黑州兵马交恶,致中原内战,无论在皇上面前,还是在百姓面前,都没有面目自处。

行,将军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反正杜家父子害死巢州老王爷,这个仇迟早要报的。徐志信大咧咧笑道,这人马已按将军之命停驻了,这便要返回东海道大营么?

既出来了,何必着急回去?陆巡淡淡道,黑州人既然顾不上那些要道,咱们便帮着守守吧。

陆巡分守东海道一部人马五千,擦着东王属地黑州边境,悄悄部署寒州至黑州的陆上要道,此处北面环山,南望少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陆巡命人扎营,漫不经心地盘查起道上行人来。

由此经过的商旅百姓对横空出世的朝廷大军自然抱怨不迭,不两日,镇守寒州副总兵官杨立和便命人执手令召陆巡回寒州问话。

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对不可自此退兵。陆巡临行前对徐志信道,哪怕是杨总兵亲至。

标下谨遵将令,将军放心。徐志信送他缓缓出了辕门,道,将军此去,也当保重。

陆巡一笑,无妨。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小校,孤零零径直前往寒州,日暮未至城门,却有寒州布政使蔡思齐家的小厮出城候了多时,上前躬身道:陆将军,我家老爷已在府中为将军备酒接风。

正合我意。陆巡下马笑道,蔡大人费心了。有劳这位小哥代为回禀,陆某驿馆更衣,便即前往府上。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言道:驿馆粗简,万请陆将军下榻弊府,方便联席夜话,商议国事。

陆巡点头,蔡大人果然周到,恭敬不如从命,陆某这便打扰府上。

那小厮恭恭敬敬前引,陪着陆巡向布政使司去。蔡思齐亲自接了出来,挽着陆巡的手,亲热入内。

陆巡一直颇觉蹊跷,待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询问正事,大人,这么着急要下官过府,难道什么事紧急?

因陆兄布兵在黑寒两州要道,杨力和就要下军令拿陆兄呢。蔡思齐道,兄今夜入住驿馆,只怕不得脱身。

陆巡微微一笑,摇头道:若说杨总兵与东王勾结,要我撤出要道,让给东王进兵,却也牵强。回来一路上,下官便在想,以杨总兵为人,在外省为官,图的不过财色

陆兄说的是。蔡思齐大笑,杨力和一介愚将,什么进兵要道,就是对他明说了,也不过对牛弹琴。蔡思齐从来对杨力和不怎么待见,更不怕在陆巡面前取笑他,道,若东王举事,他倒不定是第一个吓破胆的人。

陆巡哦了一声,这里面定是有个我不知道的缘故了。

蔡思齐道:这几日才知道,东王早给了杨力和一个大大的甜头。早先东王就有一拨人马自东海往内地贩卖私盐,不但替杜家绕过朝廷敛财,更在各州勘察朝廷军备。自黑州向中原各条要道的守备命官,都已受杜家贿赂,故而这些人在各条道上都通行无阻。寒州方面,自然少不了打通杨力和了。自杨力和在副总兵任上,便从东王私盐买卖里拿了无穷的好处,他这一年多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便是替东王盐商保住黑寒之间的通路。杜闵兵马南下前,曾遣专使会知杨力和,言道陆兄已然察觉他受贿牟私,参与私盐买卖,若兄入驻黑寒要道,定是要拿住证据把柄,向朝廷弹劾杨力和。如此一来,杨力和的前程性命便都交待在陆兄手上,他怎能不狗急跳墙地为难陆兄?

