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痕怔怔地望着这个瞎子。

瞎子道:“你是轻轻一刀傅雪痕?”

傅雪痕不答,却问道:“灯笼是你挂的?”

瞎子道:“在瞎子的眼里,没有灯笼,只有黑暗。”

傅雪痕道:“可是你点着灯笼,想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什么都知道。”

接着瞎子又道:“我点着灯笼,只是为别人引路而已。”

傅雪痕笑道:“那么我问你,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瞎子道:“前面已无路可走,要走,你只有往回走了。”

傅雪痕道:“脚下不是路吗?”

瞎子道:“世上的路有很多,有些可以走,有些行不通。”

瞎子说的不紧不慢,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他的空洞的眼睛,仿佛无限深沉,又仿佛万分无奈,就像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呈现出一种超脱的宁静。

傅雪痕心中一动,道:“前面是死路?”

瞎子道:“欧阳骏马快要死了,你去了也没用。”

瞎子说着,从树上取下灯笼,他瘦小的身子在阳光下来回走了两步,大白天提着个灯笼,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幽灵。

傅雪痕望着瞎子死人般的脸,忽然道:“你是幽冥帮的幽灵?”

瞎子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瞎子说着,径直往前走。

傅雪痕紧跟两步,道:“前辈,你叫我不要走,怎么自己却往前走?”

瞎子脚不停步,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死人。”身形飘飘,傅雪痕竟然追他不上。

傅雪痕茫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人,他还不想动。

傅雪痕轻轻道:“杀人王怎么有这么多闲功夫陪我走路?”

这人是杀人王。

叶多的腰上,悬着一柄剑,一柄平平常常的剑。

叶多悠悠地转到傅雪痕面前,笑道:“轻轻一刀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

傅雪痕道:“轻轻一刀也是人。”

叶多轻笑着,一阵微风吹来,剑随风摆了摆,叶多道:“欧阳骏马一下子还死不了。”

傅雪痕道:“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多道:“可是据我所知,要杀欧阳骏马的人是背刀客。”

傅雪痕漠然道:“这并不奇怪。”

叶多道:“奇怪的是江湖上早已传遍,背刀客杀欧阳骏马,为的是轻轻一刀去救他。”

傅雪痕道:“你以为我会吗?”

“会。”叶多道:“你不仅会去救,而且一定可以使欧阳骏马不死。”

傅雪痕叹道:“可是我根本救不了欧阳骏马,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可以从背刀客的刀下救人。”

叶多道:“如果加上我呢?”

傅雪痕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叶多道:“因为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傅雪痕道:“这又是惭儿的意思?”

“不,不是我的意思。”随着话音,傅雪痕就看见了惭儿。

傅雪痕笑着对叶多道:“你想成为我的朋友,然后再找机会杀我?”

叶多不答,惭儿道:“我想他也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惭儿又道:“因为只有成为你的朋友,他才会有杀你的机会……”

傅雪痕盯着叶多,缓缓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叶多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傅雪痕道:“凭你的真诚和坦白,我本应成全你的,只可惜我已经有了朋友了。”

叶多道:“是不是马丝?”

傅雪痕道:“朋友不要多,有一个就够了。”

叶多道:“如果我杀了马丝呢?”

傅雪痕注视着叶多,道:“让我想想。”

叶多道:“想多久

?”

傅雪痕道:“我想好了自然会通知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了。”

“好。”叶多道:“那我们走。”

“到哪里去?”

“柳村。”

欧阳骏马是柳村最不起眼的人,可是,自从他接到背刀客的“死亡令”后,欧阳骏马便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更何况,江湖传言,轻轻一刀会来救他。

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值得背刀客杀,又值得轻轻一刀救的人,在武林中实在太少了。

欧阳骏马住在柳村的南边。

自从他知道背刀客要杀他,欧阳骏马害怕得连家里也不敢住了。

他没有朋友,晚上没有地方睡,只有睡在不能算是朋友的司徒根源的家里。

司徒根源的家在柳村的东边。

他家靠山面水,一条弯弯的石路直通村外。

司徒根源的祖先曾做过县官,积了些财宝。

因此,到司徒根源这一代,家底还算不错,独门独院的一栋楼房,在柳村只有三户。

司徒根源今年三十四岁了,可他还是光棍一条,也许是由于他生的鼠眉鼠目的缘故,姑娘们看见他都讨厌。

他从二十一岁开始托人做媒,十三年过去,那些他曾经去提过亲的女孩子,如今都已做了几个孩子的妈妈了,他还是旧模样——光棍一条。

司徒根源的父母都视此为门庭之不幸而痛悔不已。结果在一年前双双离世。

如今,司徒根源,不仅光棍一条,而且是孤身一人,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和老管家两个人住。

老管家的年纪整整比他大五十岁,他是司徒根源的祖父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带来的,究竟他来自哪里,司徒根源从不过问,他也不想知道。

老管家虽然八十四岁,但他的脑子还相当清楚,家里的一切他打点得井井有条,司徒根源从没遇到过临时需要什么而缺少的。

他的耳朵也相当好使,司徒根源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叫了一声,他都能听到。

司徒根源有时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老而不衰呢?

