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一地金银,吕秋明拧紧了眉头,孙璟瑜收起了笑意。

李嫣然低低惊叫一声,紧张的抓紧了秋娘的袖子,微微不安的看着那一箱子闪亮的金银珠宝。

阮家老爷察言观色,见金银珠宝在眼前他们不但不欢呼高兴,反而人人变了脸色,当即心中哀叹一声:坏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我救了你妻儿一命,却着实担当不起如此重谢。阮家老爷,您有事不妨直说,这一箱子钱财还请收回。”吕秋明直言不讳,凌厉的眼眸盯着阮老爷,心中琢磨个不停,他们来京城不过数日,会有什么人想尽心思给他们送钱花?他们没权没职,谁没事来讨好他们?即便真是有心讨好拉拢关系,也没几人如此大方散尽千金!

阮老爷一头虚汗,踌躇不语。吕秋明不逼迫,只是略微头疼的低着脑袋,手指摁着额头来回摩挲,不知道在沉思何事。

孙璟瑜的脑中亦是一番思索,喝了半杯茶后,忽而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对那阮老爷道:“阮老爷,看您这出手,想必在京城财大势大。”

阮老爷忙答:“不敢当,我阮家世代经商,略有家财,一身铜臭,和两位翰林可比不得。”

孙璟瑜莞尔,又道:“秋明救你夫人和孩子一命,你有心感恩我们自当接受。”

阮老爷闻言激动,立即点头称道:“正是如此,不瞒两位翰林,我虽二十有余,膝下却至今无一子,那日若不是你们相救,恐怕……恩人若不接受我的谢意,我恐怕难以安心。家父及内人亦是多番嘱托于我重谢恩人,还请莫要推拒。我阮家无权无势,只有这些俗物……若实在不合意,我也可以换上其他雅物……”

孙璟瑜摇头,慢慢笑道:“那倒不必。我见阮老爷如此有心,实不相瞒,在下这位舅弟的确有一难事需要阮老爷这般身份的京城人士帮忙,此事无价可比,阮老爷大可收回珠宝,真心感恩,不如帮咱们一个忙,如有所成,必当感谢。”

阮老爷闻言一愣,“何事让恩人如此伤怀?”

吕秋明这回倒是不等孙璟瑜开口,心领神会的叹道:“千金难比的孝事。”

“正是,小玲,拿画来。”孙璟瑜吩咐,丫鬟小玲忙去取画。

阮老爷蹙眉静静等着,神情却似更加拘谨。

小玲很快便回来,将画递给孙璟瑜。

孙璟瑜展开来,递给了吕秋明。

吕秋明站起身走到阮老爷跟前,将画整个呈现在他眼前,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阮老爷,在下想请你帮个忙,用你的财力人力,帮在下找找画中这个人,如何?”

阮老爷的头颅如有千斤重,极其艰难的慢慢抬起,目光落在画上,狠狠吞了一下口水。

半晌才结巴开口道:“不、不知画中,是何人?”

吕秋明收起画卷好,慢慢塞向阮老爷手,扳开他紧握的手指,一点点塞进他手心,一字一顿道:“是家父,身亡多年。”

阮老爷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的画卷差点滑落,那如烫手山芋似地东西,想扔掉,却又无法扔掉。

“恩、恩人……此事在下恐怕无能为力……”

吕秋明摆手,无所谓道:“不碍事,多一个人多一条路,我们不过是请亲朋好友多留意,家中有长辈的兴许见过家父,十几年前家父独身来到京城,最后在京城病逝,无奈至今我还不知家父葬在何处,受母亲临终所托,此生定要将家父尸身带回故土安葬。”

吕秋明一脸伤怀的模样让人感慨,阮老爷思绪飞转,一会变点头道:“如此大事,阮某定当相助。既然恩人不爱珠宝,那我一定尽心尽力帮恩人找到令尊安身之所以报答恩人救命之情。”说罢一作揖,命人将箱子收好。

吕秋明感激点头:“那就多谢了。”

“恩人且等我消息。”

“静候佳音。”

阮老爷带着仆人浩浩荡荡的匆忙离开宅子。

偌大的厅堂静默无声,下人们倍感气氛压抑,便麻利收了空杯盏悄然离去。

吕秋明一拳打在桌面上,咬牙道:“我怎就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何事?吕秋明却没说完。

李嫣然一头雾水,担心不已的小声安慰:“秋明你怎么呢?”