这些消息固然极为机密,但陆巡素来知道蔡思齐神通广大,也不觉惊讶,只是道:原来如此。

蔡思齐道:中原气数正在万分要紧的关头,东南这一面,只有陆兄是皇上托以重任的人,陆兄此时更要小心了。

多承大人指点。陆巡抱了抱拳。

这时两人已渐渐进了布政使衙门的后花园,原先董里州在任,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自然穷奢极侈,将这座园子建得玲珑剔透,移步易景,时时飞花溅水,处处垂柳拂溪,一副神仙境界的悠然清雅。

然这蔡思齐却是个本性慵懒,不爱顾虑小节的人。早先董里州的家产充公,朝廷将这园子一并交给蔡思齐督管,只这一件事便让他怨声载道,他又嫌这园子修葺维护太过花费,竟将园门一锁了事。

如今园中青石小径间青苔丛生,原来的奇花异草更只得委屈在杂草堆里。虽然园子布局之精巧,占地之开阔仍令人叹为观止,但毕竟今非昔比,一片衰败景象,连陆巡这样的武将看了,也不禁可惜。

陆兄想来也是第一回进这园子。蔡思齐笑道,定是不免要怨我糟蹋了好景象。可惜我是个穷官,哪里有这些银子扔在此处打水漂。

陆巡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就算有些闲钱勉强将其整葺,又有什么闲情在这里享受?如此看来,有些冤枉钱还是省下来的好。

兄此言深得我心。蔡思齐大笑。

园内现住着什么人么?

也就这十几天有人住着。蔡思齐道,这便要给陆兄引见。

他领着陆巡走到园子深处一幢孤零零精致雅墅前,轻轻叩了叩门。

应门的是个相貌清雅的少年,脸上微微的笑容,迎面便道:蔡大人回来了,这位想必就是陆将军。奴婢给两位大人请安了。

少年的语声不免娇柔得过分,陆巡一怔之下便即恍然,连忙拱手回礼,问道:这位上差是

这是太后御前的康健公公。蔡思齐道,此番是带着懿旨来的。

难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却觉十分世故,连眉宇间也是年轻人少有的憔悴。

陆巡依礼问太后圣安,未及内去,门里又四平八稳踱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者,虽然未着官服,却端着不小的架子。

康健忙低眉顺眼地对他躬身道:吴大人。

蔡思齐在这人面前也顿时收敛了些,对陆巡道:陆兄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时,恐怕也见过都御史吴大人。

正是的。陆巡道,都御史铮铮风骨,铁面无私,下官晚辈仰慕许久了。

他欣然行礼下去,那都御史吴再予面露微笑,将陆巡搀起来道:老朽在京就听闻陆将军治军严明,行事磊落,不愧是皇上钟爱的大将。

陆巡倒想起这次京中钦差南下寒州的由头,不免是为于步之一案,不知何故,同为都察院都御史的苗贺龄却不曾奉旨南下。自从前在京里的传闻知道,吴再予无论如何也只能算作直臣,更因为先前弹劾得宠的大太监辟邪,触怒皇帝,已被冷落了些时候,虽然官职上没有贬黜,但渐渐的,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了。

宾主寒暄内去,康健小心翼翼服侍众人在后,陆巡不经意回头,却见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游曳在自己左右。陆巡领悟得甚快,原来此番要紧的人物并非威名冠于神州的都御史,而是这深宫中一介年轻的贱役。可见自皇帝北伐后,在京中做主的太后对于步之一案没有丝毫兴趣,此次遣内侍前来,竟是传来密旨授意将矛头直指东王了么?

奉茶者是吴再予和康健南下的随从,四十多岁的模样,托着茶盏稳稳当当地过来,笑道:两位大人用茶。

陆巡见他身穿粗布衣裳,却难得一付胡须煞是威风,接过茶来,不由向他手腕上瞟了一眼。那随从手脚甚是麻利,不容陆巡细看,已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门外。

因吴再予在座,众人说话不免小心翼翼,开场的闲聊便要说到这位钦差御史的来意,自然不能不提于步之。难得蔡思齐这样的人也坐卧不宁起来,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是晚辈管束不力,以至辖内命官任上失踪。

吴再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教训人的机会,干咳了一声,便要开口,康健却笑嘻嘻接过话头道:蔡大人的悔过之意,连奴婢也听得明白,奴婢回京之后,必然如实禀奏太后主子,蔡大人只管听候太后垂问吧。

吴再予脸色沉了沉,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陆巡跟着蔡思齐松了口气,道:两位钦差前来,是为查实于步之一案,如今可有了些眉目了么?

