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杜衡悠悠的从书桌爬起,不知道自己为何刚才会头晕脑胀,又细细看了看手中的成悦锦厂标,双悦重叠,周围藤蔓缠绕,叶叶交织。一如赵石南和杜衡,交缠相依,不离不弃。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北平城的早晨还是静悄悄的,一夜爆竹喧嚣,空气里还弥散着烟花的味道,若是按着老北京的习俗,大年初一正是拜年走亲戚的时候。杜衡拎着箱子,到报社给钟主编打过电话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她要回到久违的南京,久违的扬州,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杜衡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对那一城江南山水,有着熟悉的怯意,那里有她欢快无忧,美好纯真的童年,却也有着锁锢青春,不堪回首的过往。

火车到了南京,钟主编告诉了杜衡那个记者的联系地址,杜衡直接到了他的家里,房东告诉她记者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杜衡在附近的旅馆里住了三天,还是没等到那个记者,咬了咬牙,杜衡坐上了回扬州的车。

当穿着大衣头发挽起的杜衡风尘仆仆的拍响了杜仲家的大门时,杜仲和佩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了,杜衡只是偶尔来封家书,杜仲后悔的肠子都断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就是再难,也不该把他那乖巧灵慧的妹妹,送进赵家那个深宅大院。佩兰更是想起来就垂泪,整天念叨衡儿在外面有没有人欺负,能吃的好穿的暖吗。

如今杜衡回来了,人也出落的落落大方,更加有模有样。佩兰惊喜的抓着杜衡的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衡儿,真的是你?”

杜衡抱紧了佩兰,眼泪却是止不住:“对不起。”佩兰垂着泪,只是拍着杜衡的背,早已哽咽的说不出话。

进了屋里,杜衡看着熟悉的情景,一时心里波涛翻滚。杜仲的大女儿已经到了去学堂的年纪,小女儿杜若也刚留了头,却身子弱,咳嗽个不停,连佩兰让她叫姑姑,也只是怯生生的,并不敢说话。

杜衡和家人叙了半晌,询问着杜仲和佩兰的境况,终于问出了自己格外关心的问题:“石南,还在赵家吗?”

杜仲和佩兰对视了一下,杜仲忍不住哼着:“还管他做什么?他都做的什么事--”佩兰抬眸看了杜仲一眼,杜仲收了口。佩兰拍着杜衡的手,细细看着她问着:“你还关心着石南?”

杜衡没置可否,只是轻声问着:“听说赵家的厂子被封了,他,还好吗?”

杜仲插了一句:“听说是让抓起来了。连家祭都没见他。”江南旧时的习俗,除夕必定要由一族之长,带着族中的男丁,去祭祀祖先。这也是一年中最盛大隆重的祭日,不亚于清明。若是赵石南连这都缺席,那是真的出了事。

杜衡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佩兰柔柔的牵住了她,想问问杜衡和赵石南究竟怎样,却看着杜衡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没有开口。杜衡的心乱如麻,怎么会抓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时也在坐立不住,对杜仲和佩兰说着:“我出去探问探问。”

杜仲皱眉道:“大正月的去哪探问?”顿了下说着,“这样吧,我让人把豺羽找来,他是熟悉就里的。”说着打发了个下人去赵家找豺羽过来。

过了两个多小时,豺羽过来,见到杜衡,想起赵石南,心里不是滋味:“少奶奶——”

杜衡急忙问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被抓了呢?”

豺羽叹了口气说着:“还不是成悦锦闹的。政府看成悦锦拿了奖,势头好,要把成悦锦做成官办的,付给少爷一笔钱。少爷不肯,就--”杜衡心下明了,这是嫌赵石南给银子还不痛快,不如直接把这生财的源头占了。要鱼,不如要个池塘。但成悦锦是赵石南的心血,他怎么肯交出去。

“多久了?”杜衡问着。

“得有个把月了。”豺羽无奈的摇着头,“要是马旅长还在就好,偏偏秋天的时候马旅长被调到察哈尔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帮个忙。”

“关在哪里?扬州吗?要不要紧?”杜衡追问着,心早已跳的失了方寸。

“南京。”豺羽答着,“不过花几块银洋,还能进去看看。年前我刚去看过,没受罪。”