秋娘不吭声,脑中有什么事情变得清明,仔细去想,却又模糊不堪。

孙璟瑜长叹,望着一脸愤怒悲痛的吕秋明道:“你是当局者迷,仔细想想,当年岳父病逝在京城,吕家接到消息却仿若未闻,只匆匆葬了衣冠冢了事。凭吕家当时的财力,派些个人来京城收尸难道办不到?最不济当时也该叫人来打听打听岳父葬在何处。何须熬了十几年,什么音讯都断掉,你们姐弟两再来忙活要成事是难上加难。”

吕秋明听着孙璟瑜的话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秋娘也白了神色,喃喃道:“我、我当时只有七岁,那天母亲忽然大哭不止,我问了后,母亲才告诉我爹在京城病逝……其他事我也不懂追问。后来一直到母亲病逝,府中人都说爹病死在京城,久而久之,我也肯定爹是病死在京城。如今仔细回想,娘在那几年一直郁郁寡欢,却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病逝,她和叔伯们的关系一日日僵化,我原本以为……母亲仅仅是因为叔伯们苛刻月银而已……娘在死前,一心希望秋明高中去京城给爹收尸……我……我怎么这些年就没想通……我真是笨呜……”哭声从嗓子眼里绝提而出,眼泪怎么都无法止住,突然而来的真相让秋娘瞬间似乎丢了一半魂。一年两年,一晃十几年过去,记忆中父亲的模样清晰刻印在脑中不曾褪去,每每想起都黯然伤怀,感慨父亲英年早逝,暗怨老天不公,那样年轻那样温柔的父亲,为什么要早早就病逝?

从来不曾想过,从来没有怀疑过……

根深蒂固在脑中的事实,会有完全被推翻的一日。

展现在面前的崭新的事实,包含太多的疑问和心寒。

孙璟瑜安抚似地轻拍秋娘的肩头安慰:“这事不能怪你笨,你当时太小能知道什么事?你娘知道却临死都没有告诉你,那些事,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我起初和你们一样只当岳父病逝在京城,可是刘大人查了这么久却没确切消息,我就忍不住怀疑事情不简单。不若岳父就算是十几年前住在京城某个客栈某家民宅也不可能找不出来。今日这姓阮的送金子来,忽然我就茅塞顿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是那么大一箱子财宝,他既不是有求于我们,转念想想,不就是想收买什么?我们来京城时日不久,轮得上的大事,莫过于查找岳父的事了。”说完,孙璟瑜一声叹息,岳父若是病死京城,可能这姐弟两心里好过点。真相却是被害死京城,吕家还刻意隐瞒这个消息,让多年来孤苦无依的姐弟两怎么能不愤怒。

“姓阮的心里有鬼。”孙璟瑜直言。

吕秋明站起身,平静道:“刘大人不给消息,可能是那人咱们惹不起?姐夫,这事到此为止罢了,刘大人估计查到真相也很为难。我们就守株待兔好了,等着阮家给我们什么答案。”

秋娘闻言惊讶的扭头,泪眼婆娑的看着说要放弃的吕秋明。

孙璟瑜点头赞成:“也好。我琢磨着,知道你爹葬在何处的人,估计也只有阮家人……”

吕秋明闻言轻轻笑了:“是啊。”

“那就等等消息。”