康健道:刚开始倒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不过前几日太后追加了道旨意,奴婢看来煞是难办,至今仍和吴大人商议未定,出京时候说是要办的案子,反而搁下了。

下官兴许不当问,却不知是什么旨意,让两位钦差如此作难?陆巡道,若下官有半点能帮得上忙的,万请两位钦差告知。

蔡思齐微笑道:想来两位上差不会客气。康健公公近日便要南下黑州,前往杜王府颁旨。恐怕还是要寒州第一大将护送下寒江呢。

噢。陆巡道,下官知道了。定是杜老王爷病故,朝廷要晋封世子爷,承继爵位了。

正是。吴在予也道。

不过,蔡思齐叹了口气,这些天寒州内也不算太平,陆将军随两位钦差南下,若寒州这边稍有变故,晚辈却也为难得紧。

康健道:蔡大人过虑了。现成杨总兵在,怎么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笑容盈盈,似乎不知深浅的话脱口而出,蔡思齐怔了怔,笑道:这个

陆巡却暗吃一惊,太后心腹内侍一句话就把祸水引至杨力和身上,难道京中已定下了主张?

一边的吴再予沉吟半晌,道:老朽入寒州已逾半月,杨力和的为人倒是听说了些。若说是一镇之重,却不怎么称职啊。镇守寒州的官兵甚少操演,皇上亲征的这个要紧时候,寒州要害官道上,也未见官兵把守,是为何故?

蔡思齐苦笑道:吴大人明察秋毫。

康健笑道:到底是吴大人多年御史的慧眼。奴婢先前只听说这位杨总兵喜欢些钱财,和黑州的私盐买卖有些瓜葛,想不到带兵打仗也是不行么?

此时言多必失,蔡思齐和陆巡不免闭紧了嘴。

吴再予已勃然大怒,道:当朝命官勾结奸商匪患贩卖私盐,这还了得了?此次就算察不了于步之,也先要办了这杨力和。

吴大人明鉴。康健顺理成章地接口赞道。

蔡思齐和陆巡互视一眼,蔡思齐心中疑惑渐渐开朗,按捺不下,赔笑道:吴大人有锄奸之心,怎奈是杨力和皇上亲授节钺的镇守大将,除了他,谁能在此多事之秋一统寒州兵马?

康健笑着对吴再予道:蔡大人这句话正说到点子上。奴婢记着老大人这一路过来,倒是对踞州几员大将颇有赞誉,奴婢不是很懂这些个正经事,不过想起来,既是老大人赞誉过的,这几位大将总比杨力和强些。

蔡思齐干咳了几声,掩去冷笑,道:小公公总在太后跟前服侍,见识过人。不过呢,杨总兵戎马生涯这些年,又是皇上钦命的总兵,总有他过人之处。

眼见康健的脸色跟着白了一白,连蔡思齐自己都觉着说这番话的时候确有些心虚,杨力和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怕唯有皇帝一个人知道了。

那就明日里去杨总兵官邸看个究竟罢。吴再予最后道。

陆巡随蔡思齐退出花园,忽而仰面叹了口气。

陆兄这是做什么?蔡思齐讶然,就算那两位上差想要杨力和的项上人头,陆兄也不至于感伤起来吧?

陆巡道:非是下官伤感,只是杨力和纵容包庇东王私底下的勾当,就算罪已致死,却也不能交待在太后和吴再予手里。

蔡思齐不住颔首,道:陆兄此言有理。还请陆兄内宅细谈。

两人在蔡思齐书房落座,小厮便来上茶,陆巡盯着闲杂人等看了一眼,蔡思齐便知其意,嗽了一声道:你们都退下。

陆巡待人走远了,才道:大人,前年下官随大人与杨总兵外放寒州之际,朝野非议颇多,大人还记得么?