这下杜衡的心才算舒展了些,人没受罪就好。杜衡吁了口气,问着豺羽:“族里有人能找的上路子打点打点吗?关在那种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身子怎么受得了。”

豺羽的表情很沉重:“这回听说是上面的意思,能找的人都使不上力。使上力的又不认识。”豺羽虽没服侍过杜衡,却因着是旧主,说话也不生分:“族里的几位老爷拜了不少门子,人家一听都直摇手,老太太急的都卧病不起了,也没个法子。少奶奶,您认识的人多,帮帮少爷吧。”

豺羽本是随口一说,他深知自己即便不说话,少奶奶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在布鲁塞尔杜衡都肯施以援手,何况在扬州。但杜仲听着却几分不乐意:“赵家家大业大,我这妹子福薄,受不住。”

豺羽也深谙就里,没再说话。杜衡想了想,对豺羽说着:“明日你带我去南京看看少爷吧。问明了情况,我再做定夺。”豺羽应着离去。

杜仲还想说什么,佩兰看了他一眼,二人出了屋子。佩兰才柔柔的说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衡儿这些年是受了不少罪。但你看这情形,衡儿只怕是为了石南才回来的。再怎么说也是夫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怎么样?”

杜仲摇摇头说着:“这弄的,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佩兰笑嗔着:“知道清官难断,还掺和什么。我去给衡儿安排吃的。”杜仲也叹着气跟着佩兰走去。

杜衡坐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只觉得眩晕。下人们看到杜衡回来,搁置了许久的话题又拾了起来,低声窸窣着赵家的长短,杜衡的耳朵里只收留了一句:“那个被赵家关起来的疯子,听说也跑了。”

杜衡一惊,忙抬眸把窗底下的两个婆子叫进来问着:“谁是关起来的疯子?”

两个婆子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回着:“就是赵家那个二姨太,一直没圆房那个,叫——”另一个提醒着她:“叫锦葵。”之前的婆子说着:“叫锦葵,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赵家的少爷关了起来,听说只能从洞里递进去吃喝,还不如个猫狗呢。也是可怜。五年了,人都疯疯癫癫的,整天不是叫就是唱。”

另一个婆子接着说着:“赵家少爷刚被抓的那几天,趁着家里乱,嚷嚷着屋里有蛇,趁着下人进去的当口,就跑的再也不见踪影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听着锦葵的遭遇,杜衡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在荷塘向她抛出莲叶和荷花叫小鱼的女子,仿佛还是昨日的情形,却沦落到如今的这个地步,是耶?非耶?又有什么意义。

杜衡的归来,从杜家的下人那里传出去,不多时便已经传到了赵家人的耳朵里。赵老太太本来就头疼卧床,听到这个消息头更加疼:“好好的又回来做什么,还嫌这个家不够乱?”

茯苓在一旁服侍着赵老太太,手却开始抖了起来。这么多年,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杜衡回来了。她才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啊,她也是赵石南心心念念挂心的人。她回来了,只怕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茯苓已不止是头疼,而是从心底冒着凉气,这凉气,甚至比赵石南被人抓起来的消息,更让她惊恐。她不禁开口试探着老太太的口气:“若是少爷回来,必定还是要少奶奶回来做当家主母的。”

赵老太太却没这个心思和她说谁做当家主母,她的心里只牵挂着儿子的安危,便没有应声,脑子里仍在想着该找谁去救石南。

看赵老太太没吭声,茯苓的心里又是一凉。连老太太也默认了吗?她的世界,陡然变得无光。

杜衡第二天便急着和豺羽到了南京,数月不见,赵石南更加憔悴了不少,看到杜衡,赵石南勾唇笑了:“我知道你会来。”

杜衡心里一紧,隔着窗,紧紧的抓住了赵石南的手,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看着赵石南说着:“石南,我会想办法。你等我。”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赵石南淡淡笑了:“你多注意身子。我这里有族里的人操心。”看着柔弱的杜衡,他的心有种被撕裂的疼痛,他不想让这个小女人,再为自己奔波。本应该是自己给她撑起一片天的。可如今世事难料,自己在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石南顿了顿,看着杜衡说道:“衡儿,我想过了,之前你说的那个离婚,我现在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