孙璟瑜起身,拉着一脸泪水的秋娘回房。

独独留下吕秋明和李嫣然夫妻两静默无语。

秋娘一进房就忍不住大哭。

“我真没想到……为何爹会被害死……”

孙璟瑜叹气:“这世上从不缺害人之人。”

“呜呜……”

孙璟瑜黯然道:“眼下最无奈,怕是知道你爹死在何人之手,咱们却无力讨还公道。”

秋娘闻言哭得更厉害,方才听弟弟秋明的意思就明白,弟弟是想暂时压着不过问,因为惹不起,莽撞的去挑衅,指不定落得更惨。

“你应该能体谅秋明的心,别哭了,你弟弟什么性格你不懂?他想什么最后都会做到,放心,不会让你爹枉死。”

秋娘呜咽着慢慢点头,只觉这辈子,从没这般憋屈过。

阮家大宅。

拜访吕秋明的阮老爷跪在地上,对坐上的男人道:“爹,那个吕秋明年纪丁点大,根本还不懂事。他只是在到处找他爹的墓地,压根不知道内情……爹你大可放心,他要墓地就给他,咱们就当送一个人情。不然再让他这么查下去,指不定就查出什么……”

男人闻言慢慢道:“你当他是草包?”

“爹,孩儿确定他不知道他爹的事,他以为他爹是病死在京城而已。既然如此,咱们何必麻烦。”

男人叹气:“罢了,此事我早不想管。本来咱们就不欠他什么,处处讨好还显得咱们心虚。既然他要尸体你就给他,随便折腾。即便他知道内情想必也不敢冒然行事,哼,不过一个小小庶吉士,能掀起什么风浪。”

“爹说的极是。”

转眼天天慢慢变热,通往灵泉寺的山路上野栀子花开遍,染浸满山芳香。

吕秋明抱着盛满父亲骨灰的坛子稳稳跟在灵泉寺方丈身后,一路走来,方丈念经诵佛,却无法净化吕秋明一身的阴郁。

孙璟瑜和秋娘随后前进,秋娘和李嫣然哭了一路,阮家老爷不时出言安慰。

“施主,令尊骨灰安在本寺,老衲每日为他诵经,不假时日,定能让他安心转生。”

吕秋明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客气道:“有劳方丈,待三年后我会来取回骨灰送回家乡。每逢初一十五,我会携家人来上香。”

“恩,如此即可。施主且安心。”

吕秋明倒是真不多留念,对着父亲的牌位和骨灰拜了拜,转身便走。

十日前,阮老爷带他们在京城郊外,荒山野岭的地儿寻到一处孤坟,野草丛生,风碑断裂,上头模糊的字迹尚且能分辨出父亲的名字。阮老爷说,十几年前,吕父在一家客栈病逝,之后好心人将之安葬在此处,还立了墓碑。

吕秋明信了,一家人辛苦找去,随后挖了坟,却见墓里连口棺材都没,十几年的风蚀虫蛀,裹着尸体的草席子烂成粉末,暴露其中白骨森森。当时秋娘便嚎啕大哭。

一堆白骨而已,看不出模样看不出身份,秋娘哭得伤心欲绝,吕秋明却真的没几分伤心,看着那堆骨头,是一日也不曾见过的父亲?父亲这词很熟悉,却又无比遥远。他更多的难过是活生生的痛苦,他因为年幼无知而不曾记忆丧父的痛苦,但是姐姐却知道,因为她知道,她亲生体会过,所以所有伤心悲痛都被她一人承受。

而无知的他,其实很幸福。

没有拥有过父爱,何谈失去之痛。

还未懂事时母亲去世,他却依稀有些记忆,突然有一天就看不到母亲了,那样的失落,记忆犹新。

吕秋明说服秋娘,将父亲的尸骨火化,请来灵泉寺的和尚相送极乐世界。

“恩人节哀。”阮老爷一直安慰。

吕秋明沉痛点头:“如此我便了却一个心愿,这事多亏了阮兄。”