就是你我的缘故。蔡思齐道,当时朝廷中觉着你我二人太过年轻,唯恐不成事的老臣不算少数。

正是的。陆巡道,地方大吏的任免是皇上圣德所现

蔡思齐叹了一声,陆兄所言极是。我们这一拨寒州官员,是皇上的全力主张,前一阵闹于步之,那是成亲王托我荐的人,已是官司缠身,这一阵又闹杨力和,要是让太后和御史查出事来,你我脱不了干系,皇上在群臣面前也下不来台啊。

陆巡悄悄松了口气,觉着蔡思齐是个极明白的人,因而将话说得更通透,大人,踞州屯兵和将领自庆熹头上,便是太后把持的班底,要是此番杨力和获罪,将踞州大将弄进寒州来,恐非皇上所望。

蔡思齐慢慢道:寒州是东南方向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连洪王都悄悄在此驻有重兵,更何况太后呢。以我之见,那位小公公在出京的时候定已携有太后懿旨,要有所举动的话,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陆巡道:今日见吴御史和那小公公身边的随从,体格健壮,相貌堂堂,看双手双腕,都是平日用惯了强弓重枪的样子。下官不免忧虑,难道是踞州的大将跟随南下了么?

蔡思齐想了想,道:陆兄提点之下,我才觉得蹊跷。他的模样,我也记得清楚,这便着人去问。不过,若他当真是踞州的大将,又何必今日在陆兄利眼之下露面,反讨了个嫌疑?

陆巡苦笑道:大人此问下官难以作答,难道是他想摸清寒州官员的底细,特地跑出来看看?

也未可知。蔡思齐皱眉,沉吟半晌,才道,陆兄,寒州军务之争迫在眉睫,若你我没有胜算,不妨急请皇上的旨意。

陆巡道:不错,请皇上旨意是一定的了。下官这里还有件要紧事物,也请大人看看。

蔡思齐收起折扇,容色一整,陆兄请。

陆巡起身,解开胸前罩甲的衣扣,从内取出一个贴身收着的锦囊。蔡思齐透了口气,原来是一道锦囊妙计。

陆巡笑道:却也说不上。他将锦囊打开,里面还是层油布,再打开油布,才是明黄缎子。大人请看。

陆巡将明黄缎子恭恭敬敬置于案上,蔡思齐撩起袍角,认真叩了头,才展开细看。

原来如此。蔡思齐将皇帝两年前便亲笔写就的旨意放还案上,眼看自己的手指已不住颤抖,勉强笑道,我虽一直敬佩陆兄的才智情操,却不知皇上对陆兄厚爱至斯,早在陆兄出京之前便将大计托付。

陆巡将皇帝旨意收拾回锦囊中,重新贴身放好,对蔡思齐道:皇上交给下官的,只是一州军力,而寒州二十七郡的民生大计都仰仗大人,与黑州东王的周旋也是大人一人支撑大局,此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呵呵。蔡思齐想了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细细想来,皇上的圣意我也明白了八九分:东王犹如洪水,你我不啻于支撑朝廷的细木新柱,那洪水要处心积虑冲垮我们,只怕早已得逞,倒不如让杨力和这样的朽木在前挡上一挡

大人此言甚妙。陆巡见他片刻便不再介意皇帝旨意中的意思,不禁佩服他心胸豁达。

蔡思齐道:我便如皇上手中明晃晃的利剑,而兄台可谓是皇上身后那鞘中的宝器了。

不敢当。陆巡认真道,皇上鞘中的宝器另有其人,大人过誉了。

这倒是。蔡思齐若有所思,语声沉了一沉。

看来杨力和已成众矢之的,难逃生天。难的是,这人就算当斩,却也一定要落在皇上手中。如今虽有这道旨意傍身,却没有合适的把柄治他的罪,加之那两位一个位高却不明圣意,一个又是太后身边的人,看来是我们落了下风。

蔡思齐想了想,道:要给杨力和找条罪名,并不难。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应对太后的这位钦差,束缚他的手脚,不让他这么快便动手就是了。

说完这话,两人却不禁面面相觑,康健懿旨在身,又可随便走动,难道真要撕破脸将他软禁在花园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