可是这个问题只一闪,他便不再去想了。

因为,无论是种菜还是打水,从不需司徒根源动手,司徒根源只挑过一次水,却被老管家骂了一顿:

这时老奴做的事,怎能让少爷动手……有这么一个好管家,司徒根源怎会不省心?

老管家可以把庭院打扫得一尘不染,可他却无法使司徒根源娶上一个好媳妇。

幸好,司徒根源整天乐呵呵,没一点忧愁的样子,这多少使老管家省了一些担心。

欧阳骏马虽然不是司徒根源的朋友,但他们是柳村比较合得来的两个人,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出去。

柳村人都在背后说司徒根源,他们都觉得,凭欧阳骏马这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不可能娶不到媳妇,他到三十五岁还光棍一条,完全是司徒根源的缘故,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一点不假,而欧阳骏马喜欢跟他在一起,也完全是自作自受。

这些话传到老管家耳中,老管家便如实转告了司徒根源。

没想到司徒根源一笑,说出一句令老管家也惊讶不已的话:

我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全是欧阳骏马教唆的!

老管家无话可说,像平日一样,他们喝酒,他煮酒:

他们吃饭,他烧菜。

现在,欧阳骏马不但一日三餐在司徒家里,晚上也跟司徒根源同睡一个房间,老管家成了两个人的管家。

每天,老管家总是第一个起床,他甚至将洗脸水都打好了,才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

欧阳骏马才住了三天,便对司徒根源道:“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人!”

这天,老管家又早早起床。

按以往的习惯,他先到后院的菜园浇水,晨光未露,露珠凝结,一颗颗,

晶莹剔透。

老管家打开园门,惊讶地看到里面已有一个人在浇水了。

老管家一愣,随后笑道:“欧阳骏马,夜里你睡不好?”

欧阳骏马这时已经浇了好几席地。

老管家又道:“欧阳骏马,你应该回屋去再睡一觉。”

欧阳骏马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娘生就我一副劳碌命,怎么也闲不住,还是你去睡吧。”

老管家也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睡不着,收到背刀客死亡命令的人,没有能够活过十天的。”

欧阳骏马道:“老管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说着一顿,又接道:“我没日没夜地想,就是想不通,背刀客要杀我的理由。”

老管家沉思了一会,道:“这个问题,只有背刀客才能回答。”

老管家说着,从欧阳骏马手中拿过水勺,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还是休息吧。”

欧阳骏马呆呆地,他望着被他浇过水的空心菜,在清早的晨风中轻晃,笑道:“从现在算起,我的命,还没有一颗空心菜长。”

老管家也笑道:“空心菜割了还会长,可是人的头只能被人割一次。”

忽然,老管家道:“要是你的头变成空心菜的头,就好了。”

欧阳骏马笑不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对老管家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说着将手中的铜牌递了过去。

老管家道:“这就是背刀客的死亡令?”

欧阳骏马道:“江湖上把它叫做催命帖。”

老管家接过铜牌,只见铜牌成一个“令”字,里面写着两行字:

得此令者,死;失此令者,死。

欧阳骏马道:“什么得此令者死,失此令者死,是不是说,只要谁见过此令,便要死?”

老管家把铜牌还给他,道:“老奴乃是乡下人,哪里知道这些。”

欧阳骏马把铜牌又放回袋中,喃喃道:“我也是乡下人呀……”

老管家一边浇水,一边道:“那你知道什么了……”

欧阳骏马道:“当然知道。”

顿了顿,憨厚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接着道:“反正是死,有什么担心的,幸好是孤身一人,不会连累孤儿寡母……”

这时,老管家已经浇好了菜,太阳还没有出来。老管家一脸的安详,又溢满了喜悦。

他道:“空心菜是越割越旺盛,而人头为什么就不行呢……”

“谁说人的头不会长!”清淡的晨光里,站着一个白衫人。

他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老管家和欧阳骏马吓了一跳。

“你是谁?”欧阳骏马厉声道。

“我是我。”白衫人道:“我不是你,也不是他。”

“你不是你,你是白天龙。”老管家笑道。

白天龙也笑了,道:“白天龙就是我。”

欧阳骏马这时才看到,白天龙手上的那把黑剑,和黑剑上的那个透明的洞。

欧阳骏马害怕道:“你不能杀我。”

白天龙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代替你死的。”

白天龙说着手一伸,道:“拿来!”

“什么拿来?”

白天龙道:“背刀客的死亡令。”

欧阳骏马退一步,道:“不给。”

白天龙诧道:“为什么?”

欧阳骏马道:“如果我把死亡令给你了,第二个人向我要的时候,我拿什么给他?”

白天龙笑道:“谁还会像我这么好心,替你死。”

欧阳骏马道:“世道不同了,替我死的人虽没排成队,但现在至少还有第二人。”

白天龙立时不笑了,他的脸变得死灰般难看,颤声道:

“他,是不是一个老男孩?”

欧阳骏马道:“他不是老男孩,却是小老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