“恩人拜托的事阮某自当尽心尽力。”

吕秋明又说:“我爹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对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此时谈不上悲伤,只是看我阿姐伤心欲绝,我就难过。无论如何我会完成娘临终的托付,也好让我阿姐安心。”

“那是那是,令尊去世早,恩人想来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是啊,我是阿姐养大的。”

从灵泉寺回去,半路阮老爷便转向回家,分手后阮老爷松口气,对身边的老仆人说:“林叔,那吕秋明倒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不掩饰。”

林叔点头:“是啊,哪有儿子说父亲死了却不悲伤……大不孝。”

阮老爷闻言摇头轻笑:“呵呵,孝道是孝道。他说的却是实话,一日没有见过的父亲,谈何父子感情?不过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如今辛苦找寻,不过是血缘亲情牵绊,和他姐姐一样伤心痛苦才叫奇怪。”

“这么一说,吕秋明此人挺直爽……”

“是缺心眼吧?”

“……无论如何,此事已了,哎。”

“是啊,走,喝酒去。”

吕秋明等人沉默的走回韩家老宅子,秋娘一路哭泣不止,走着走着就没了力气,蹲在地上哀嚎。孙璟瑜和吕秋明赶忙去扶她,秋娘却猛然推开两人,蹲在草丛边呕吐不止。

“秋娘!”孙璟瑜惊吓,秋娘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让人担心。

吕秋明等着秋娘吐好了,便递过帕子,而后叹气:“等下回屋里我给阿姐瞧瞧。”

秋娘眼泪哗啦的点头,难受的捣住胸口,孙璟瑜扶着她道:“要不我背你?”

秋娘摇头,靠着孙璟瑜往家里去,孙璟瑜叹息:“你咋这么多眼泪……哎……”

秋娘抽噎:“我爹连口棺材都没有……你叫我怎么不心寒……”父亲在世时,好歹是个还算富有的少爷,不曾挨过饿,不曾穿过补丁,不曾为银子发过愁,身前好游山玩水,好结交朋友,为人和气爽朗,对妻子温柔,对女儿爱护,客死他乡就算了,尸身还落得那般寒酸田地,十几年,恐怕亦无人去坟上烧过一炷香。变成孤魂野鬼只能在荒野徘徊,秋娘一丝一毫都无法隐忍心中的悲痛。她一直道没有父亲的自己和弟弟辛苦,死后的父亲何曾不是孤苦无依。

“我知道你难受,我心里也不好过,但是你要注意身子,你这几天瘦得吓人。”孙璟瑜忧心不已的望着秋娘,抓在手里的手腕丁点儿细,脆弱的好似一捏就碎了。

秋娘默默点头,极力止住眼泪,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克制的情绪。

“表妹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孙璟瑜拉着秋娘才一入家门,正巧撞见雷表哥。

雷表哥惊愕的看着面色沉闷的一行人,最后蹙眉看向哭得最伤心的秋娘。

孙璟瑜淡淡道:“不碍事。”

雷表哥叹气;“我知道你们在忙舅舅的事,我又不是外人,为何不告诉我?”

吕秋明上前道:“表哥,这是家务事,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而且我爹的骨灰已经安顿在灵泉寺,表哥若是有心,以后初一十五不妨去烧烧香。”

雷表哥闻言缓和了语气,安慰道:“节哀,舅舅都死十几年了……我初一十五一定会去给舅舅上香。表妹你……你莫要太伤心,注意身体,你最近瘦了很多,我待会让你表嫂给你送汤去,家里熬了一锅鸡汤,正好给你补补。”

秋娘勉强镇定道谢:“多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

目送秋娘和孙璟瑜回到东面的宅子,直至那消瘦的背影消失,雷表哥才长叹一口气,踱步回去。

“谁跟她是一家人哟……”透过窗子一直注视屋外的雷夫人扬嘴冷笑。